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昔日我離開中國之前,心裡一直有一個巨大的疑惑,那就是爲什麼姐姐非要驅逐我離開家鄉不可。以我的學習成績,可以在國內上頂尖大學,全城中學聯考,我一直保持在總成績前十名之內,省內大學報送沒問題,如果能奮力一搏,清華北大也是毫無障礙的。姐姐說,讓我出去開眼界、見大世面——聞長老也是如此說,並且出了一大筆錢,送我去歐洲。同時,他又聯絡丐幫在美洲的大人物,三年之內,送我遊歷四十五個國家,最遠處達到非洲原始部落深處。他們合力要我看遍世界,將一切奇景收入眼底。我預感到,他們一定是要我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纔不遺餘力,將我託舉到一個高處。現在,我似乎是明白了——”
冰兒滿臉悲涼,眼底已經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你明白了什麼?”我也感到困惑。
遊歷是學習的基礎,但卻不是必須。以她的遊歷行程估算,那是一筆鉅款,而且這種遊歷帶來的不是學識上的擴張,而是心胸、眼光上拔苗助長式的增長,對普通人是沒有意義的。
“梅花公館手記。”冰兒回答。
我皺眉,一時之間,無法把聞長老的野望與日本人的“梅花公館手記”聯繫在一起。
“梅花公館手記”中提及最多的重點物品就是神相水鏡,但聞長老與紅袖招送冰兒出國,卻是爲了培養人才。兩者一個在二戰時期,一個在二十一世紀,似乎並未交集之處。
“有了那種俯仰天地間、縱橫八萬裡的遊歷,我才能看懂‘梅花公館手記’。他們所求的,就是要我站到最高處,俯瞰那本冊子,理解其中的意思——天地風雲一局棋,不令扶桑鎮神頭。這就是他們的用意,爲了這一點,他們在我身上花費了超過五億人民幣。看懂那冊子,就知道日寇想幹什麼了。”
我不搭話,任由她慢慢說下去。
世界各國傾軋局勢如棋,這是古往今來的智者都明白的道理。
中華民族的遠古智者創造圍棋、象棋,就是爲了使用具象的手段教導後人政治鬥爭的複雜性。以具象演示想象中發生的事,也只有接近於神的智者們才能做到。
很多歷史學家、玄學家都曾指出,除了有記載的盤古、女媧、神農氏、伏羲氏、炎帝、黃帝、祝融、共工、蚩尤等遠古神人之外,一定還有一位沒能列入歷史的更高明智者,創造了一切與“智、謀、計、策”有關的學問。此人隱藏極深,深到連自己的行蹤都全部泯滅,讓自己完全消失於歷史之中,成爲一個“隱形人”。
此智者的偉大,在老子《道德經》中似乎也有體現,比如老子曾發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類的感嘆,就是說這位智者的境界太高,令所有人即使仰視也不可見,已經大到“無聲、不可見但永存”的地步。
他是一直存在的,當天地成爲一局棋的時候,坐在棋盤一側的,必定是他。他凌駕於所有已知的智者之上,即禪宗說的“三十三天之上”的不可知之“佛”。
冰兒藉助聞長老、紅袖招的力量,再窮盡自己的智慧,也只能理解到“華夏對日寇”這樣的棋局,超過普通人,卻離大智者的境界差着無窮遠之距。
“其實,我是一枚棄子,在飽食遨遊之後,以生命做炸彈,奮力一擲,與敵寇同歸於盡。”冰兒說。
她臉上的表情十分苦澀,眼中既有一往無前的決然,也有傷心欲絕的不捨。
“這就是命,我的命。”她補充說。
她的悲哀情緒如潮水一樣涌向我,讓我情不自禁地變得心情低沉下去。
一命二運三風水——除了能夠“逆天改命”的大人物,誰都無法在命、運、風水上做太多更動。這是人類世界的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假如人人都不遵守規矩,我們的社會結構也很快就要崩塌毀滅了。
我明白一件無比確定的事,那就是,我幫不了冰兒,改變不了她的命。
“這件事,也跟‘魘嬰之術’有關?”我問。
她和聞長老登門拜訪連城璧,爲的就是這件事。
“是,必須有‘魘嬰之術’,才能進行下一步。”冰兒點頭。
大家都知道“魘嬰之術”的功效是令人逆向生長,由成年人變爲嬰孩,這一定又與“童男童女獻祭”有關。
我的腦子在急速運轉,把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全都集中起來,賦予它們一定的邏輯性。
冰兒的命是“通過‘魘嬰之術’化爲童女參與獻祭”,活祭是人類已知祭祀活動中的最高級別,祭品的生命將被剝奪,爲祭祀活動做出最大的犧牲。
既然是“童男童女獻祭”,那麼必定還有一個“童男”的存在。由此,我又想起了秦公子,那個早就被“魘嬰之術”所困的可憐人。
“獻祭於誰?獻祭的目的是什麼?在哪裡獻祭?可不可以挽回?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你甘心將自己變成活祭嗎?你若不想誰還能勉強你?難道你是受了別人的威脅……”一瞬間,我連問了八個問題。
冰兒只用三個字來回答我:“不知道。”
這是世上最絕望的回答,一概不知,但卻一往無前;一槍匹馬,但卻義無反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都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這是一種悲劇,也是一種責任。”我無奈地說。
既然我挽救不了她,說再多,又有什麼用?
