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無風。
三人一路沿豐水河岸邊馳騁,這樣既可隨時飲馬,又能不時在水淺之處騎行,靠甩起的水珠降溫。
兩個時辰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
一開始,三人還能時不時說說話,大約半個時辰後,吳關就只剩喘粗氣的份兒了。
“你得練練啊。”荷花對吳關倒。
“姐姐莫挖苦我。”吳關有氣無力道。
他覺得自己大腿內側已被磨出了淤血。
“不是挖苦,”荷花指了指閆寸:“你成天守着這麼個身手狠辣的,好歹也學着點,否則也太暴殄天物了。”
閆寸道:“待他再養幾天,是要練起來的。”
吳關雖已累得不想說話,但聽着閆寸和荷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時間過的還算快。
趕到鄂縣時,太陽剛轉到高空,三人鑽進一家食肆,正好避過正午的日頭。
那是一家做蒸河蟹的食肆,距離數仗遠便能聞到鮮香味。三人毫無爭議地選在這裡解決飯食。
店有兩層,一進門便可看到一名壯漢在案板後剁肉。
剁豬肉。
閆寸以爲走錯了。
他又探出上半身,去看店外掛的招子。
蒸蟹,鮮香美味。
沒錯啊。
“哈哈哈。”案板後的漢子看出了閆寸心中所想,話未出口先爽快地笑了一番。
“幾位面生,初次來鄂縣吧?”漢子道。
“是。”
“那你們可來對地方了。”漢子放下大刀,掀開身旁一隻蒸籠,道:“幾位來看。”
之間那兩人都未必能和抱的大蒸籠裡全是蒸熟的河蟹,每一隻都有女子的巴掌大。
男人用竹筷挑開一隻河蟹的蟹殼,裡面竟然別有心思。
只見蟹肉已被剔除乾淨,和上了豬肉餡兒,團成一個肉糰子。
此刻那肉糰子已被蒸得滋滋冒着熱氣,一汪油水被蟹殼托住,恰沒住了小半個丸子。
“怎麼樣?”漢子問道。
沒人答話,因爲三人都在咽口水。
吳關率先答道:“來一籠。”
“得嘞!三位客官樓上坐,小二馬上給您上菜。”
三人這才撕扯下粘在那肉團上的目光,上樓落座。
沒有什麼問題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包括騎馬導致的大腿疼。
河蟹被從大蒸籠內撿出來,擺在小盤裡。
小二一盤盤地往樓上送,吃完一盤,便再送上一盤,如此便能保證客人吃到的蟹永遠是熱騰騰的。
“有沒有酸梅湯?”閆寸問道:“給我們一人來一大壺。”
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這蟹肉乃是大寒之物,益配酒,尤其是加了薑片溫過的酒,小的給您來一壺?”
“那就要一壺吧。”
考慮到有正事,閆寸不敢多喝酒。
小二剛要轉身去打酒,卻又被閆寸叫住了。
“跟你打聽點事。”閆寸道。
“您儘管說。”
“鄂縣可有可靠的牙人?”
“牙人倒是有一些,不知您是想找人?做買賣?還是……”
閆寸道:“買賣,我們此番是來替京城一戶商賈買些房產地產。”
“有的有的,我就知道一個牙人,叫許小五的,此人若給人牽線成了買賣,賺得了銀錢,總要來我們店裡吃喝一番的。”
閆寸笑道:“不知他是否常來?”
“常來,隔三差五就要來的,說不定幾位今日便可碰到他。”小二道:“若是碰不到,幾位可去東邊的魚市找他,他總在魚市門口招攬生意。”
閆寸道了謝,幾人繼續埋頭大吃。
要說小二的推薦着實不錯,吃着熱蟹,確切來說是熱騰騰的蟹肉丸,又喝了熱酒,汗流滿脖子,感覺整個人都通透了。
不僅兩個男人,就連荷花都把妝給吃花了。
吳關不禁開她的玩笑道:“荷花姐姐,按說不應該啊,你從前也見過不少王孫豪客吧?怎的一個蟹肉丸子就吃得形象全無了?”
他說這話時,閆寸一個勁兒使眼色,似乎覺得提荷花不光彩的往事可,可太不恰當了。
荷花卻不在意,她先是很沒形象地彎腰在閆寸肩膀處擦了擦自己頭上的汗,才答道:“跟他們一塊,確會吃到一些珍饈美味,可那種宴會,就算再放得開,也都顧着禮儀,心裡都有條線呢。
我就更別提了,別人吃着我唱着跳着,呢吃着啥啊?”
