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縣郊外,某處山林。
閆寸率先走進一間簡易窩棚。
窩棚從外面看十分簡陋,進到其內,便會發現五臟俱全。
冶煉銀子的高爐、模具、鐵盆應有盡有,還有一些外行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藥粉。
吳關試探地輕輕碰了一下高爐,似乎怕它燙手,確定其上早已沒有溫度,才重新將手放在上頭。
“冶煉白銀,還真是門技術活。”吳關道。
“你想學?”閆寸問道。
“別,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技術,還是算了。”
閆寸亦探身檢視高爐內的情況。
吳關又問道:“你晚來一天,除了辦理出使推覆的手續,不是說還要去詢問負責運輸銀子的兵卒嗎?可有收穫?”
閆寸向窩棚外瞥了一眼,“這十名與我同來的兵卒,就是尉遲將軍手下的親兵,亦是他們負責運送白銀。
他們令行禁止,很是聽話,只知道每隔半月就要來運一趟東西,卻從未查看過所運究竟爲何物。
據伍長說,最後一趟來運銀子時,見此處無人,他們等了一整天,也未等來董大河,便回京覆命了。
直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也有可能是嘴巴太嚴實,即便猜到了,也不會瞎說。”
吳關撇撇嘴,道:“尉遲將軍派出十名精兵跟着你,不止是保護這麼簡單吧?”
“無論他是什麼目的,都沒法拒絕,那不妨欣然接受。”閆寸道:“咱們只管查案。”
“也是。”吳關又追問道:“他們多次來到此處押運白銀,那與陳初秋和黃員外有沒有聯絡?”
“沒,他們分工明確,且以董大河爲界限,刻意進行了隔離。
陳初秋和黃員外負責採礦相關的事宜,將礦石運給董大河,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並不跟負責押運的將軍府親兵接觸。”
“如此說來董大河在中間,起到了樞紐作用。”吳關低頭沉思着。
閆寸點頭,“可不是,因此我覺得尉遲將軍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他們彼此十分信任,尉遲將軍纔會將能夠掌控全局的事交給董大河。
他有理由相信董大河不會捲款逃走,”
吳關未置可否,只是道:“後頭還有三間窩棚,想來是住處,我記得燕子說其中一間裡面有少量血跡,我放犬進去聞一聞。”
“好。”
巴圖和卡曼蹲坐在窩棚前的空地上,伸着舌頭,好奇地四處張望。
吳關出來,牽起它們脖上的繩子,道:“拜託二位了,搜搜看吧。”
兩隻犬起身,幾乎是同時衝向了同一間供人居住的窩棚。
巴圖率先衝了進去,探着脖子在一根用以支撐窩棚的木樁上聞了幾下,便吠叫起來。
卡曼乾脆咬住吳關的褲腳,將他往巴圖所在的地方拽。
吳關被他拽了個趔趄,一邊挪步,一邊撫着卡曼的下巴,讓它鬆口。
來到木樁旁,只見木樁上有幾滴血跡,附近的地上亦有些血跡,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上的血跡被人的鞋底蹭過,不甚明顯。
那是一條甩濺狀的血跡,只有一條,吳關無從分辨它是在何種場景下留下的。
閆寸聽到犬吠,亦趕了過來。
看了一眼木樁上的血跡,道:“看起來幹了好久了。”
“不打緊,對咱們來說幹了好久,對它們來說,可是氣味濃烈的新鮮物。”吳關摸着兩隻犬的腦袋,道:“去追蹤吧。”
這次卡曼率先衝出了窩棚,它遲疑片刻,向着東南方向跑去,很快便鑽進了林子,巴圖緊跟其後。
閆寸知道吳關腿腳不便,自己追上前去,牽起犬繩,並對吳關喊道:“路不好走,你去騎馬!”
