“木板來自一棵九十年輪的大樹,那大樹生長在大興安嶺以東的邊緣山丘地帶,生存環境異常惡劣,所以其紋路之中飽含着一棵樹的憤怒與不屈。當這棵樹被砍伐時,所有怨氣匿藏於所有紋路中不得發泄,直至現在。我以‘摸骨術’的精神力量找到它,再打破清漆的封印,將那棵樹的憤怒靈魂拯救出來。小妹,我不想過度渲染‘摸骨術’的力量,但你必須知道,一切奇術修煉到最高境界時,一定是殊途同歸,並肩稱王。簡單來說,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奇術的境界深不可測,千萬不要自高自大或者妄自菲薄,只需謙虛謹慎地修行、前進就好了。正如你所說,我之所以會跟天石在一起,也是因爲‘摸骨術’的牽引。我們這些奇術修行者,的確比普通人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在‘摸骨術’的世界裡,我看到了我們兩人的未來……”
在唐晚手掌之下,那目標的紋路扭曲變化着,像一幅高手指下的沙畫,不斷變換着形狀。
萬物皆有生命,生命可以終止,但靈魂卻永生不滅。所以,剛剛唐晚說的這塊成爲桌面的木板以及它曾經棲身的巨樹,都有屬於自己的靈魂。這一點,早就有常年在東北伐木、挖參的高手印證過了。在長白山、大興安嶺、鴨綠江一帶,一直有“人不欺樹、樹不欺人”的古訓,任何靠大森林混飯吃的山民,每年開春第一次進山,都要先敬拜山神、樹神、參神、水神,感謝山、樹、參、水賞給大家一碗飯吃。
我看見這桌面的變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路線也在隨時變化,吉凶參半,禍福相依。
“你們的未來——”楚楚的面容忽然變得悽悽慘慘,“你們的未來一定是很美好的對嗎?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對嗎?”
唐晚深深點頭:“沒錯,姻緣天定,人不可更改。所以,從窺見天機的那一刻,我已經做了今生最重要的決定——我,‘神手’唐家門下弟子唐晚,今生只愛、只嫁夏天石一個人,若有違背,天地人神共誅。”
我聽着她的話,整顆心都被感動,同時也感謝上天對我的巨大恩賜。
楚楚側着頭,看看唐晚,再看看我,一顆碩大的淚珠由眼角無聲地滑落。
“小妹妹,這是好事,你怎麼會哭了呢?”唐晚又笑起來。
楚楚哽咽:“我是被你的誓言感動了,苗疆從未有過像大哥這樣完美的男人,如果有,也就不會有那麼多苗女被中原人所騙了。如果我是姐姐,遇到大哥這樣的好男人也會緊緊抓住,再不鬆手。”
唐晚哈哈一笑:“小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適合別人的並不一定適合你。一男一女遇到,有時候是夫妻相,有時候是兄妹像,像什麼就是什麼,儘量不要逆天而行。你說呢?”
楚楚看着我的臉,輕輕點頭:“大哥,姐姐說得對,你們兩個的確是有夫妻相——”
唐晚向楚楚一指,又向我一指:“對啊,你們兩個也的確是有兄妹之相呢!爲了這個,再喝一大口!”
唐晚與楚楚都是奇術高手,前者以“摸骨術”看到兩人的未來,後者以“水顯之術”預見到我,然後又北上濟南找到我。相同的,她們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女孩子;不同的,我只能愛唐晚一人,對於楚楚,只是深深地憐惜她。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可能每個願望都獲得巨大的滿足。
水滿則溢,太得意就是大禍端的開始,那正是古人“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的無上真理。
當唐晚的手掌離開桌子時,那木板上的紋路就迅速恢復了正常,裂開的漆面也慢慢復原。
“淵淵相通,各有其魂。”楚楚忽然低語。
那是古書中的一句讖語,我在一本極其偏門的書裡讀到過,翻譯爲現代語言,其意思就是——“深淵與深淵相通,每個人(物)都有一顆掙扎的心靈”。
反觀楚楚,她雖然稱得上是苗疆之主,尤其是如果能順利達成所願的話,就會在江湖中獲得很高的位置。可是,我發現她是不快樂的,這一點根本無法掩飾。
“楚楚,振作一點,其實這個世界是非常美好的。”我向她伸過手去。
楚楚向唐晚望了一眼,身子向後一縮,躲避我的好意。
就在這時,唐晚的電話響了,她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楚楚,人生總是有些不如意之處,如果只看負面的,不看正面的,則每個人都沒有活着的必要了,不如瞬間死了,重新進六道輪迴裡去投胎轉世。所以,我們經常說這樣一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意思就是說,再好的人跟更好的人比,也會覺得非常沮喪;再好的東西跟更好的東西比,也覺得自己只配被扔進垃圾堆。你不開心,我就不能放心,那我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向前探身,緩緩地握住了她的手。
楚楚掙扎了一下,但被我緊緊握着,掙扎不得。