荷花挑了一個大肉丸,塞進口中,因爲鮮美眉毛都要挑上天去了。
“他們那兒懂這種大快朵頤的快樂。”
吳關也吃得十分歡喜,卻道:“原還想搞個邸店、食肆、浴肆一條龍的,看看人家這手藝,突然覺得食肆沒戲,起碼暫時沒戲。”
“其它的也危險,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眼看已是正午了,這店裡卻只有咱們一桌食客,雖然這時辰不是飯點,卻也太冷清了些,還有這街上……”
荷花一指窗外的大街,道:“冷冷清清,半天也沒見到幾個行人,簡直像座鬼城。”
“正常。”吳關道:“到晚間閉城門時,你再看,可就要熱鬧起來了。”
“哦?這是爲何?”
“此處距離長安不遠,商隊若白天能趕道長安,是不會來鄂縣停留的,只有晌午過後,那些已趕不到長安的商隊,纔會來鄂縣歇腳。
這個時間,今日還沒進來商隊,而昨日在此停留的商隊已趕早離開,縣城可不就空蕩蕩了。”
“這也是衙役告訴你的?”閆寸問道。
“不,”吳關搖頭,“不用旁人告訴,你也看出來了吧?”
“嗯,路上的新鮮馬糞不少,可見不久前還有大量馬匹經過。”
“原來如此,閆丞可真聰明,”荷花伸出沾滿湯汁的手,想要對閆寸來個愛撫,被躲開了,“這樣算下來,此地做得可都是一晚上的生意——過往商隊只在此停留一晚。”
“目前是這樣。”吳關道:“不過鄂縣繁華時也曾是個不小的貨物中轉地,那時候來往的商隊、商賈在此停留可不止一晚。”
荷花點着頭,若有所思。
三人這一頓飯也不止究竟吃掉了多少河蟹,反正一張四人方桌已完全被蟹殼堆滿,若用愛蟹人士的話來說,那就是毫無人性。
結賬時,三人便明白了好貨不便宜的道理。
閆寸給了老闆半塊銀鋌,相當於5五百錢。
荷花也留意了價格,出了店門,便小聲道:“商隊不願多在此停留,或許與這裡物價比長安貴有關。”
閆寸謹慎道:“還需看看其它店鋪的價格。”
於是,三人一邊往魚市走,一邊不時進入沿街的食肆、酒館、邸店,或開口問價,或默默看一眼牆上掛的價牌。
看過幾家後,三人心中便有了數,這裡物價比長安貴了近一半。
反正途經鄂縣的商隊皆是沒得選才在此落腳,只一晚上的生意,不宰你宰誰。
長此以往,生意自然越來越差。
時值正午,三人恨不能遛着牆根走,以借到一絲陰涼,在前頭帶路的荷花還專門繞到了一堵高牆邊,美名其曰“多走走看看”。
沒成想,轉過高牆一角,看到一座氣派莊嚴的大門,又瞧見了門口的守兵,才知道幾人竟繞到了鄂縣縣衙。
他們此番來只爲私事,並沒有拜訪同僚的打算,便默默離開。
就在這時,已經老嫗被兩名衙役架着,出了縣衙。
“我們縣令說了,您這案子誰都管不了,您可別再來了,哪天趕上官兒老爺們心情不好。治你個攪鬧公堂的罪,吃了板子,可是大大地不值。”一名高個子衙役道。
“走吧走吧。”矮個子衙役不耐煩地揮手打發老嫗。
老嫗看起來腦子已不太清楚,她並不想走,伸着脖子,口中喊着:“縣令,縣令呦,給小民做主啊。”
矮個子衙役被陽光刺了一下眼睛,沒好氣地在老嫗佝僂的肩上推搡了一把。
老嫗腳下本就顫巍巍,被他這麼一推,向後退了好幾步,因爲害怕,口中嚷嚷着:“哎呦呦不得了……”
衙役和守衛被那老嫗滑稽的步伐逗得哈哈大笑。
眼看老嫗就要坐個屁股蹲兒,閆寸快步搶到跟前,一把攙住了老人。
吳關和荷花也搶步到了近前。
荷花叉腰,對那推人的矮個子衙役怒目而視。
她很想痛斥此人,但一想到自己不過是仗着閆寸和吳關——主要是閆寸的官威——而閆寸此刻尚未亮明身份,她不好越俎代庖便忍住沒說話。
好吧主要是因爲她打了個嗝,看着那矮個子衙役被此嗝響亮的聲音嚇了一跳,又被那紮實的味道薰得後退一步,荷花面上實在掛不住,竟跟對方說了一聲“抱歉”,然後推到了閆寸身後。
氛圍變得有點奇怪。
原本兩撥人還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此刻卻有一點想笑。
在場唯一沒受此事影響的,只有閆寸和那老嫗。
老嫗口中哎呦哎呦地呻吟着,閆寸則關切道:“傷着哪兒沒?”
