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之時,天下奇術師都知道,吃一塊唐僧肉,就能長生不老;吸一滴唐僧腦髓,就能羽化成仙;將唐僧蒸而食之,就能與宇宙天地同朽。我單氏一族曾經是大唐王朝的不共戴天之敵,也曾在唐玄奘西天取經路上設置了九九八十一難,企圖分而食之。可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八十一戰下來,竟然連遭八十一敗,任由唐玄奘取經歸來,光照天下。我每次讀家族歷史,都慨嘆天時、地利、人和都不惠及我單家,空令英雄白頭、戰士折槊。眼下好了,我設計了這麼大一個圈套,終於把你套在其中——”
他笑起來,笑容飽經風霜,十分悽慘。
當一個惡人不容易,騙過連城璧更不容易,構陷我這樣的奇術師則是難上加難。好在,他終於做到了,那笑容中自然也蘊含着三分欣慰。
“我不是唐僧,我的肉恐怕沒有渡人長生的特異功效。”我掙扎不得,只能分辯。
“割一塊,嚐嚐便知。”有人戲謔。
奇術師們對修行捷徑無比渴求,單老師的話無疑已經點燃了另外八人的噴薄慾望。
“先殺張全中,塵埃落定後,再安下心來分而食之。”單老師緩緩地說。
他是單氏一族的頭人,也是始終保持冷靜的最強大敵人。
“現在,聽我說——”他舉起手,所有人停止聒噪,聽他吩咐。
“先把冰棺裡的老女人分屍九塊,給張全中擺一場好戲。”單老師說。
我是老濟南人,從我個人來說,一直認爲老濟南人是知仁義、講道理的,絕對不會幹下三濫的事。誠然,我自小遇到的老濟南人都這樣,夠率直,講義氣,做事有裡有面,在道德品性方面,不越雷池一步。
單氏一族這樣做,那就是在打老濟南人的臉。
將死人分屍——尤其是將同爲奇術師、爲抗戰做過貢獻的老女人分屍,已經是萬死不贖之滔天大罪。
“單老師,你最好能想好了再下令!”我厲聲警告。
單老師面無表情地點頭:“對,我已經想好了,不麻煩你提醒。我單氏一族從隋唐時期就橫行綠林,殺伐決斷,自由自主,從來不需要別人提醒。當年,李氏一家獨大,天下諸侯望風而降,只有我單氏一族不懼強敵,獨力抗衡。後,李氏入主長安,我單氏從海外來,圖謀江山社稷,惜敗於大謀士李靖與女飛俠紅拂……”
他說的那些歷史典故都是世人耳熟能詳的,單氏一族多敗而李氏多勝,其敗績恰好彰顯了李氏的英明神武,成爲歷史上的帝王佳話。
昔日單氏一族中的大人物單雄信一馬一槊伏擊大唐聖子李世民,天時、地利全佔,卻遭“天賜門神”尉遲敬德單鞭**擊退,功敗垂成於“人和”。後來,單氏一族的另一大人物以虯髯遮面、詐稱海上來客,帶三千東洋殺手潛入長安,距離成功只差一線,卻被李靖以一局棋談笑間殺退,第二次敗在“人和”之上。
單氏一族的奮鬥史,與歷史上的呂氏、劉氏、岳氏、文氏、張氏、吳氏、孫氏、袁氏、蔣氏等大家族、大英雄、大謀士、大智者有共同之處,都應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天讖。
天若令其成功,即使出身草莽、胸無點墨、祖宗赤貧、手無縛雞之力也能成功。
天若令其敗北,即使手握雄兵霸權、少年時即萬人敵、身側謀士勇將不計其數、取天下如探囊取物也必將一無所得、一無所成、一無所有。
這就是天意、天命,吾輩縱有裂天之能、補天之才、吞天之口、抗天之力,也必橫死於青天之下。
“我單氏一族圖霸江湖的夢想從今日就要展開了,我單擎蒼要獨力擔負起家族崛起之重任,爲列祖列宗增光添彩——”單老師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腰背不自禁地微微塌陷,彷彿有人將千斤重擔凌空壓在他的肩上,令他不得不含胸拔背、沉腰坐馬,毫不猶豫地把這重擔挑起來。
我這才知道,原來單老師的大名是“擎蒼”二字。
“動手吧。”單老師再度舉手下令。
我無法阻止這些人施暴,不但雙臂受制,兩肋下各有一把寒氣刺骨的尖刀抵上來,刀尖刺透衣服,已經陷入肉裡。
“我來。”一名身材瘦高、臉頰瘦長的單氏族人反手亮出解腕尖刀,俯下身,左手撐住冰棺的邊緣,右手持刀,在靜官小舞的脖頸間比劃着。
“嗯,動手吧。”單老師點頭。
“這個……”那人有些猶豫,刀尖在靜官小舞脖頸上輕輕一碰,隨即收回。
“怎麼?”單老師問。
“這個……我感覺這人臉上戴着一層人皮面具。”那人回答。
“什麼?”單老師吃了一驚。
其餘人一起向冰棺裡望去,至少有四隻激光手電撳亮,照着靜官小舞的下巴向下、鎖骨向上的位置。
按道理,靜官小舞去世後被送到這裡,入殮師會幫她整理衣服,修飾面龐。如果她戴着人皮面具,豈有不被揭掉之理?
