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種大人物,才配得上面南背北,登基坐殿。因爲他們胸中有個宇宙,視界籠罩世界,在沒有規則的時候創造規則,沒有道路的時候開闢道路。
昔日陳勝起義的時候,仰天長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正是一個大人物覺醒時向蒼天發出的喝問。
漸漸的,我的視野清晰起來,自己彷彿浮在空中,腳下是蒼生大地。
此刻,我已經跳出了普通人的思維,不再拘泥於一個城市、一個省份甚至是一個國家的界限,而是把萬事萬物當做一個整體來考慮。
我看見了京城,也看見了京城的四面八方。地面上是城市,地底下是水脈,天上則是無邊無際的浮雲。所有城市環衛京城,保衛着中華民族的核心。在這些城市之外,隔着山隔着海,則是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敵人。
所有城市,皆爲屏障,抵擋着每一個方向的敵人。
我看到,每一個城市都有城牆,城牆上都有守衛的將士,嚴陣以待,全副武裝,不敢有絲毫懈怠。
秦始皇統一六國之時,把所有國家的城牆連在一起,創造出震驚世界的萬里長城,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只可惜,他的目光短淺,把中原分爲南北兩端,卻忘記了要想保衛一座都城,只有一道橫的長城是不夠的,而是需要方城。所以,秦朝都城咸陽的命運最終就是被劉邦的大軍踩在腳下。
縱觀歷史,我們應該很清楚地看到一點,必須要有一座方城環衛京城,掌權者才能高枕無憂。
二戰時,日寇入侵,山海關長城一夜之間淪陷,根本沒有起到任何阻擋作用,這就是前車之鑑。作爲奇術師,我們無需理會任何政治、軍隊的實際問題,而是要在奇術的領域裡十年磨劍、用在一時。
同樣,中華民族的每一個人絕對不能憑着自己的一腔熱血盲目從事,而是要冷靜下來,看清自己的長處,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也想到,二戰時,那麼多優秀的中國學生投筆從戎,走上戰場,爲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其勇氣可嘉,但行爲卻不可取。要保衛國家,需要馳騁疆場的將軍,也需要筆耕不輟的文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文武是一個國家的兩條腿,缺一不可。
當我繼續升高,視線一直遠眺到地平線盡頭。
北方,一頭巨熊昂然巡視;南方,一條毒蛇盤旋吐信;東方,三匹豺狼蠢蠢欲動;西方,一隻鷹鷲半空迴旋。在遠處,還有無數魑魅魍魎上躥下跳,都在覬覦着我中華民族大好江山。
在這種時刻,如果奇術師還在爲了自己的蠅頭小利而戰,那豈不是國家的罪人?
關鍵時刻,如果不能集合所有奇術師的力量,那就必須做出取捨。團結能夠團結的,消滅不能團結的,讓所有奇術師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殺戮不能代表一切,不能解決一切爭端,但是,要想讓莊稼豐收,必須幹掉野草,這是千百年來連農民都知道的真理。
我記起了發生在濟南城的很多事,秦王會、趙王會、韓王會、燕王會——當然還有苗疆來的人,甚至包括濟南本地的幫會人士。
“也許到了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的時候了。非常時刻,必須使用非常手段,才能解決問題。”我冷靜的告訴自己。
“你終於想通了。”有個聲音響在我的耳邊,正是王老先生。
“王老先生,您在哪裡?”我向四面望着。
“我在你耳邊。”他說。
我下意識的舉起雙手,撫摸自己的耳朵。
王老先生笑起來:“呵呵,我只是打個比方。你只要需要我,我就在這裡,在你耳邊,在你身邊,在你心裡。”
我搖頭苦笑:“王老先生,您給家人留下了一個爛攤子,把他們弄得焦頭爛額,最後如何收場?”