“好。”
吳關很快追了上來,只見犬繩被掛在樹上,閆寸蹲在犬旁,低着頭,不知在查看什麼。
“怎麼了?”吳關問道。
“痕跡,”閆寸道:“這方向既不通往山下,也不通往銀礦,卻有從窩棚通出來的車轍印,還有馬蹄印……從痕跡深淺來看,這是一輛滿載的馬車,很沉。”
閆寸摘下犬繩,道:“繼續走吧,我看這兩條犬選的方向,跟車轍的方向一致。”
兩人沉默前行。
閆寸牽着兩條犬步行,走在最前頭,吳關騎馬緊跟其後,吳關身後約莫五丈遠,是尉遲恭派來的十名親兵。
他們行動起來悄無聲息,被他們跟着,吳關只覺後背發涼,一開始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走了一陣子,習慣了,便不再關注身後的人。
雖已入了秋,可正午時分依舊悶熱,加之山林中總有股腐葉的味道,不多時吳關便覺得喉嚨有些難受。
他解開馬身側掛着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將水囊遞給閆寸。
“你走累了吧?要不你來騎會兒馬,我走一會兒。”吳關道。
“你坐好,”閆寸看了身後跟着的親兵一眼,道:“這麼多現成的勞力,我就是累了,也輪不着你。”
他接過水囊,也喝了一陣子,又拿過兩條犬專用的水囊,給它們也餵了水。
“也不知行不行。”閆寸看着爭搶喝水的犬,低聲叨唸了一句。
兩條犬很快用它們的實力回答了閆寸:
行,特別行。
它們帶着一行人,有了重大發現。
在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後,前方出現了一條山崖,兩條犬衝着山崖下狂吠。
山崖約莫十餘丈高,十分陡峭,吳關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只覺得眼暈。
閆寸抓着他的腰帶,將他扯回來。
“腿腳不好,湊什麼熱鬧。”閆寸責備道:“狗都比你聽話。”
“不是,這……有什麼可比性?”吳關嘆氣後退,瘸子沒人權啊。
閆寸自己也探身向下看去。
他本不抱希望,只覺得兩條犬不過胡跑一氣,跑到沒路就算拉倒。
可他看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隻車輪。
木質的馬車輪子,圓滾滾,人工產物與周圍自然產物區別明顯。
他眨眨眼,穩住心神,以那車輪爲中心,努力搜查起來。
實在太遠,車輪從上面看不過小指肚大小,若不形狀實在太過規則,還真發現不了。
“哎!你們看,那是不是個人?”閆寸道。
將軍府的親兵湊上來,也探着腦袋朝閆寸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塊石頭,瞧見了嗎?形狀有點像石獅子的……就在石頭後不遠……你們看,那是不是兩條人腿,穿着黑布鞋呢。”
伍長看了片刻,做出了決定:
“王十二,你和陳狗子吊下去看看。”
被點名的兩人吆喝一句,開始往身上栓繩子,他們的同伴則分爲兩組,拽住捆在他們身上的繩子。
準備工作完成,兩人開始下降。
他們雙手抓住繩子,雙腳則撐在洞壁,慢慢地向下“走”,這樣的下降方法最省力。
一切都很順利。
吳關坐在一根橫倒的木墩上休息,閆寸則探頭觀察兩人的情況,間或跟他們對答兩句。
兩人下降的速度不同,王十二年輕膽大,下得更快些。
就在他下到約莫一半高度時,拽着他的幾人只覺得繩子另一頭一沉。
“怎的了?!”拽繩子的排頭兵問道。
閆寸亦發覺了不對,大聲衝下方的王十二喊道:“抓緊了!”
