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墳地選在一處面朝東南、背倚羣山的山坳之中,墳地西北面的山脈呈圓滑的弧形,其上綠樹蔥蘢,生機盎然。
我們到達時,早有四名握着鐵杴、十字鎬、灰刀、抹刀的工人等候在墓地裡。
燕歌行從後面的車裡下來,率領着所有趕來送行的客人,簇擁着我走入墓地。
我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連磕了十幾個響頭,跪送爺爺上路。
山風一來,我的腦子突然清醒了許多,意識到燕歌行身邊多了三十幾個腰間鼓鼓囊囊的精幹青年。這些人雖然胸前戴着白花,但一直左顧右盼,眼中殺氣騰騰,一看就不是爲送葬而來。
唐晚一直在旁邊跪着陪我,眼圈紅着,腮邊淚痕不幹。
之後,我和唐晚起身。別人遞過鐵杴來,我連鏟了三剷土,撒在墓穴內的骨灰盒頂上。然後,工人一起動手,迅速把墓穴填上。
我得空在唐晚耳邊低語:“燕歌行起了殺機,跟‘殺楚’有關。如果現場大亂,你就躲在我後面。”
以我現在的實力,還沒有辦法像燕歌行那樣調動人馬保護唐晚,但身爲一個男人,任何情況下都要將保護自己的女人放在第一位。
“好,我也注意到了。另外,九點鐘方向,相鄰的墓地裡,有一個女孩子正在上墳,身邊沒人陪同。這很不正常,荒山野嶺的,又是在墓碑林立、鬼魂出沒之地,她如果沒有十足的膽氣,怎麼敢孤身上墳?”唐晚迴應。
我轉過頭,果然看見一個體型瘦削、長辮及腰的黑裙女孩正站在一座墳前,既不燒紙,也不燃香,只是孤伶伶地筆直站着。
她的腳邊放着一隻竹籃,竹籃被一塊黑色的手帕蓋着,下面鼓鼓囊囊的,似是裝滿了東西。
我能看到她的背影,也能隱約看到她面前的墓碑上寫的兩行字,題頭分別是“先嚴、先慈”,也就證明,那墓穴中葬着一對夫妻。
假如女孩子是來上墳的,則她一定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如此分析,再看她的瘦弱模樣,頓時覺得她孤苦無依、楚楚可憐,十分需要朋友的關心和呵護。
“不速之客。”我低語。
同一時間,燕歌行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子,不動聲色地揮手,十幾名年輕人立刻兵分兩路,由兩側包抄過去。
爺爺的墳填好了,工人們又仔細地堆出墳頭,然後用紅磚、砂漿在墳前壘出供臺,最後將一塊青色的大理石臺面小心地平放在供臺上。做完這一切,另外有人上前,把供品、香爐擺好。
“小夏,節哀順變,老年人都要走這一關的。”燕歌行走過來,握着我的手溫和地叮囑。
我很感謝他爲我做的一切,姑且不論他的真實意圖是什麼,葬禮上這些瑣碎的雜事的確沒讓我操一點心。
“謝謝燕先生,你幫我這麼多,我真不知該怎樣回報纔是。”我由衷地說。
燕歌行低頭,在我耳邊低語:“殺楚——你只要幫我、幫我們完成這個計劃,那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我苦笑一聲:“燕先生,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燕歌行用下巴指向側面那女孩子:“我得到一個情報,一個苗疆來的神秘女孩身上藏有楚王令。她來濟南,也是爲了搜尋‘神相水鏡’。楚王令代表了一種巨大的權力,持有它的人,能夠調動苗疆一百零八洞主、三十六蠻王、十八降頭師、八大煉蠱師以及五毒教的全部力量。據說,春秋戰國時秦王一統天下,將楚國舊臣逼得遠遁苗疆,該國所有財寶也被傾巢帶走。那些舊臣在苗疆建立了山寨城池,奉楚王后代爲城主,一代代流傳下來。我懷疑,這女孩子就是楚王后代,會對大家不利。所以,纔有了這個‘殺楚’行動。消滅隱患的最高明方法就是‘防患於未燃’,我正是以此爲指導思想,持續地消滅隱患,以保證大家的生命安全。”
年輕人已經靠近女孩子,但是雙方並未交手。
“好吧。”我記起了血膽蠱婆,那才真正是楚王麾下的強敵,“如果是爲了救人而殺人,我贊成。”
燕歌行一笑:“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他向那邊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她向這邊來了?”
果然,年輕人沒有直接對女孩子下手,而是引着她向這邊走來。
“警戒,苗頭不對,殺無赦!”燕歌行雙手攥拳,狠狠地向下一砸。
看樣子,他對這黑衣女孩子十分忌憚,寧可殺錯,絕不錯過。
他身邊剩餘的年輕人馬上呈梅花形向外散開,死死盯住那步步走近的女孩子。
很快,女孩子就走到了我的五步之外。
她停住腳,整頓衣裳,然後恭恭敬敬地向我躬身行禮。
女孩子臉上的五官十分精緻,皮膚則是白皙光滑,絕對是個年輕的美人胚子。
一陣山風捲來,她身上穿的黑裙隨風飛轉,把她打扮得如一朵盛開在晚春的墨菊。
“是夏先生對嗎?我姓楚,名楚,無字。”她端莊而謙遜地開口。
她的普通話說得相當標準,毫無地域口音缺陷。
她的脣不描而紅,眉不畫而黑,眸子中泛着聰慧睿智的光芒,彷彿整個人都是水晶雕刻而成,帶着沁人心脾的清新靈氣。
“我是。”我保持着足夠的警惕性,不敢有絲毫大意。
“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她說。
我有些疑惑:“楚小姐,我們好像從未見過面,對嗎?”
