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寸趕到蕭關,正是夕食的時候,家家戶戶幾乎都冒着炊煙,將食物的香味氤氳得滿城都是。
閆家二姐也在吃飯,在邸店大堂內,桌上是最普通的粟米肉糜粥,還有一盤燻肉。
虎頭虎腦的外甥已十歲了,個頭直追吳關。他胃口很好,幾乎將整張臉都埋在了碗裡。
閆家二姐不得不幫兒子拎起衣領,以免他將食物吃得滿襟都。
“巴郎慢點……沒人與你搶的……巴郎……”
閆家二姐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她看到了愣在邸店門口的閆寸。
旋即她臉上綻出一個燦爛又樸實的笑。
她鬆開拎着兒子衣領的手,衝閆寸猛招,“快來。”
閆寸便開快步上前,握住了二姐的手。
“你吃了嗎?一起吃點吧。”閆家二姐道。
“嗯。”
兩人似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巴郎將臉從碗中擡了起來,覺得閆眼熟,又有點不敢認。小孩子忘性總是很大。
閆家二姐便提醒道:“快喊舅舅,舅舅去草原看過你,你忘啦?”
壯小子先是搖搖頭,笑道“沒忘”,才又對閆寸道:“舅舅好。”
閆寸伸手,在他頭頂摸了一把,道:“之前說好帶你去長安,我沒騙你吧?”
壯小子搖頭抖開閆寸的手,並注意到了閆寸手上的狼皮戒指,驚喜道:“誒?我送你的?”
“是啊,你送的,舅舅一直戴着呢。”
閆寸將他按回座位,又扶着姐姐坐下,招呼道:“快吃飯,等會兒涼了,吃完咱們慢慢敘話。”
姐姐哪兒肯,忙又起身讓掌櫃的上硬菜,還吩咐掌櫃的去蕭關城內較好的食肆買招牌菜,給閆寸吃。
看着姐姐張羅飯食,閆寸裝作揉眼睛。
小時候姐姐就是這般照顧他的,他已太久沒得到過來自親人的關愛。
菜豐盛了起來,人卻沒什麼胃口,姐弟倆心照不宣地迅速吃完了飯,只想回屋敘話。
待回了屋,沏上解油膩的薄荷茶——這還是吳關教閆寸的喝茶方法——姐弟倆又執手互看了許久,閆寸才道:“阿姊受苦了。”
“不苦,”閆家二姐道:“你一個人闖蕩,才苦。”
“我也很好。”
隱瞞了一切不如意之後,似乎又沒什麼可說的了。
閆寸便另起話題道:“我已託朋友在長安置辦宅邸,以後咱們一家人便在一起生活,有我的,就定有姐姐的。”
這倒是真的,此行出門前,閆寸就將置辦宅邸之事拜託給了荷花。
荷花辦事他很放心。
閆家二姐感慨道:“我們小弟有出息了,阿姊跟着享福了。”
見閆寸欲言又止,閆家二姐又道:“你是想問我家那個?”
“嗯……他肯放姐姐回來,我信,可他連同兒子一起放回來……”
“我們是偷偷跑出來的。”閆家二姐道。
“哦?”
“突厥部落亂套了,突利可汗帶着部下鬧分家,想從吉利可汗手裡奪權。我家那個是突利身邊的猛士,無心他顧,我就趁機逃了。”
那你會想他嗎?
這話閆寸沒問出口。
他對那個突厥姐夫的情感很複雜。一方面他恨他將姐姐帶去匈奴,成了半妻半奴的女人,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若非姐夫當初將姐姐買走,姐姐恐怕性命不保,那已是所有壞結果中相對較好的一種。
況且,他去過草原,見過一家三口的生活,拋開漢人與突厥對立的立場,那就是個普通漢子,會去打獵,看着老婆兒子拿他打回的獵物打牙祭,就能露出滿足的笑。
“他不是壞人。”閆家二姐道。
“嗯。”
“但我的根不在那兒,只要沒死,我總得回來。”
“姐姐能想得開,很好,只是……”閆寸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玩彈弓的巴郎,“他呢?他會想念父親吧?”
