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的。”白芬芳搖頭,“你看到的只是那張畫,是‘眼中之相’,膚淺如浮塵。普通人所見,都是雙目所得,虛有其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畫你的夢,不如畫我的夢——”
連城璧頹然長嘆,垂下了手臂。
她不是愚人,當然明白白芬芳在說什麼。
在藝術領域中,書法講究“力透紙背”,繪畫講究“畫龍畫骨”,意思是拋棄表面、直達內心的藝術才足夠高明。
那麼,在奇術的領域中,“眼中之相”是最淺薄的,即使不是奇術師也能做到,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只讓雙眼去看,所見景物僅僅存留於眼中,無法收入內心。這樣一來,白芬芳總有“畫夢之術”,所畫出的也只是“眼中之相”,沒有任何深意。
“你的意思是,只有夏先生才能突破‘眼中之相’的壁障?”連城璧問。
白芬芳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頭,深深地凝視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臉上,只過了幾秒鐘,所有人同時點頭,無需白芬芳解釋,就都知道了答案。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白芬芳說,“這就是我從夏先生眼中看到的。此前,我也從齊眉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風景,但他的思想疆域是一的話,夏先生至少是一百甚至更多。齊眉能夠做到‘以夢爲馬’,而夏先生至少能做到‘夢爲天龍、思若青虹’,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估量的。”
連城璧不再堅持,心悅誠服地垂手退開。
“阿璧,別擔心,我相信白畫神沒有惡意的。”我說。
夕夕忽然跨前一步,在白芬芳的右肩上輕拍了一掌,大聲贊同:“我也相信,白小姐一定會認真作畫,不會暗中算計夏先生。”
白芬芳倏地向左退開,皺着眉,怒視夕夕:“你幹什麼?”
夕夕淺淺一笑:“我是越南越青幫的人,你猜我會幹什麼?南越之濱盛產沙蟲,沙蟲指爪有活毒,刺入人體,百日必死。現在,你肩膀上已經植入了沙蟲活毒,如果對夏先生心懷不軌,那麼你也活不成了。”
白芬芳臉色陰沉,但卻強忍着不發作,猛地揮手,冷笑迴應:“好好,你們大家都對夏先生好,都關心夏先生,只有我來做惡人吧。可是,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我害夏先生有必要嗎?難道我燕王府八神將都是無恥小人嗎?難道我的‘畫夢之術’只是江湖上下三濫的把戲嗎?”
她每問一句,夕夕就輕輕點一點頭,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你們……你們……”白芬芳氣結,話都說不出來。
“齊眉屍骨未寒,我們不得不防。”紅袖招淡淡地補充。
白芬芳曾經使用“畫夢之術”畫出了齊眉的夢,這直接導致了燕塗鴉使用“食腦之術”戕害後者。再者,白芬芳身爲燕王府麾下,先跟隨燕塗鴉,後投靠燕歌行,生是燕王府的人,死是燕王府的鬼。夕夕這樣防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相信她,但連城璧、夕夕、紅袖招卻未必有這樣的度量,可以放膽讓她在我身上實施“畫夢之術”。
“好,你們都不相信我,那就好好看着吧,到底誰是夏先生的朋友,誰是他的敵人!”白芬芳憤然轉身,面向着我,背對其她人。
我率先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呼吸變勻,由每分鐘呼吸八十次的頻率降爲每分鐘五十次左右。
“夏先生,你只要將注意力集中在地道中那幅畫上就行。那畫中元素極多,我希望你摒棄其它,只關注那怪物。怪物之所以怪,就是因爲它跟我們平日所見的動物完全不同,外觀的變異是次要的,我需要你思考一下,它爲什麼會呈現出這種樣子?還有,它究竟爲什麼在那裡?昔日的畫者描繪它的樣子,到底是想告訴後人什麼……”
白芬芳的雙眼直視着我,平靜得如兩泓古井深潭,沒有半點波瀾。
我的思想回到了洪家樓教堂下的地道里,起初,我想到的是“吸爲人皮”的恐怖事件,並且絞盡腦汁地猜測密室中到底發生過什麼。這種案子即使報告警察,也只會被束之高閣,以“存疑”處理。現代警察並非人人都是福爾摩斯,願意傾盡全力去破解懸案。所有人不過是飲食男女,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有着自己的生活圈子。即使這案子再詭異、再費解,也只會被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消遣一番,時日久了,也就被人遺忘了。
當下,真正能夠解決這些懸案的,只有我們這樣的奇術師。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些都是奇術師該做的事。即使沒有人爲我們樹碑立傳歌功頌德,我們也得去解決它,消滅邪惡,維護正義,爲人類和平、社會和諧而戰。
媒體天天都在歌頌“無名英雄”,在我看來,每一個正義的奇術師都是“無名英雄”,但我們連個人的生死性命都不在意了,還會在意報紙上、雜誌上、網站上的幾篇千字吹噓小文嗎?
這是奇術師的悲哀,也是奇術師的榮耀。
“嗚嗷嗷嗷——”我身後響起一聲怪嘯。同時,一股陰森森的旋風也猛地撲上來,將我圈在其中。
我倏地回身,便看到了那幅壁畫。
壁畫中,只有那怪物亮着,彷彿置身於聚光燈之下,而其他所有人物皆藏在暗處,只見兵刃寒光,卻看不見各人的臉。
那怪物不但亮着,而且似乎還“活”着,渾身的肌肉、鱗片包括頭尾、腳爪正在膨脹蓄力,彷彿轉眼間就要奔騰咆哮着擇人而噬。
我被固定在這陣詭異的旋風中,無法挪動腳步,只能眼睜睜看着怪物正在緩慢地復活。
一陣絲竹音樂聲傳來,有無數女子柔媚地合唱着:“看盡人間繁華,京師樓臺爭誇,一朝入宮朝天闕,華服胭脂若朝霞。天子恩愛情重,宮闈深處呢噥,不教廊上畫眉飛,美人含羞勤逢迎……”
那是古樂,與現代音樂有着本質的區別,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那歌聲讚頌的是妃嬪得到天子寵幸的宮中生活,讓我聯想到上次在教堂下的地道中,也有過類似的幻覺。
“怪物就在宮中?”我腦子裡突然一亮。
皇宮中除了皇后、妃嬪、宮女、太監之外,就只有皇帝一個男人。如果這偌大的怪物留在宮中,豈不是天大的禍患?
恍惚之間,那怪物已經完全甦醒,掙脫了一切束縛之後,緩緩向前踏步。那燈光一直追逐着它,逐漸照亮了它所處的環境。果然,它身處於皇家宮闕之中,四周都是硃紅色的遊廊,音樂聲就響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