“請叫我楚楚就好。”她淺淺一笑,露出標準的上下共八顆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再度審視着她,期望從她身上找出煉蠱師慣有的那種陰毒戾氣來。可是,我從頭至腳、從腳至頭看了兩遍,無論怎麼看,她都是一個文雅純淨、極富教養的年輕美女,與苗疆煉蠱師扯不上半點關係。
“楚小姐,幸會。”唐晚替我結尾,踏前一步,遮住我半邊身子。
“幸會,幸會。”這名叫“楚楚”的女孩子繼續淺笑,笑容裡不帶一絲陰謀與世故,硬生生把精明幹練的唐晚比了下去。
“楚小姐,幸會。鄙人姓燕,從京城來。”燕歌行由楚楚的側後方切入,他所率領的那些年輕人則全部將右手伸入懷中,應該是已經握住了隨身攜帶的槍械,一言不合,就要拔槍連射,將楚楚射成蜂窩。
“燕先生大名,我也是久仰了。”楚楚禮貌地讓開一步,斜對着燕歌行點頭。
距我三十幾步外的地方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樹下坐着一個頭發花白、脊背佝僂的老頭子。剛剛燕歌行介紹過,那就是柳埠第一探穴高手龔老先生。
楚楚走過來之前,龔老先生一直都在閉着眼休息,手裡的素蘭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搖着。
現在,他已經站起來,收起摺扇向這邊走。
“籃子裡是什麼?”燕歌行毫不客氣地問。
楚楚回答:“是我從南方帶來的水果,也是獻給夏老先生的墳前供品。”
燕歌行揮手示意,有個年輕人立刻快步上前,一下子扯掉了蓋在籃子上的手帕。手帕下面,隨意擺放着七八個外皮綠油油的火龍果,疊放了兩層,所以才顯得鼓鼓囊囊的。
“好,我把供品擺上吧,多謝楚楚。”我接過籃子,走向爺爺的墳塋。
楚楚自然而然地跟過來,幫我託着籃子,直到我把火龍果全都擺放在供臺上。
她是如此善解人意,我真的有點不好意思聯合別人欺瞞她。
“夏老先生在天之靈保佑,讓我能夠見到‘神相水鏡’,然後做到物我兩忘,無牽無掛而走。”她向着爺爺的墳塋鞠躬祈禱。
跟隨龔老先生一起過來的還有兩人,都是三十出頭的年齡,前面一個穿着筆挺的西裝,腳下的皮鞋擦得鋥亮,幾乎能映出人影來。後面一個穿着休閒夾克和牛仔褲,腳下穿的則是一雙半舊的運動鞋。
“楚小姐,楚小姐……”龔老先生走近,向着楚楚連連拱手。
“老先生好。”楚楚禮貌地點頭致禮。
“楚小姐,這裡的山勢、地勢真的好到極致,九頂塔一帶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多虧你提醒老朽,繞到北山背後來,才找到了這種‘丹鳳朝陽’的難得好穴。唉,老朽一生幫人尋山探穴,老了老了,卻變成了燈下黑,沒能提前看到這麼好的地方。早知道這裡有萬里挑一的好穴,我真的……能給自己留下就好了。丹鳳朝陽,名震東方……這是最適合中國人深藏厚葬的好地方……”
龔老先生只顧着跟楚楚說話,只把我們旁邊這些人當成了透明的空氣。
那穿西裝的男人向我伸手:“夏先生,我是龔天養。”
我得體地與對方握手,旁邊那穿夾克的人也伸手:“辛藍白,幸會。”
當我與這自稱姓辛的人握手時,察覺到身邊的唐晚剎那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位小姐知道我的名字?”辛藍白十分敏感,幾乎與我同時感覺到唐晚異樣。
我轉頭望着唐晚,唐晚只有一秒鐘的失態,隨即恢復正常。
“也許只是重名,辛先生請勿多心。”唐晚回答。
辛藍白眯着眼睛笑起來,輕輕地攤了攤手,又聳聳肩。他的眼神極爲犀利,雖然眯着眼睛,僅留一線,但那種凜冽的寒光仍然不可阻止地直射出來,在我和唐晚臉上來回掃着。看得出,這是個眼光極爲“毒辣”的人,絕非等閒之輩。
“是唐小姐吧?”龔天養也望着唐晚。
唐晚點頭,警覺地望着對方。
龔天養一笑:“不是重名,辛先生正是你以爲的那個人。”
辛藍白正色地補充:“唐小姐,我就是你以爲的那個辛藍白。”
唐晚苦笑:“江湖傳聞,‘綠林盜’辛藍白從來不落無寶之地,濟南南部山區有什麼值錢的寶貝,值得‘綠林盜’駐足?”
我知道“綠林盜”這個名號,但卻不知道其真實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