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五十多歲年紀,面如冠玉,頜下一縷長鬚,面目極是瀟灑飄逸。想來年輕之時,定是位令人迷戀不已的美男子。
他雖然儒雅如學士,舉手投足間,又自帶一番久居高位者方具有的迫人氣勢。那眼神犀利如電,也是直直投到徐市身上,似乎要看到他心裡。
徐市內息一滯,知道眼前之人就算比不上蓋聶,也是敢達長老那一級的高手。自己的修爲是萬萬不及。但是他性格倔強,雖然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氣力,那眼神兀自不肯示弱,梗着脖頸。氣勢上竟然未落下風。
那老者心中也暗暗稱奇。這少年明明修爲尚淺,卻又偏偏讓人生出看不透的感覺。自己幾十年來見過的奇人異士不計其數,如此情形倒也是第一次見。不過想起在寨子中發生在少年身上的變故,也就隨即釋然,沒有深想。
兩人四目相對,先自無形中交鋒了一番。
這時巴無恨言語越發不堪,那老者手捋鬚髯,咳嗽了一聲低斥道:“無恨!”巴無恨兇殘蠻橫之人,竟對他十分敬畏,嘿嘿冷笑了兩聲,抱着肩膀站在他身後,不敢再亂說話。
老者向徐市微微一笑道:“這位少俠,多有得罪了!”徐市見對方態度和藹,也不好失禮,忙道:“不敢當。”水柔哼了一聲道:“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徐市的傷還不是你射的?”徐市惟恐水柔觸怒了他們,連衝她使了幾個眼色。水柔恍若未覺,冷道:“要殺要剮,隨便你們。不過若是打什麼壞主意,就省了罷!”
徐市不由苦笑。水柔的性情淳樸簡單,最看不慣虛情假意,這問話雖然有些直白,倒也省了繞來繞去的麻煩。他知道老者抓了他二人來,肯定另有緣由,因此也看定了老者臉孔,等他回答
老者毫不以爲忤,微笑道:“主意是有的,不過情勢做迫,也是無奈之舉。那個暫且不說。老夫尉繚,忝居秦國左國師之位。少俠你姓甚名誰,出自哪家修仙門派,何人門下,可否見告?”
徐市搖頭道:“少俠可不敢當。我叫做徐市,只是一名齊國的行商。自小跟人學過幾手防身之術,本領低微得很。至於你說的甚麼修仙,什麼門派,我可聽不懂。”心道:“我一個無名小卒,想來報上真名也沒什麼關係。至於鬼谷之事,那可要死不鬆口,一個字也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尉繚失笑道:“本領低微?本領低微能獨力抵擋我門中秘傳的血手印?能發出號稱破盡諸邪的南明離火?徐少俠,我盤問你的身份,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老夫交遊甚廣,說不定與你師門相厚,顧念些香火之情。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馬上要大禍臨頭了麼?”
徐市苦惱道:“我巴不得能跟您堂堂國師扯上些情分,可是我確實不是什麼仙派弟子,難道非要逼我編個血手門啊離火門的出來?”徐市向來溫和文雅,今次竟然作怪捉弄別人。仿照尉繚所說胡扯出兩個莫須有的門派來消遣他。那無奈的神情,幾可亂真,眼睛眉毛都皺成一片,逗得水柔撲哧一笑。
尉繚臉色一變,眼中寒光閃過,不或隨即平靜下來,說道:“你不願說,我也不逼你。不過還有一事,想跟你請教。”向巴無恨伸手道:“拿來。”巴無恨走去牆邊,從行李包中取出一隻綢布包裹的細長物事來,交到尉繚手上。待尉繚解開布結,徐市舉目一看,正是自己的隨身兵器宇宙鋒。
尉繚持劍在手,手腕一抖,宇宙鋒龍吟之聲大做。但是劍刃之上,依舊暗淡無光。尉繚道:“你這兵器好生奇怪,是什麼名目?那日我見你運使之時,有一丈餘長的劍芒,光華蓋世,可說是無堅不摧。怎麼我注入真氣之後,竟然一點光芒也無?”