閆家二姐嘆了口氣,“這是命,咱們一家子的命,你我不也是年輕輕就沒了父親,況且……連年征戰,受罪的可不止漢人,草原男兒小小年紀就沒了爹的大有人在……”
停頓一下後,閆家二姐突然笑了。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見到旁的小孩鬧,就要躲得遠遠的,恨不能將人家揍一頓,換個清淨。”
閆寸不好意思地撓頭,“我……今後注意。”
兩人很快又聊到了閆寸娶親的問題,閆寸將之前如何受騙,沈氏姐弟如何冒充櫻娘姐弟一股腦告訴了姐姐。閆家二姐聽了唏噓不已。
“竟還有這樣的營生,真是漲了見識,幸好我阿弟聰明過人……對了,那與你一同智鬥騙子的小郎君,他不是也來了嗎?怎沒見到人?”
閆寸忙道:“不急,他隨後就來……那個,他一個人,怪可憐的,今後或跟咱們住在一起。”
“好呀,多個人熱鬧,再說有個得力的幫手照應你,阿姊也放心些。”
閆寸心想誰給誰做幫手還不一定呢,但他沒點破,在姐姐眼裡,弟弟準是英明神武,誰也比不上的。
敘了半天話,又在蕭關集市上逛了個把時辰。
於是閆寸與巴郎不斷重複着以下對話:
閆寸:“你吃過/玩過這個嗎?”
巴郎:“這是什麼?”
閆寸轉向店老闆:“買了。”
他幾乎將能買的新鮮玩意兒全買了個遍,一股腦兒送給了巴郎,這大概是沒養過孩子的人最直接的寵愛方式。
閆家二姐在旁直勸:“莫再買了,等咱們啓程,這麼多東西如何帶得完?”
閆寸照買不誤,這讓他很快就與巴郎打成了一片,甚至晚間巴郎還主動要求跟閆寸睡一起。
吳關是第二日清早趕到蕭關的,一見面,閆寸就埋怨他道:“走那夜路作甚?你不知北境悍匪多嗎?叫人擔心。”
“這不是沒事兒嘛,”吳關笑嘻嘻道:“我想早點趕來,瞧瞧你那敦實外甥。”
不用閆寸介紹,吳關已拉過了巴郎的手,逗他道:“我是你舅舅的朋友,你該如何稱呼我呀?”
巴郎想了想,義正言辭道:“吳小哥。”
吳關噴出一口老血,閆寸則滿意地與巴郎擊掌,這外甥沒白疼啊。
閆寸故意做出一臉虛心求教的樣子,“請問吳主簿,我外甥喊你小哥,你該喊我什麼?”
“舅舅?”
閆寸一愣,他沒想到吳關竟真的如此喊他。
緊接着,吳關就道:“你等着吧,新年你要是沒包個讓我滿意的紅包,看我怎麼宣揚你這個舅舅的小氣。”
閆寸:……
閆寸:“我錯了,我不佔你便宜了。”
“晚了。”
“我讓你佔回來行不行,舅舅?”
“呵呵,我還沒算利息呢。”
閆寸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爺爺。”
就在這時,閆家二姐推門進了屋。
顯然閆家二姐聽到了閆寸對吳關的稱呼,這讓她目瞪口呆。
“你們……呃……”
吳關劇烈咳嗽,掩飾尷尬,隨即迎上前去,大聲道:“阿姊好啊,初次見面,我是吳關,我……”
巴郎適時接過話頭道:“他讓舅舅喊他爺爺。”
吳關:“咳咳咳……”
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
剛剛還佔據上風的吳關此刻只好求助地看向閆寸。
閆寸看他那得意不超過一彈指的樣子,心裡着實覺得好笑,卻也不想讓他跟姐姐生芥蒂,便解釋道:“沒有的事兒,姐姐莫往心裡去,我們太熟了,常如這般玩笑,不當真的。”
閆家二姐臉上當即露出笑容,拉住吳關的手道:“你可真神,我跟你說啊,我這個弟弟大小就老氣橫秋,從不跟比他年紀小的人玩,你可是頭一個……”
她突然頓了一下,又不好意思道:“近幾年沒見上面,我是不大瞭解了。”
閆寸忙道:“姐姐莫多想,我還是老樣子的。”
四人一邊說笑一邊收拾行囊,這就啓程回長安了。
一路上閆家二姐跟吳關聊得甚是投機,直到晚間住店休息,閆寸才找到個機會跟吳關單聊。
他先是問道:“你的腿……騎馬還疼嗎?”