“大哥,在你和唐晚姐姐面前,我覺得自己太渺小,真應了‘夜郎自大’的那個成語故事了。我不知道獲得‘神相水鏡’之後會不會好一點,總之我明知希望會破滅,還是毅然決然地到濟南來,只是想求個僥倖。現在,看到唐晚姐姐對你的態度,我也就……也就心安了。”
楚楚最後“心安”二字一定是臨時更變的,不是自己的心裡話。
我無法改變命運,尤其是無法替楚楚改變命運。
那麼,我只憐惜她,不愛她,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
“你必須要快樂起來啊……否則就算你回到苗疆,我在這裡又怎麼能放下心?”我皺着眉問。
看到我皺眉,楚楚臉上反而添了一絲絲喜色。
“你放不下心,正好隨我一起回苗疆去。我們天天狩獵、喝酒、漂流、探奇,過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豈不更好?饕餮戒指代表着苗疆最至高無上的權柄,我把它交給你,苗疆所有蠻王、峒主、煉蠱師都會聽你號令,豈不有趣?”說了這麼多,楚楚嘴角終於有了笑容。
我低聲回答:“楚楚,如果你答應我能開心起來,我就隨你去。”
濟南雖然是我的故鄉,但爺爺去世,只剩我一個人,的確可以隨時拎起箱子出門,天南海北,任意遨遊。
“謝謝大哥,我猜,你就是上天恩賜的治我不開心的藥。”楚楚擰着的眉心終於散開了。
我臉上在笑,心底卻暗自感嘆:“我願意是治你不開心的藥,但我也許是飲鴆止渴的毒藥,暫且讓你開心,卻陷入了更不開心的深淵裡。”
若真是那樣,我就真坑苦了楚楚。
唐晚回來,滿含歉意地說:“抱歉,我得先走,醫院裡有個重病號等我去處理。”
我和楚楚同時望着她,其實我們三個都明白“重病號”只是一個無法讓別人相信的藉口。
楚楚點頭:“好的,姐姐慢走,今晚沒喝夠的酒,改天我們再補上。”
唐晚看看桌上的酒瓶,微微一笑:“天還早,你們慢慢喝,不能因爲我早退而影響了大家的興致。”
她的眼波流轉之間,在我臉上輕輕一掃。
我領會了她的意思,馬上站起來:“我送你下樓。”
半夜來的電話總是預示着事情的最新轉機,我只希望不是噩耗,而是新的希望。
我們兩個走入電梯,等電梯門關上,唐晚馬上開口:“天石,你拖住楚小姐,最好連血膽蠱婆一起拖住,不讓她們離開酒店。我現在去找鬼菩薩,剛剛的電話就是他打來的,通知了我一件根本就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這麼說呢?真是荒謬之極,他告訴我說,官大娘體內的某個靈魂——某個靈魂的記憶中出現了一條龍。龍潛於淵,深不可測,應時而動,一飛沖天……”
這個說法過於荒謬,以至於我和唐晚四目相對時,同時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姑且不論那記憶屬於哪個靈魂,但只要是看到了龍,就證明龍這種動物真實存在於我們這個世界上,一下子推翻了所有科學家、考古學家、生物學家的所有定論。
“很勁爆的一個消息,對吧?鬼菩薩在電話裡興奮得嗷嗷叫,連他家鄉的土話都叫出來了。他家鄉是濰坊青州,一個‘肉’音和‘漏’音不分的地方。我當下沒有任何定論,也沒有任何成熟想法,只是想第一時間趕到山大鏡室去,親眼看看那靈魂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樣子。鬼菩薩把他的發現第一時間告訴了我,我過去,就能搶到先機。咱們都知道,官大娘跟‘神相水鏡’是密切相關的,包括你說的桑青紅的靈魂,就藏在官大娘體內。按常理說,我倆應該一起過去,共同研究,但現在外面的江湖形勢太混亂,我們必須分開,有內有外,有攻有援,才能跟各路英雄抗衡。”唐晚一邊思索一邊快速說話,我根本插不上嘴。
電梯到了一樓大堂,我陪唐晚向外走。
“拖住她們,但絕不要陷進去。天石,苗疆的水很深,苗人怕被漢人所騙,漢人也怕被苗人所惑。我們是普通人,或者僅僅比普通人略微高明一些,但我們絕對不是全才和通才,更不是天才。所以我們也會犯錯,而且是不斷犯錯。不是有那麼句話嗎?成功或者不成功,其唯一的區別就在於犯錯少或者犯錯多。我們沒有犯錯的資本,也沒有翻盤的資本,每一步都必須走得很穩健才行。楚楚是個好女孩,但血膽蠱婆已經警告過我,誰也不可能愛上楚楚,楚楚更不能愛上任何一個男人,否則她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爲——”唐晚又深吸一口氣,“因爲她已經在滿十八歲的那一天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皈依了傳說中的萬蠱之王。從那一刻起,她在世間行使的就是萬蠱之王的權力,是萬蠱之王的代表,所以各族蠻王、峒主纔會折服在她腳下,尊她爲苗疆之主。我不是不相信你,天石,苗女多情,而楚楚的身份又是如此微妙,我不得不再三叮囑你,一定不要越雷池半步……”
酒店門口即有出租車停着,唐晚出門,立刻有門童替她拉開了出租車後座。
“謹慎,保重,自律,守正。”這是車子開動前,唐晚送給我的最後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