徐市知道那是因爲宇宙鋒神兵通靈,只認自己一個主人。但是自然不會告訴尉繚。他見尉繚輕撫着劍身上的花紋,滿臉迷醉之色。又想及當年就是此人派巴無恨去搶奪後裔弓,這個大秦國師,似乎對神兵利器極爲偏愛。頓時心中恍然:“原來他繞來繞去,爲的是套出我宇宙鋒的秘密。”
假裝糊塗道:“這是我家隔壁兵器鋪趙鐵匠打的殘品,鞭不鞭劍不劍的,根本沒人要買。我看挺結實順手,就討了來防身,不過說起來,拿來當手杖擔行李的時候反倒爲多。又有什麼名目可言了?”
巴無恨忍不住怒道:“你這無賴小子,當日你這兵器明明發出翠綠劍芒,好生厲害。我親眼所見,還會有假?”徐市板着臉道:“定是你被火堆映花了眼。”水柔樂不可支,巴無恨氣得七竅生煙,但是又不敢在尉繚面前造次。惡狠狠盯着徐市,眼角似要冒出火來。
尉繚臉色漸漸陰沉,緩緩道:“徐少俠,我看你年紀輕輕,有心給你指引一條生路。只要你將這把神兵的秘密告訴我,我就放了你和這位姑娘。你年未及冠,又有一身精湛修爲,將來建功立業,前途不可限量。何苦爲了一把兵器,白白丟了性命?”
徐市笑道:“老國師,我看你垂垂老矣,也有心給你指一條好路。只要你把這破劍還我,我好好琢磨琢磨,說不定真能想出法子叫它發光呢。您地位尊榮,何苦爲了一把兵器,氣得要死?”
尉繚達不到目的,反被他再三嘲弄,惱羞成怒之下,右手疾揮,將宇宙鋒斜指着徐市脖子,寒聲道:“反正劍在我手裡,你再也拿不回去。爲了已經失去的東西而死,值得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挖掉你的眼睛舌頭,讓你生不如死?”
水柔大驚,攔在徐市身前,胸口幾乎快頂着劍尖。徐市看着自己心意相通的絕世神兵,恨不能一把抓在手中。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勉強伸出一隻手,將水柔拉着坐在牀上,避開劍刃。懶洋洋地道:“想不到一根破爛手杖,也有人上趕着當寶貝。您國師大人喜歡,儘管拿去好了。何況難爲我們兩個後生晚輩?”
尉繚冷冷注視着徐市,良久纔將宇宙鋒收回去,面色和緩下來。嘆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現在也有些欣賞你了。只是……你卻非死不可。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命罷!”
徐市倒不十分害怕,只是有些奇怪,問道:“我跟你們秦國有什麼深仇大怨麼?爲什麼一定要殺我?”
尉繚沉吟半晌,方道:“說給你聽聽也無不可。這件事原本跟你沒有關聯。我這次本是奉了大王之命,奪取苗疆的聖物窮桑子,爲大王煉製長生不死藥。不過當日你被我射傷之後,敢達爲了救你,將窮桑子注入了你的軀體。我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將你帶回咸陽。拿你的血肉煉藥了。”
“什麼?”水柔驚得捂住了嘴巴,大聲道:“你們怎麼能拿活人來煉藥?”尉繚似乎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道:“替君主分憂乃是爲人臣者的本分。這幾日我會多留些機會給你們獨處。你們,好好珍惜餘下的時日罷!”轉頭向巴無恨道:“走罷!我接着幫你療傷。”當先走了出去。
巴無恨臨出門時,又朝徐市狠狠瞪了一眼,道:“我就在隔壁。你們要是不想吃苦頭的話,就別打什麼逃跑的念頭。”水柔咬牙看着他的背影,指節攥得發白,直到想起另外一件眼前的緊要事,不由美目泛紅,坐回到徐市牀邊,顫聲道:“徐市,他們竟然要拿你去做藥,這,這可怎麼辦?”