的確如此,王太太需要那個嬰兒,王永幫則進退失據,沒法領導一個大家族。如此一來,王家的事情永遠不會結束,而且很可能因爲一個嬰兒造成分崩離析,家族毀滅。
王老先生嚴肅地說:“做大事不拘小節,如果毀滅一個家族能夠點醒你,那也是值得的。夏天石,我很高興你胸中已經有了殺伐決斷的勇氣,這一點非常重要。身爲大人物,如果一味地婦人之仁,那會壞了大事。現在,你已經理解天眼通、天心通、天耳通的世界,只要持之以恆地修行下去,就能傳承我的衣鉢,成爲城市的守護者。你出現,我才真的可以卸任,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你要記住,一個家庭的事再大,比起國家也是小事,一個國家的事再小,相比家庭也是大事。千里長堤,毀於蟻穴,國家就是長堤,家庭就是蟻穴。中國人的家族觀念非常強烈,即使那些掙脫了大家族的束縛走上前線、爲國殺敵的大將軍,他們仍然沒有拋棄家族觀念。等到戰爭勝利的時候,眼界仍然回到一家一戶的狹隘範圍裡來,這是最大的悲哀。你回想一下歷史,任何一個朝代穩定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所有人自私自利,爲了自己的身邊人、身邊事而鬥爭,最終導致了國家基業受損。隨之而來的,那些大將軍一生的英名毀於一旦,變成了歷史的罪人、國家的階下囚。這些都是我們應該絕對警惕的,做人做事,應該善始善終……”
王老先生告訴我的都是一個愛國者最尊崇的真理,沒有這種思想作指導,一個人根本無法熱愛自己的國家、熱愛自己的民族。
當然,時過境遷,當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發生變化時,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會跟着改變。終其一生,絕對不是一成不變的。
今天,我是夏天石;未來,我也許是另外一個人,有着更高的地位和身份,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有全新的選擇依據。
“王老先生,謝謝您的指點。”我說。
王老先生豪邁地大笑:“談不上指點,但由你來接掌我的衣鉢,我感到非常放心。至少能夠證明,我這麼長的等待的確沒有做錯。現在,你已經有了全新的思想和能力,接下來就要大展宏圖,一飛沖天,成爲新一代的奇術之王。夏天石,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輕輕點頭:“做好了。”
遇到張全中之前,我很少想到自己將來能夠成爲奇術之王這件事。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在奇術的領域裡也是如此。沒有人敢妄自稱王,只有無知者纔會無畏。作爲一個老濟南人,我知道狂妄的代價,也看過無數因狂妄招來天災的活生生例子。所以,真正的老濟南人絕對都是百分之百謙遜低調的。
“忘掉你自己過去的身份,因爲現在你已經有一個全新的身份了。逝者往矣,來者可追。此時此刻,必須要有一個人揭竿而起,在奇術的領域裡稱王,成爲絕對的領袖,讓所有奇術師有所依靠。這是你應該承擔的責任,不能逃避。”王老先生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重新變得波瀾不驚:“王老先生,我沒有逃避,只是覺得,中國的奇術博大精深,任何人要想稱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王老先生您,爲中國奇術的延續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仍然沒有稱王。如果世界上真有奇術之王,您才真正能配得上這個稱號,對嗎?”我問。
王老先生並不否認:“對,我的確可以自稱爲奇術之王,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嗎?我有一個兒子,本來可以把他培養成爲我的接班人,但他信奉唯物主義,我所說的一切都被他視爲異端、迷信、糟粕、垃圾。在他的唯物主義理論中,任何奇術都是障眼法,對社會的進步沒有任何原創性的貢獻。所以,他從懂事開始,就認爲我在裝神弄鬼,矇騙羣衆,是非常不道德的。這種觀念,也直接導致了我們父子之間的縫隙,如同鴻溝一樣,不可逾越。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失敗,作爲奇術師,連自己身邊的人、最親近的子女都無法影響,豈敢妄稱奇術之王?”
