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上的懸崖很高,自從無數年前,那座天雲峰一夜之間崩塌後,道明山便成了大陸東邊的第一高山。
這裡的風很大,雲霧也很濃,站在上面往下望去,只能見着無盡的深淵。
今日賢一沒有急着去修煉,而是坐在懸崖旁邊,雙腿懸在空中,不知在想何事。
身後的碎石發出聲響,踱起腳步聲,走來了一人。
賢一接過唐君墨遞過來的酒壺,問道:“你怎麼來了?”
唐君墨站在他旁邊,學着賢一的樣子坐了下來,反問道:“師兄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賢一仰起頭喝了一口酒,一股辛辣感順着喉嚨留下落在了小腹處。
他擡頭看着夜幕上的一輪明亮的圓月,望着烏雲散開灑下的銀輝,說道:“我在想事情。”
唐君墨笑了笑,也痛快喝了一大口酒,問道:“想什麼?”
“我在想,嫦娥仙子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宮殿,也沒人陪她玩,不會孤獨嗎?”
“我從小隻會練劍和修道,不知道你說的嫦娥是何人。”唐君墨開口說道。
賢一說道:“是神話故事中的一位仙子,帶着一隻玉兔,住在月亮上。”
唐君墨點點頭,說道:“若真的是這樣,那她應該很孤獨,非常孤獨。”
賢一問道:“爲何?”
唐君墨說道:“因爲太孤獨,所以她才把整個月亮都點亮了啊。”
賢一不解,問道:“那有用嗎?”
“自欺自人罷了。”唐君墨搖搖頭,說道:“人總是會被孤獨包圍,即使身在人羣中,也不可倖免。”
賢一接着問道:“那以師弟所言,應該如何做?”
唐君墨偏過頭看着賢一,說道:“爲什麼要躲呢?”
賢一無言,唐君墨說道:“不善於與人溝通雖然是種遺憾,但耐得住寂寞,何嘗不是一種收穫?”
賢一笑着說道:“師弟,你這話可不對,我雖然剛下山時蠢了點,但你看我現在,哪裡還是不善與人溝通。”
唐君墨又一臉壞笑,挑眉說出兩個字。
“楚楚?”
賢一臉上出現兩抹紅暈,惱怒說道:“怎麼你們都知道了,我可沒細說過。”
唐君墨一副神秘的模樣,說道:“我可不告訴你。”
賢一微微眯着眼睛,想將月亮上的那棵樹看的更清晰一些,輕聲說道:“師弟,我還是不懂。”
“師兄你天資愚鈍,我不怪你,畢竟不是誰都跟我一樣又有錢又長的好看,還是修行的天才。”唐君墨拍了拍賢一的肩膀,打趣說道。
賢一也不惱怒,只是保持着仰頭的動作,沒有說話。
唐君墨嘆了一口氣,說道:“寺內那麼多長老,明日難得一見蹤影,常常一閉關就是好幾個月。師兄你怎麼看?”
賢一說道:“我雖沒與那些長老打過交道,但必然是每次出關佛法修爲都爲有所精進,我等佩服。”
唐君墨撿起身旁的一顆石子,甩手朝着懸崖下方扔去,眨眼間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依我所見,我輩修行者只有能坦然面對孤獨,才能更加強大。”
賢一望着身下的那道深淵,彷彿是最純粹最永恆的黑暗一般。
許久過後,他輕聲問道:“那你孤獨嗎?”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唐家有錢,也知道我必定是唐家下任家主,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嫉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巴結。”唐君墨說道:“可他們不知道,在我成爲唐家少主之前,還有數不清的兄弟要跟我爭家產,若我真的一個個的指名道姓說出來,恐怕還要回祖宅搬回族譜才行。”
唐君墨接着說道:“家大業大,自然競爭也大,這其中的殘忍和血腥永遠無法是外人能想象。你可知道每一代新皇登基之前都要死去多少人?我看也不過如此。”
“我從小便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麼,這個家主的位置我必須去爭。我不爭,我就會死,我那些兄弟沒有一個是心慈手軟之輩。”
唐君墨說道:“要成爲唐家的家主,不僅要有頭腦,還要實力強大,還要殘忍。哪怕一點沒有做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跟那顆石子一樣,墜入無底的深淵。”
賢一安靜聽着這一道道的聲音從唐君墨嘴中說出,雖說言語平靜,但可想而知這其中的兇險。
唐君墨說道:“師兄你問我孤不孤獨,我能跟你說,在我來道明寺之前,我很孤獨,非常孤獨。”
“從我兩歲時記事那天起,從小就被逼迫着練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止境的練劍。”
“但練劍只是一部分,我每天還要面對那些父親高價請回來的老先生,老學士,聽他們將着老掉牙的道理,腐朽的觀點。”
唐君墨說道:“這還不夠,我每天半夜還不能休息,還要去唐家地牢裡,去審問那些犯人,給他們用刑,逼供。”
唐君墨低頭看着自己一雙佈滿老繭,卻又白皙修長的手,說道:“這過程中不知道我這雙手染了多少血,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數不清了。”
賢一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和憐憫,問道:“那這些日子裡,你沒有一天過的開心嗎?”