人皮面具的主要作用是隱藏真實身份,現在人都死了,再隱藏身份還有什麼意義?
那人將刀尖貼近靜官小舞鎖骨上緣,小心地撥動了幾下,然後輕輕上挑。強光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搭在刀尖上的一條銀色絲線。
“天蠶絲?”我剛想到那絲線的名字,單老師已經脫口而出。
天蠶絲來自於天山、崑崙山一脈的雪極天蠶,具有不畏寒熱的超強韌性,穩定性、扛拉扯和負重能力是普通絲線的百倍,在很多特殊場合可以當做攀援鋼絲使用。這種物質極其稀少,所以價格昂貴,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一旦發現靜官小舞頸上貼着天蠶絲,所有人都能判定,她臉上的確敷貼着極薄的面具,而且這面具設計精巧,連負責化妝的入殮師都沒察覺。
“揭掉它。”單老師的語氣已經變得十分緊張。
那人手中的尖刀貼着靜官小舞的鎖骨橫向撥動,慢慢地挑起了一小片蟬翼一般纖薄的絲織品。
另外一人幫忙,用一隻斜口鑷子夾住絲織品,小心地向上揭開。
靜官小舞已老,皮膚鬆弛,顏色暗黃,這是所有老年人必然產生的體表變化。不過,那絲織品向上揭開時,露出的卻是白皙、緊緻、滑嫩的皮膚,猶如芳齡女子的肌膚一般。
“這有可能不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那人嗄聲說。
“不要說話,把人皮面具全都揭掉再看。”單老師沉聲下令。
在兩隻鑷子的交替拉扯下,那絲織品繼續向上捲起,露出了靜官小舞的下巴。
本來,下巴、脖頸是最能暴露女人真實年齡的地方,幾乎是任何化妝品、遮瑕膏、拉緊劑都無法改變的。
五十歲以上的女人就算將臉部塗抹得毫無瑕疵,但只要扭動脖頸,上面的橫紋、凹痕就會一覽無遺,令所有精心遮蓋失去作用。
反過來說,江湖中有些特殊行業的年輕女子需要妝扮成老女人,這脖頸部位也是最難處理的。
所以,冰棺旁邊的所有人看到靜官小舞的下巴後,全都神情駭然,因爲靜官小舞的下巴光潔、平滑,沒有一絲細紋。只有年齡在十八到二十八之間的美女,纔可能擁有這種弧度美好、皮膚無瑕的下巴。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人停手,臉上表情惶惑不已。
“長生不老?”有人低聲問。
“夏先生,也許你能試着解釋這個問題?”單老師向我轉過頭來。
我在幻象中見過年輕的靜官小舞,在那種狼煙四起的戰亂年代裡,她雖然不施粉黛,卻已經光彩照人。我必須承認,她是當之無愧的亞裔美女。於是,在破屋見到老態龍鍾的她,我才無法接受。現在,我確信,只要揭去人皮面具,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定是年輕時的靜官小舞。
“她並未老去,真好,真好——可惜,可惜她已經死了。時間無情,將她與張全中的命運攪得天翻地覆,至今不得善終。這一次,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得保全她的清白。”我的思緒雖亂,卻始終不忘“死者爲大”這件事。
“她肯定是靜官小舞,在奇術的領域裡,用某種手段逃過時間磨蝕也有先例。各位,張全中絕對不會出現了,不如化干戈爲玉帛,好好殮葬她,爲我們大夥積一點陰功,怎麼樣?”我大聲說。
單老師稍一猶豫,隨即搖頭:“夏先生,我跟你的預感相反,張全中一定會出現,並且將帶給我們巨大的驚喜。不過,我會考慮你的建議,不對靜官小舞的身體造成太難堪的傷害,那樣殊不雅觀。來,九限釘伺候——”
他的話起初說得婉轉,等到“九限釘”三個字出口,其餘八人的臉色都是一變。
“九限釘”又名“喪門釘”,在很多陰陽玄學典籍中都出現過,專門用來對付死人或者瀕死的人。所謂的“九限”,意思就是通過九根雕刻符籙、浸染黑血的桃木樁刺入目標的身體九大脈絡運轉節點,使得目標即使甦醒,也會因脈絡受制而漸漸僵死。再加上符籙、黑血的禁制,目標死後,無法順利進入輪迴,連靈魂也在“九限釘”的禁錮之下,成爲輪迴縫隙裡的犧牲品。
“單老師,何必趕盡殺絕?”我長嘆一聲。
這一次,我不爲靜官小舞哀嘆,而是感嘆單老師施術太狠,容易招來“現世報”。
在很多奇術界的激烈殺伐戰例中,有些奇術師使出暴烈手段攻擊對方,卻在鬼使神差之下,這些手段全部反擊,施加於自己身上。他進攻時不留餘地、全力以赴,當奇術倒轉反擊時,自然也是無可救藥。
現世報,來得快。
我是好意,不願單氏一族遭殃。
“我只想解決這件事,徹底解決,不留後患。”單老師陰森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