徐市皺着眉頭,沉思不語。水柔見他半晌沒有答話,輕搖他肩膀叫道:“徐市,徐市!”徐市回過神來,奇道:“咦,你哭什麼?”水柔嗔道:“你這人,我都快急死了,你怎麼還沒事人兒似的?你,你別是嚇傻了罷?”
徐市咧嘴笑道:“沒有,我只是覺得要被人吃到嘴裡,感覺頗爲古怪。”水柔道:“你還有心思想這些?要不然,我今夜就趁他們不在,揹着你逃走罷!徐市,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一路上他們寸步不離,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把你我分開,看得好生嚴密,怎麼你醒來以後,反倒把放心把咱們放在一間屋子裡了呢?”徐市笑道:“他們以爲我是你的小情郎,自然不好意思打擾咱們親熱。”水柔大羞道:“哪個和你親熱了?找打!”
兩人說笑了一陣,水柔心中的愁緒也漸漸消散。徐市重傷初愈,精神就有些昏沉。水柔打了一盆熱水來,服侍他擦洗休息。擦過了手臉脖頸,又伸手去解他中衣。徐市大驚,身子一縮道:“你做什麼?”水柔好笑道:“我能做什麼?幫你擦身呀!快過來,躲什麼躲!”徐市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躲閃着急道:“不要,我不要,男女大防……哎呀你放手……豈能……不顧……啊呀!”
徐市筋酥骨軟,掙扎不得,被水柔一把揪住按在牀上,將上衣扒個乾淨。水柔用力扭了他一把,罵道:“你當我喜歡看你的光身子?醜也醜死了!”徐市求道:“水柔,你快放開我罷,真的,真的不行啊,太違禮了!”水柔被逗得一笑,道:“你昏迷時滿身是血,從裡到外都是我幫你清洗的。哪裡……我沒看過了?很稀罕麼!”
徐市一呆,才發覺自己的貼身衣服已經換了新的。惶恐道:“你,你都看到了?”他口聲聲說是男女之禮,其實主要還是因爲少年人臉皮兒薄。此時羞得什麼似的,再沒力氣掙動,認命的把頭埋在被子裡,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背對着水柔,卻沒見那個嘴裡說得豪爽無比的人兒,臉上其實早嬌羞一片,紅霞似火。水柔忍着羞意,拿熱毛巾在他背上一捂,徐市不由舒服得**了一聲。不住暗暗唸叨:“權宜之事,權宜之事。”心裡便好受了些。又一個勁兒告訴自己:“水柔只是天性淳樸,坦坦蕩蕩,可千萬不能想歪了。”這麼一想,也漸漸釋然。背上一波一波的舒適暖意襲來,等水柔翻過他身子幫他擦拭胸前時,他竟早已睡着。
水柔輕輕幫徐市掩好被子,坐在他枕頭邊上,凝視着那張熟睡中的俊臉,久久捨不得離開。心道:“徐市,你兩次救我性命,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這傻瓜,可能明白我的心意?”又想:“萬一將來有人殺了巴無恨,那時我要應誓嫁他,定然更加痛苦。現在能跟徐市死在一起,我卻是心甘情願,滿心快活的。”竟莫明有些慶幸。
轉念又即自嘲一笑,心道:“水柔啊水柔,你這般自作多情,卻不知道徐市肯不肯要你這個既不識字又粗手粗腳的蠻夷女子呢?”心中刺痛,忍不住就滾下幾滴淚來。
癡癡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吹滅油燈。走到靠着對面牆邊的另一張牀邊,和衣而眠。
注1:尉繚本人名繚,尉是他的官職名。特此說明一下。國師之說是清風杜撰,千萬不要與實際歷史掛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