王十二卻根本聽不進,他彷彿中了邪一般,四肢瘋狂抽搐,嘴巴張得巨大。
“拉!快拉!”閆寸亦加入了將他往上拉的隊伍中。
突遭變故,吳關哪兒還坐得住,他又湊上前看着下方的情況。
正好被他瞧見陳狗子瘋狂下降,想要去營救同伴。
“別!你回……”
吳關的話還沒說完,陳狗子的手腳也抽搐了起來。
他奮力向上抓撓着,可是手彷彿不聽使喚了,無論如何都抓不住繩子,距離遠,加之角度不好,吳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卻能感到來自下方的熾烈的求生欲。
“快拉!兩邊一起拉!”吳關喊道。
這些近衛若放在戰場上,絕不會有一絲怯意,但此刻面對未知,他們面色變得十分凝重。
他們剋制着退意,爲了壯膽大聲呼和着,配合默契地快速將同伴拉了上來。
“鬼……鬼……有鬼怪……”陳狗子喃喃道。
他神志不清,四肢僵硬,眼淚鼻涕口水橫流。
王十二的情況更嚴重。他臉色發青,已陷入了昏迷。
閆寸探手摸了摸他的脖頸,脈搏還在。
兵卒們後撤了數仗,直撤到樹林邊緣,儘量遠離懸崖,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目光全落在了伍長身上。
伍長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他猶豫片刻,對閆寸道:“要不還是去別處查吧。”
閆寸一時也沒了主意。
吳關卻一拍手道:“原來如此!”
衆人都看向了這個看年紀恐怕不太靠譜的年輕人。
“我從前在一本地理志上讀到過此類情況,這不是鬼神,而是一種……獨特的自然風貌。”
“風貌?”
“或許用詞不當。”吳關擺擺手,示意伍長別在意這些細節。
他朝懸崖的方向一指,道:“你們看,這地方是不是四面環山,像一口鍋。”
“不錯。”
“這樣的地形最易聚斂毒氣,他們不是遇鬼,而是中毒了,好在拉上來及時,只消平躺,正常呼吸,應該很快會有所好轉。”
正如吳關所說,陳狗子已恢復了神志,王十二臉上的青色也在逐漸退去。
伍長雖不大聽得懂吳關的話,卻對讀書人存有尊敬,他拱手道:“我們這些粗人,搞不懂書本上的東西,這位小郎君所說的毒氣,我還明白,可是你說這底下聚斂了毒氣……我實在是……難道那些毒氣不會跑出來嗎?”
吳關思索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道:“您可見過焚燒薰香?”
“見過。”伍長點點頭。
“焚燒薰香冒出的煙,是不是向上飄的?”
“那是自然。”
“爲何呢?”
“這……”
“因爲那煙比空氣輕,”吳關道:“就好比,一碗羊湯,油花總是浮在湯上的,因爲油比湯輕,這跟木頭浮在水上是一樣的道理。”
吳關又指了指山谷下方,道:“下面的毒氣比空氣重,因此沉在山谷低窪處,這山谷又是個不漏風的,長年累月,毒氣越聚越多,越來越濃,不信得話,隨便抓只雞鴨放下去,保準和他們兩人的經歷……”
昏迷的王十二喉嚨裡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醒了。衆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吳關便噤了聲。
伍長搶上前去,扶住王十二,道:“怎麼樣?哪裡不舒……”
王十二身子一歪,嘔了一地。
“哎……”他難受地低吟一聲,呸了幾下。
有同伴拿來水囊,他倒出水,輸了口,終於打起些精神。
“那下頭,辣嗓子。”王十二道。
“對對,就是辣,”陳狗子接話道:“我還以爲是渴得了,想着忍忍,等把你救上去再喝水,結果……”
王十二繼續道:“我也是,辣着辣着就喘不上氣了,再然後就沒知覺了。”
爲了打消衆人的疑慮,吳關率先回到懸崖邊沿,閆寸立即跟上。
吳關探身向下看,閆寸便抓住了他的腰帶。
“那下面,好像真有人。”吳關道。
王十二又接話道:“確有人,不止一個,我看見了。”
陳狗子描述道:“我也看了幾眼,好像是……一輛馬車跌下了山崖,人和車上的零件木條,摔得到處都是,而且……”
陳狗子對王十二道:“你覺得像不像咱們的兄弟?”
他所說的兄弟,是指尉遲恭派來的協助董大河冶煉銀子的親衛。
王十二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說不準。”
“看來非下去一趟不可了。”吳關道:“不過在那之前,咱們需要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