我理解王老先生的心情,世界上任何家庭的兒女都有叛逆期,始終會跟父母對着幹,把父母給予的任何教誨都拋在腦後。普通兒女的叛逆期,都是有時間限制的,大概是在十四歲到十八歲的階段。等到十八歲成年之後,就能理解大人的想法,走向一條積極向上的道路。
在王家,情況有些特殊。
王永幫並不僅僅是簡單的叛逆,而是頭腦中一直存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者的交鋒。
衆所周知,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形同水火,不可能有一個交融互通的渠道。所以,只要王永幫不放棄唯物主義、王老先生不放棄奇術,那麼他們兩父子將永遠形同陌路。
其實,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是絕對正確的。
即使是最偉大的哲學家,他在某些時候也會說出,偏頗謬誤的話。在任何領域當中,都會出現這樣失敗的例子。
唯心主義已經存在了數千年,被全球各國奉行,衆所周知的那些唯心主義的宗師,已經被全球人民耳熟能詳。他們的弟子們把老師的話記錄下來,編輯成書,傳播到全球各地,成爲很多家庭培養後代的座右銘。
當唯物主義出現時,等於是初生牛犢挑戰權威,提出了很多針鋒相對的新標準、新理論。兩種主義誰對誰錯,這都是要交給歷史去評判的。
現代人身在其中,無法看清。
回到王老先生和王永幫這裡,事情更是複雜。除了兩種主義的交鋒,更有父子親情、家族權力在內,林林總總,糾纏不清。
老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份家務事裡面又摻雜了思想意識形態的問題。以王老先生的智慧尚且不能決斷,更何況是別人?
“我能爲您做點什麼?”我問。
王老先生沉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每個家族亦是如此,我只希望……王家不要斷代,留一線血脈,延續下去。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教育那個嬰兒,不要讓他走我兒子的路,那是完全錯誤的。天道循環,千年不息,一切留存下來的都是真理中的真理,與主義無關……唉,我不想多說關於如何教育下一代,我是個失敗者。”
他是如此悲觀,看來,王永幫已經傷透了他的心。
“王老先生,有一個關於國家命運的問題,我還是要請教您。我們東方那個一衣帶水的鄰邦,正在臥薪嚐膽,勵精圖治,很有可能暗中蓄力,期待捲土重來。面對這種情況,我們奇術師應該做些什麼?”我問。
王老先生是經歷過二戰的人,對這段歷史非常熟悉,他的觀點或許能代表很多人。
在濟南,提到我們的鄰邦,老一代人都會無比憤慨,恨不得生食其肉。不過,那些衝動的憤怒的話都是中下層的販夫走卒、賣漿者流說出來的,反觀那些有學問、有知識、有修養、有地位的人,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別人無法知曉他們的觀點。
“這件事,必須上觀天意,聆聽教誨。八十年前,他們已經得到了教訓,廣島、長崎投擲的兩顆原子彈,就是天意。”王老先生回答。
“我們只能等待嗎?”我問。
按照大多數人的觀點,不能等到敵人打到家門口了,再驚起反抗,而是應該未雨綢繆,趁着敵人立足未穩的時候,全力反擊。等到敵人潰敗,必須痛打落水狗,或者乾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我相信,以上觀點就是老濟南人的想法,痛定思痛之後,絕對不會再給任何侵略者的鐵蹄踐踏的機會。人在一生中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老濟南人雖然不會說這種充滿哲理的箴言,但卻有各自樸素的道理,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沒錯,就是等待。”王老先生回答。
我不禁皺眉:“如果漫長的等待給了敵人磨牙吮血的機會,那又該怎麼辦?”
王老先生回答:“逆天意而行,那就危險了。中華民族歷來奉行和平,爲亞洲大陸的穩定奠定了強大的基礎。近百年來,如果不是清王朝腐敗、軍閥割據、混亂內戰,那麼就不會爆發大規模的國際戰爭,亞洲各國的經濟國力也不會大幅度下降,最終淪爲資本主義國家的笑柄。身爲奇術師,一定要嚴格剋制,把奇術當成一件兇器,小心收藏,甚至鎖入箱底,不輕易示人。奇術師擁有超乎尋常的力量,往往能夠影響一國之君、一城之民。一旦這種力量失控,將會造成難以收拾的結果。所以,使用奇術,必須慎之又慎。”
我連連皺眉,對王老先生的話並不完全贊同。
中國古代的仁人君子常說“和爲貴”這三個字,但每一次到了朝代更迭時期,真正決定歷史命運的,還是冷兵器和武裝力量。
面對日本人,這三個字並不適用。
昔日東北軍撤出山海關之時,也奉行的是這三個字,可是最終結果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就是兵敗如山倒,使得華北、華東、華南全線淪陷,半邊國土之上飄揚着刺目的膏藥旗。
