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處理冊子的時候,我們已經抓緊時間,共同閱讀了上面的大概內容。
簡單來說,“梅花公館手記”記錄了這個日本隨軍參謀從京城動身到達濟南後的所有過程,其中充滿了各種不可思議的事,黃河浮橋遇到神相水鏡算一件,而在濟南城內梅花公館裡連續發生了十幾件怪事,也都被他記在冊子上,每一件都不亞於第九章記錄的浮橋事件。
我可以猜到,他之所以要留下這冊“梅花公館手記”,就是因爲他覺得那些事完全不可思議,絞盡腦汁苦思冥想之後都找不到答案,所以必須記錄在冊,才能算是暫時的解脫。
中國古人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名句,我猜這日本人臨終之前,一定也曾留下同樣的遺言——“如果誰解開了冊子的秘密,就在我墳前焚化答案,讓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最終瞑目。”
幾件奇事中,最讓他感到困惑的就是“五龍潭裂洞案”。
濟南本地民間傳說中,五龍潭下直通東海,所以存在一扇“暗門”,在某種時刻會自動開啓,如果有水性精湛、膽大無比的年輕人泅渡下去,就能直達龍宮。
傳說怪誕,但信衆甚多,於是某些佛教節日到來時,很多善男信女便到五龍潭便跪拜遙祭。
“梅花公館手記”中記載的事件發生於1944年的七月十五鬼節,他親眼目睹一隊日寇巡邏兵從五龍潭下的裂洞中進去,再也沒有歸來。
這一段的記錄有些混亂,比如他如此說:“透過長隧,轉折甚多。我從指北針上看,我們一直是在向西走。俄頃,我們進入了大殿,擡頭仰望,水在天空之中,五龍潭內千萬條魚也在空中。透過水和魚,看到真正的天,一輪圓月,掛在鬼節當夜的天上。”
可以想象,當時他進入了地底,但卻不是從水面進入,更沒有提到五龍潭的水突然消失這一前提。於是,我判斷他是從另外的某條路下去,直接進入潭底。他擡頭看到的奇景類似於我們今天進入海底世界遊樂場一樣,身在水底,人與水之間隔着透明的防彈玻璃,纔會看到魚、水、天、月的奇景。
試想一下,作者身在1944年的二戰末期,全球玻璃工業發展再快,也不可能造出大幅防彈玻璃,更不可能在日寇盤踞的濟南城下建造海底世界遊樂場。
他無法解釋這種場景,現代人也一樣。
我和紅袖招回到房間裡,各自落座,相視而笑。
“給那羣孩子一點教訓也好,否則的話,警察不管,大人不管,任由他們胡鬧,把遊樂場弄得烏煙瘴氣的。你來之前,有幾個孩子就有意無意地到老虎機那邊去,衝着我吹口哨。”紅袖招說。
我察覺到,她臉上的笑容之下,頗有隱憂。
“你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我問。
在遊樂場見面時,紅袖招的情緒非常緊張,這也是很反常的。她畢竟是丐幫的中層骨幹,見過世面,也經過風浪,絕對不會因爲幾個流氓少年的挑釁而心驚。
紅袖招猶豫了一下,才苦笑着解釋:“夏先生,我的擔心實際是神經質的,因爲我在懷疑冰兒。對我來說,她變得非常陌生,所做的事也完全出乎我的預料,跟出國之前相比有很大的變化。唉,我妹妹原先非常乖巧懂事的,從來不會跟我爭任何東西。當然,我也一直讓着她,力爭做一個好姐姐。這次,她一回來,就團結聞長老,逼迫我做‘滴血認親’——還有這一冊‘梅花公館手記’,也從未向我提過。她現在依賴外人多過於依賴我,我總覺得,她有很多事瞞着我。你剛剛也說了,冊子是她從日本高價買來的,那她爲什麼要做這件事?她把冊子給你,還告訴你裡面有神相水鏡的消息,此舉意欲何爲?難道她回國之前就預料到會見到你?也預料到你會對神相水鏡無比感興趣……”
“你懷疑,冰兒是別人假冒的?”我問。
紅袖招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懂她的心思,現實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或者影視劇,一個人要完全假冒另一個人,而且要騙過其親友,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和聞長老究竟要做什麼事?”我問。
紅袖招仰天長嘆,喃喃自語:“是啊,他們到底要做什麼事?難道我送妹妹出國是錯的嗎?我全心全意要讓她遠離江湖,過正常女孩子的生活,這一點也錯了嗎?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哪怕自己吃再多苦,也要把她托出苦海,給她幸福快樂。可是,到了今天,原來我苦心孤詣做了那麼多事,根本沒有任何效果。上天,我到底怎麼得罪了你,你要讓我承受這樣的苦果?”
她是如此消沉頹廢,從臉上的表情到全身的顫抖,都像是一個已經被生活的厄運擊垮的人。
“嘿,事情還沒壞到最後,不是嗎?我們先弄清楚聞長老的底細,再一步步去幫助冰兒恢復原貌、找回自我,不是嗎?”我小心地勸慰她。
兵書上說,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
如果紅袖招的信心崩盤,那就無法發揮出癔症之術的精髓,令我們原先的計劃流產。
我只希望,長堤不要潰於蟻穴。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必須一步一步走下去。
“藥,我需要一些藥……”紅袖招突然雙手抱頭,拇指抵住左右太陽穴,痛苦地五官扭曲。
“什麼藥?”我急問。
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向門口走。
“你要什麼藥?我去買。”我抱住她。
“去問前臺,我要三號藥,一粒,記賬……快去,快去,我撐不住了……”紅袖招大聲呻吟着,雙手死死地扣緊我的右臂。
我先把她扶到沙發上,然後火速開門,奔向前臺。
前臺的女孩子極富經驗,不等我開口,立刻輕鬆地問:“要什麼藥?幾粒?”