“是啊,是悲劇性的責任,我知道。所以,我把‘梅花公館手記’交給你,希望在很久很久以後,假如江湖風波平息,人間歲月靜好,希望你翻看這冊子時,能想到你的生命裡曾經有我的影子存在過。”冰兒語帶酸楚地低聲說。
將來的某一天,我當然會想到她,也能想到這一戰裡消失的很多人,比如官大娘、楚楚等人,也許還會加上唐晚的名字。一想到唐晚,我的心被猛地刺痛,喉間忍不住發出“咯”的一聲,險些噴出一口血來,舌根下已經感覺到了熱血的鹹腥味。
“你會懷念我嗎?會爲我在窗前點一炷香嗎?”冰兒問。
我點頭:“會。”
冰兒含淚而笑:“那我就放心了,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個要求——給我一個吻,真心的、不敷衍的、毫無雜念心裡只有我的摯愛之吻。”
她凝視着我,眼底的淚波之中升騰起兩朵羞澀的小火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知道,她心裡已經燃起了大火,當着紅袖招、連城璧、夕夕的面,不得不壓抑自己,讓自己變得極度含蓄。
“冰兒,我——”
冰兒急促地打斷我:“什麼都不要說,點頭或者搖頭就好。點頭,就是可以,搖頭,就是拒絕。”
我用眼角餘光望向紅袖招等三人,她們都已經默默地轉過身去,目光望向別處。
連城璧是知道聞長老、冰兒秘密的人,紅袖招是冰兒的姐姐,夕夕是越青幫的人,而越青幫是“魘嬰之術”的發源地。她們三人都瞭解冰兒要做出多麼大的犧牲,所以這一刻,無論冰兒提出什麼要求,都是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她們轉過臉去,就等於是默許了這個吻的發生。
我點點頭,無聲地答應了冰兒的請求。
冰兒揮手擦掉了眼淚,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踮起腳尖,閉上眼睛,身體向我慢慢地靠近。
我張開雙臂擁住她,慢慢地清空自己腦子裡的全部記憶,要真心真意地給她這個吻。
每個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艱難之路,這個吻並非只獻給冰兒一人,而是代表了我對女中勇者的敬意。這個吻,也等於是給冰兒送行。
“我準備好了。”冰兒說。
我輕輕地低頭,凝視着她失血的脣。
“我會在生命的無限輪迴裡永遠記得今日之吻,它代表着我曾單獨佔有你的心……以後也將在你心裡永遠停駐,永遠佔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夏先生,我會永遠祝福你的,也祝福你將來的新娘,無論她是連小姐、是我姐還是其她美麗的女孩子,我都祝福她,祝福你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成爲這個世界上無比幸福、越來越快活的人……”冰兒喃喃地說。
我的脣慢慢靠近她,漸漸感受到了她溫暖的鼻息。
她的臉上洋溢着幸福滿足的微笑,脣角微微上揚,已經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毫無疑問,這是甜蜜的一吻,也是絕望的一吻,猶如窮途末路飲鴆止渴的人,喝下最後一杯,即是黑色的永別。
我的心裡倍感酸楚,因爲獻上這一吻之後,她的死意就變得無比堅定,生命消失就變成了一個簡單的時間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間接變成了殺她的兇手。
“夏先生,我準備好了,吻我……就像數年之後在聖潔的婚禮上吻你的新娘那樣,吻我,這一瞬間把你的心給我……”冰兒再次低語。
冰兒是我喜歡的那一類女孩,在山大路南頭鬼市上初見時,她曾令我眼前一亮。這樣的好的一個女孩,本應有美好的未來,但現在她的未來已經劃上了句號。
這應該是很甜很美、如夢似幻的一吻,如果我能夠心無旁騖地吻下去,亦是一次施與受的完美體驗。可惜,在這一片和諧之聲中,我感受到了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
首先,冰兒的聲音已經變了,由原先的純潔、乾淨、柔美變成了嫵媚、妖冶、誘惑,挾帶着不該屬於她這個年齡、這個身份的老練味道。
其次,她的動作十分僵硬,因爲僵硬,徹底失去了一個純潔女孩的天真與羞澀,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色誘、色相”的陷阱。
還有就是,我的第六感及時地發出了警示訊號,告訴我冰兒背後有另一股詭異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