“我們是奇術師,但不是出家人。”我委婉地反駁。
“奇術師如何?出家人又如何?”王老先生問。
“出家人慈悲爲懷,憐憫衆生。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終其一生,不肯殺生。至於外國的出家人,則把慈悲和憐憫發揮到極致,做出了‘捨身飼虎、割肉喂鷹’那種震驚全宇宙的行爲。反過來說,我知道,嵩山少林寺羅漢堂武僧必須遵循的一條古訓,那就是‘善心動不了惡魔’。面對日本鬼子的時候,低頭忍讓與搖尾乞憐毫無用處,只能以殺止殺,以暴制暴,不是嗎?”我反問。
“這是出家人,你再說說奇術師?”王老先生說。
“奇術師具有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個人修行或者機緣巧合而來。既然天意讓甲獲得了這種力量,而不是乙,那麼跟隨力量而來的,必定是沉重的責任。如果甲不能挺身而出承擔那份責任,而是隻享受奇術帶來的榮耀和便利,那就辜負了天意,最終不得善果。就像現在,您說奇術師必須等待,這就等於讓我們大家都辜負天意,甚至是在沉默中坐以待斃!”我的情緒有點激動。
要知道,東海已不太平,鮫人之主的爪牙偷偷地從青島伸到濟南來,再不奮起,爲時已晚。
王老先生沉思了很久,才淡淡地說:“夏天石,你其實誤會了我的意思。”
“怎麼呢?”我問。
“我說的等待,是要我們中華民族的奇術師做‘和平的獅子’,既有以德服人的心胸,又有橫掃賊寇的力量。把利器鎖在箱子裡,並不代表將其封印或者墨守成規,不敢打破界限。如果一個人登上奇術之王的寶座,那他就必須有擔當、有眼界、有定力、有雄心。我們一起看看歷史吧,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夏天石,當你迷茫的時候,多想想偉人的詩句,你就能看到希望。二戰時,延安那個小小的搖籃孕育了中華民族的新生命,就像滔滔東去的千里江河,不過是發源於崑崙山上的一滴水……”王老先生長嘆。
我低下頭,細細思索王老先生的話。
他並沒有反駁我的觀點,恰恰相反,我所說的話也是他觀點的一部分。用“和平的獅子”去形容未來的中華民族,真的非常恰當。要和平,也要戰爭;要收藏利器,也要震懾賊寇。鮫人之主膽敢在大陸肆虐,正是因爲沒有一名奇術師能夠將他震懾住。如果王老先生不是被困於此,或許就沒有鮫人之主禍亂濟南的事了。
“說了這麼多,你懂了嗎?”王老先生問。
我似懂非懂,因爲我問他的很多問題他都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覆,而是要我繼續思考,自己找到答案。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解決的。或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當我過了四十不惑的門檻,也許才能發現最正確的答案了,
“我只懂一部分,你看——”我向四面指着。
除了東面,其它三面都有敵人,虎視眈眈,窺視不止。每一面的人都很難處置,大國恩怨,由來已久,很多都是歷史沉積的問題,
“你自己想想,應該怎麼辦?”他問。
“屠戮白熊,斬斷毒蛇,射殺鷹鷲,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如何?”我反問。
“呵呵呵呵……”王老先生笑了。
我的答案一定不是他想要的,但卻是中華民族的每一個人最想做的,
“真的按你說的做,那我們中華民族就成了衆矢之的,再無寧日了。上世紀初,1900年前後,正是因爲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過於強硬地挑起了戰爭,不顧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更不顧政府還沒有做好戰爭準備,總以爲我們是天朝大國,能夠摧枯拉朽一樣消滅八國聯軍。結果怎麼樣?”他問。
“結果?”我苦笑。
任何一個學過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林則徐以“虎門銷煙”打響了鴉片戰爭的第一槍,成了近代人個個景仰的民族英雄。當然,這也激怒了洋人,引發了這場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更早的跨國大戰,並最終以八國聯軍佔領北京而告終。
這是清王朝的恥辱,也是中華民族的恥辱。
這件事放到今天來看,很多細節值得商榷。最關鍵之處,當時的清政府並沒有做好戰爭的準備,只是企圖用天朝的威嚴懾服洋人。可惜,洋人不是紙老虎,手裡的洋槍洋炮卻專治紙老虎。
“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命運。”我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