“好了,”吳關拍了拍大腿內側被摸出來的繭子,道:“那些兵卒誠不欺我,果然如他們所說,磨出來就好了。”
閆寸便問道:“我看你騎術也日益精進,已看不出是新手了……”
“你是想問我爲何與你分開,前往蕭關時故意落後半天?”吳關挑明瞭閆寸的鋪墊。
“嗯。”閆寸乾脆趁勢承認。
“我去了一趟鎮龍山。”
“哦?”
“賞景,順便打聽點事兒。”
“跟你那個……穿越有關嗎?”
“嗯。”
閆寸還想追問,躺在榻上的吳關翻了個身,擺擺手,示意他安心,並道:“同一件事我就不說兩回了吧,回去我要再跟石不悔聊聊,到時你來聽,就什麼都知道了。”
“好。”
吳關這麼說,閆寸就不想問下去了。
他不是個好奇心過分強烈的人,尤其對朋友,別人只要稍稍表示拒絕,他就會立即停止打探,用後世的話來形容,這種人邊界意識過分強了。
吳關倒是十分感謝他這過分強烈的邊界意識,睡着前傻笑一聲,口中還輕輕叨唸了一句:“謝了啊閆不度。”
長安。
經過六天跋涉,幾人終於進了城。
進城當天下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一落,來往商隊、周圍村落販菜的小販就要窩冬了。來往出入城的人少了許多。
長安城被大雪一蓋,似乎也安靜蕭條了許多。
吳關心細,怕閆家二姐睹物傷身,馬上調動氣氛道:“等安頓好了,我帶姐姐去西市轉轉,買上幾身衣裳,姐姐不知,西市裁縫鋪子的小哥兒長得可俊俏呢,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婦趨之若鶩。”
閆二孃眼中立馬冒出了光,連連點頭道:“好呀好呀。”
不愧是在草原求過生的女人,性格里豪爽粗獷的一面被激發出來,比起中原女子的矜持,她一點不懼大庭廣衆下討論男人。
閆寸以拳捂口,低聲提示道:“喂,這兒還有小孩呢,你們莫教壞小孩。”
吳關吐着舌頭衝他做鬼臉。
正笑鬧間,有人攔住了幾人的去路。
那是個衣着得體的中年男子,留長髯,一直立在城門旁,似在等什麼人,不太引人注意。
直到閆寸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才一拱手,低聲道:“是大理正嗎?”
閆寸一愣,道:“您是……”
“小人不才,乃是魯王身邊的管事。”
此番得罪了魯王,兩人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怎麼也沒想到,魯王的行動竟如此迅速。
閆寸的反應也算很快,他向吳關使了個眼色,示意吳關帶着姐姐和外甥先行離開,莫被揪住軟肋。
吳關等三人正要離開,那管事又道:“這位是您的姐姐吧?恭喜閆正迎回姐姐和外甥……魯王有令,請幾位去王府小坐,接風洗塵。”
看來魯王不僅反映迅速,功課也做得很足。
閆寸身上已隱隱透出殺氣,彷彿圍着他有一圈低氣壓。
二姐和外甥是他僅剩的親人,可是此刻,似乎有人想要拿他的親人要挾他。
誰來殺誰。
閆寸腦海中只剩下這四個字。
吳關將手搭在閆寸肩頭,客氣地對那管事道:“承蒙魯王厚愛,不過我們一路風塵僕僕,總要梳洗一番才配得上魯王的宴席……哦,不對,梳洗過後我們需先入宮,向聖上稟明此行的結果。不知魯王可否稍後片刻,我等一出宮必然立即面見魯王。”
管事也露出了老江湖的笑容,跟吳關打着太極。
“當然當然,二位是朝廷命官,受聖上委派查案,回京後自然應該先向聖上稟明情況,不過……家眷大可先去魯王府,魯王已在府上收拾出了屋舍,供家眷梳洗,還請兩位千萬莫辜負魯王的好意。”
“不敢不敢,不過……聖上亦點名要見阿姊和外甥,還說要給阿姊指婚嘞,要不您隨我們一同入宮,向聖上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