“三號。”我按照紅袖招的吩咐回答。
“幾粒?”女孩子又問。
我腦子一轉,低聲回答:“兩粒。”
女孩子拉開腳下的抽屜,打開一個白色的保溫箱,從裡面取出了一整板藍色藥丸。
“悠着點,藥性大。”她說着,撕下一條,裡面是各自單獨包裝的兩粒藥丸。
“記賬。”我不管她眼中那種詭異的目光,拿起藥丸往六號房間走。
進入房間之前,我把藥丸分開,一份裝進口袋,一份捏在手裡。
紅袖招已經提前倒好了一大杯水,接過藥丸,一把撕開透明包裝,仰頭將藥丸吞下,然後將滿滿一大杯水全都咕嘟咕嘟灌下去。
很多坊間流行的秘藥都有抗抑鬱的功效,所以我不必去追問這是什麼藥,只要它對紅袖招有用就行。
大概過了兩分鐘,紅袖招的兩頰漸漸燒紅,像是發高燒的病人正在捂汗一樣。
“怎麼樣?”我關切地問。
“比剛纔好多了,好多了。”她回答。
雖然這樣說,但她雙肩的顫抖越來越厲害,像在發瘧疾、打擺子一樣。
我捱過去,雙手摟住她的肩。
她稍微抗拒了一下,就顫慄着鑽進我懷裡。
我的嘴脣貼在她的耳朵上,溫柔地安慰她:“靜下心來,忘掉所有煩惱,就像小時候,什麼都不去管,只要快樂玩耍,就能一天天長大了。”
同時,我的右手拇指貼住了她頸後的大椎穴,緩緩地揉壓。
她忽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雙手摟住我的腰,身體緊貼上來。
這些奇怪的舉動一定都是那粒藍色藥丸帶來的,我多要一粒藥,卻不是給自己吃,而是爲紅袖招備下的。
抑鬱症是一種非常可怕而又無法捉摸的怪病,類似於神經病,沒有任何一種藥是適合所有抑鬱症的。既然她對藍色藥丸有依賴性,那麼它就是治她的良藥。
鞭指巷一戰,恐怕不會輕易得手,而我必須藉助於她的癔症之術才能降服聞長老。所以,大戰之前,我得先做好有效的準備,以絕後患。
“我想死了……這半年來,我每天都有三四次想死,想解脫自己。這個世界生無可戀,我必須死,死就能讓自己換一種活法。在這個世界裡,我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是的廢物,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做,卻一件都做不好。我活着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任何意義,只是消耗糧食的廢物,還是一個帶着守宮砂的大廢物。我是女人,卻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談戀愛,找男人,生孩子,當母親……那我是什麼?我不但是廢物,而且是非男非女的怪物……”
紅袖招含混不清地哭訴着,漸漸在我懷中昏睡過去。
我摟着她,心中也不禁一片悲涼。
人生不易,所有的理想和美夢都會在現實面前碰壁,然後如肥皂泡一樣啪啪破滅。堅強的人會收拾行囊繼續上路,脆弱的人卻會在理想破滅之後走上悲觀厭世的道路,直到像那位港島超級巨星一樣,從中環二十四樓上一躍而下,結束華美而短暫的生命。
我審視自己的人生,雖然曲折黯淡,但卻始終懷有希望,堅定而穩健地向前,不懼任何壁障。
紅袖招不是個壞人,我希望她能克服自己的抑鬱心理,回到原路上來。
困難再多,對於堅強的人來說,辦法總會比困難多一點。
紅袖招昏睡了半個多小時,我一動不動地摟着她,承受着她身體的一大半重量,最後半邊身子都麻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臉上的沮喪倦容已經消失。
“這一次,我睡了多久?”她嘆息着問。
“差不多四十分鐘。”我輕聲回答。
她站起身,去衛生間洗臉。
我扶着沙發背艱難地起身,無聲地活動手腳,麻木的身體也漸漸有了知覺。
無意之中,我瞥見了桌子上的照片,一個念頭浮上腦海:“那是四座山!四座完全不同的山,彼此獨立,但彼此間又有某種關聯。”
如果按照普通人的思維,四張照片當然就是四座山,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但是,我往更深一層想,只要把山東省內擁有四座名山的縣市區捋一遍,差不多就能將四座山一一對上號。知道了它們的山名,那麼照片所代表的意義也很快就能浮出水面了。
我感到驚喜的緣由是——“劃定範圍,細細勘察,一定能領悟‘梅花公館手記’裡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換句話說,這日本人能在行軍打仗的間隙裡記下對於神秘事件的見聞和思考,可知他是有很高的文學基礎、奇術底子的。否則,他也只是像普通日寇軍官那樣,在異國殖民地上醉生夢死,盡情發泄殖民者的淫威,最終在1945年灰溜溜地上船離開,回那個千瘡百孔的島國去。
於是,我完全可以將這個作者界定爲“奇人”,與留下預言神書《諸世紀》的諾查丹瑪斯沒有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