“等老太爺宣佈我成爲少主的那天起,我當然是開心的,其實更多的是如釋負重。”唐君墨說道:“除此之外,我也就只有在紅袖閣,在歌和姑娘那裡能放鬆一些,但從來不會做出越界的事情。”
唐君墨自嘲般的搖了搖頭,說道:“可我後來才知道,連歌和姑娘也是父親特意安排在我身邊的人,一身實力擡起根手指就能碾死我,只不過是陪我做了這麼多年的戲,你說可悲不可悲?”
賢一摟住了唐君墨的脖子,舉起酒壺,說道:“別怕,這不是還有我們師兄弟幾個。”
唐君墨笑道:“那可不,現在我總算是離開了那個鬼地方,待在寺裡面,每天就看書喝酒吃肉,不知道過的有多開心。”
兩人手中的酒壺相碰,唐君墨一口飲盡壺中的酒,說道:“不過師兄,你要聽我說,孤獨這種東西時間久了便會習慣,這纔是它最可怕的地方,我倒是希望你找到那個楚楚姑娘。”
賢一一臉惆悵,說道:“我可是個和尚。”
唐君墨說道:“和尚怎麼了?和尚就不能娶媳婦?你看看你,我,偉正正,還有國師,連喝酒吃肉都不懼,莫非還怕世人說幾句閒話?要依我所言,你就大膽一些,說不定還能成一段佳話。”
賢一有些猶豫,說道:“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
唐君墨正打算忽悠上幾句,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唐君墨說道:“來了。”
兩人轉過頭去,看見偉正正撐着膝蓋在大口喘氣,縱使天涼,額頭上也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偉正正喘息片刻,許久後才直起身來,說道:“師弟,你知道我跑得慢,也不等等我。”
唐君墨嘿嘿笑了兩聲,指着賢一說道:“我怕師兄他想不開,幸好我及時趕到,苦口婆心開導了一番,這要是跳下去了還不摔成一灘泥?”
賢一聽着這滿嘴的胡言亂語,也是大感無奈,但又聽出來了兩人原本是結伴而來,不知所爲何事。
“原來如此,那倒是我錯怪師弟你了。”偉正正一本正經點了點頭,又朝着賢一說道:“師兄,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這個時候偉正正的身後也喘出來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崖頂響起了歡快的鼾叫聲。
賢一看到這幅場景,不用說都猜到了兩人的意圖。
果不其然,偉正正說道:“師兄,走啊,我們去長安城裡喝一杯,去那個最貴的酒樓。對了,叫什麼來着?”
唐君墨接話道:“浮生亭。”
偉正正猛地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對,就是浮生亭。”
賢一聽到這話後有些緊張,不由得捂緊了胸口的一疊銀票,心想道昨晚剛到手的銀子,怎麼走漏風聲了?
“這有些不好吧,都這麼晚了。”賢一開口說道。
唐君墨卻是沒察覺到這些,伸手拉住了賢一的袖子拖着他往山下走去,說道:“這有什麼不好的,有本唐大少爺的銀子在,莫非還能不做我生意了不成?”
偉正正尤其興奮,說道:“對對,有師弟出馬,哪還會有什麼不妥。聽聞那裡的一盤青菜都要賣上十兩銀子,口味堪稱絕頂,廚子都是請的御膳房退休的大廚,我早就想去了!”
“行,那我們就去。”賢一鬆了口氣,旋即又想到了什麼,問道:“那個浮生亭,莫不是兩天以後舉辦青友會的地方?”
唐君墨點點頭,說道:“就是那裡,我們提前去倒也算是熟悉地形,爲兩日後的戰鬥做準備,想必就算是師傅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賢一又說道:“那我們要不要去叫上大師兄和小師弟?這次去南邊也是三個月沒有見面,就當時我們師兄弟幾個的一場聚會。”
唐君墨感覺詫異,心想你不是挺仇視大師兄?但既然賢一率先開口,他也沒有多問,說道:“當說客這種事情我倒是拿手,但師兄你別忘了,現在我纔是小師弟。”
賢一訕笑,說道:“是是是,你是小師弟,我們都愛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