老嫗重新站穩,對閆寸道:“謝過這位後生,哎呀,若不是你,我這老胳膊老腿,定要跌出個好歹來。”
“既然無事,快走吧,還有你們……”高個子衙役指着閆寸等人道:“莫在此地鬧事。”
閆寸沉默扶着老嫗離開,吳關與荷花緊隨其後。
幾人找了個茶攤,老嫗灌下一杯茶後,情緒平復了些,又是一番感謝。
閆寸問道:“聽您的口音,不像京畿道本地人。”
“我自河北道來到此地,已有一年了。”
“不知您去縣衙,所爲何事?”
“我來找孫兒,我那孫兒在本地走丟了。”
“這裡?”閆寸指着腳下,又補充地問道:“您孫兒是在鄂縣走丟的?”
“是啊。”
“他多大年紀?”
“十九歲,應該比你小几歲吧?”老嫗又看向吳關,“卻又比他大些。”
閆寸點頭,“比我小六歲。”
老嫗繼續道:“我們家世代都是佃戶,靠給人種田吃飯。去年,差不多就是這時候,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重孫,出生了。
要養娃啊,他便跟了商隊出來運貨。
我不讓他去,可他說走商不僅賺得多,還可增長見識,以後等孩子能聽懂話了,他便可以將路上的見聞講給孩子,如此,他的孩子便與那些普通佃戶的孩子不同了。
他這麼說,我便和孩兒娘便都支持他。
我猶記得,第一趟走商他確賺到了些錢,一下子賺來了我們孃兒仨兩個月的口糧,
可也僅僅是那一次而已。
第二趟走商,他便沒了音信。
我們左等右等,日日掐算着時間。
算着人該回來了,卻沒回來,許是路上耽擱了?又或許在長安城耽擱了?我們也不懂,只能乾等。
等了大半個月,實在熬不住了,我那孫媳婦是個悶口袋,指望她去打聽消息,不可能,唯有我老太婆四處奔波。
我去了幽州——我孫兒所在的商隊便是往返於幽州和長安之間的——找到商隊領頭人一問,才知道,別人可都是準時回來的。
那商隊領頭人反倒還來問我,說難道我孫兒沒給家裡捎信兒?
啥信兒啊?
據那領頭人說,他們進長安的前一天,就住在鄂縣。
我孫兒那日去賭了點小錢,他們走商之人,一路孤苦寂寞,好不容易進城歇下,總要找點樂子的,或耍些小錢,或找個女人……”
說到此類話題,老嫗卻是全然不避諱。
“……那日我孫兒輸光了兜裡的銅錢,第二日隨商隊進長安送貨時,很是懊惱,發誓以後再也不賭了,可是待交了貨,拿了錢,他又心有不甘,還說什麼對賭之人出了千,他定要去讓那出千之人長些記性。
於是他不聽商隊夥伴的勸,隻身去了鄂縣,並與領頭人約定,第三日在鄂縣外碰面,繼續押貨回到幽州。
可是第三日商隊沒能等到他,領頭人派了手下快馬加鞭去尋我孫兒,他卻還沒賭夠,只說讓商隊先走,他隨後跟上。
結果,你們也知道了,我孫兒沒見過世面,自是很容易被這些事物勾住魂兒,這我承認。
是我沒管好他,哎……他阿耶就是個賭鬼,年輕輕熬死在了賭桌上,他娘也跟別人跑了,我好不容易將他拉扯大,又看着他成家,他犯下這樣的錯,我又有什麼辦法?只能盼着他回來,繼續做個佃戶。
可是左等右等,有過了一個月有餘,他還是沒回家,我心尖上的肉可就揪起來了。
不行,我得來找他。
那商隊領頭倒是個好人,只收了一點錢,同意將我帶到鄂縣。
我一個窮老太婆,人生地不熟,到了此地,只能以討飯爲生,很快就跟那些流浪漢、乞兒混在了一起。
與這些人混熟了卻也有些好處,那就是能打聽到消息。
我最近已打聽到,我那孫兒是被人所害。
正因如此,我要告官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