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仙姑是一個女人,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她的美,就連女人看了都會心動。
只可惜,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的名字馨香儒雅,猶如深山中的幽蘭,彷彿真的帶着幾分仙氣。
如果你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那麼,你一定想不到她會是一個妓女。
黃仙姑是花月軒的頭牌。
花月軒美女如雲,百花爭奇鬥豔,她卻連續做了三年的頭牌。衆星捧月,享盡榮華富貴……
不過,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她已經過了而立之年。
儘管保養得很好,衣食也極其講究,但是在卸了妝之後,仍然很容易就能看出她的肌膚已不在細膩,臉色甚至已有些枯黃。
女人似乎本就比男人要老得快些,尤其是某些事情如果做得太多,一定衰老得更快。
好在,黃仙姑雖然已經做不了花魁,卻也用不着再去接客了。
——如今,她已是花月軒的主人。
遊歷紅塵,飽經滄桑,閱人無數,世事洞明……
她能做上軒主的位置,當然絕非偶然。而老軒主的死,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他是在深夜暴斃而死的。
老軒主就寢的時間雖然一向都不會太早,卻也絕不會太晚。一旦躺下去,通常一覺就能到天明。
那晚,夜已很深,後半夜。
夜濃如墨,萬籟俱寂。
老軒主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睡下,然而,他臥房裡的燈卻在這個時候突然亮了起來。
沒有拉門掀窗的響動,也聽不到人聲,更不見有任何人影走動。
只有一燈如豆,直到天明……
當人們覺察出情況異樣,衝入老軒主房間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晌午。
老軒主獨自坐在桌邊,腰桿挺得筆直,雙眼圓睜,坐得端端正正。
不過,卻早已沒有了呼吸,心跳也已停止多時。
狹小的臥房裡擠滿了人,看着老軒主冰冷僵硬的屍體,黃仙姑眼中卻露出了笑容,連絲毫掩飾的意思都沒有。
她的計劃已付諸行動,她的目標近在咫尺,垂手可得。
有人仰天長嘆,有人已淚流滿面,有人乾脆撲倒在地,捶胸頓足,哀號之聲撕心裂肺……
黃仙姑突然覺得噁心,扭過頭,走出房門,一刻也不想再多停留。
她很清楚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因爲她自己也有着同樣的想法。
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但想了,而且做了。事實上,她甚至根本用不着親自動手。
她從心底裡看不起這些人,鄙視甚至厭惡他們的虛情假意。
不過,黃仙姑卻並不計較這些。
無論什麼時候,賭場和妓院無疑都是天底下最賺錢的幾個行當之一,想做花月軒主人的人,當然很多。
她不計較,只因爲她知道這些人全都會死。
偌大的一個花月軒,從帳房先生到護花打手,再到馬伕車把式,甚至連沏茶倒水的布衣堂倌,都已經全部換成了她的人。
然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有多麼可怕。
她只知道,這些人隸屬於一個極其龐大而又極其神秘的組織,這個組織叫做青龍會。
——龍行天下,飛翔八極,周遊四冥。能翻江倒海,能興雲降雨,能吐霧吞風。
黃仙姑是在老軒主遇害的當天,午飯之前,宣佈正式接管花月軒的。
她知道,當時已沒有人會有心情吃飯了。她也早已想到,她的話說出來之後,有些人恨不得立即跑去上吊。
然而,她卻只猜對了一半。
她的話說出來之後,竟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只有片刻的沉寂,熱烈的掌聲、歡呼聲隨即響徹整間花廳。
花廳精緻,華麗,濃香四溢……
其實,這些人當然也看出了些苗頭,憑空多出來的這許多生人,無疑已在他們心裡打了個死結。
沒有人敢輕舉妄動,誰也不願意冒險。
唯一一個動起手來的人,是個外來客,自稱是來自關外的虎頭鏢師。
——虎背熊腰,勇猛健壯,一臉的絡腮鬍子,黑黝黝的肌肉一塊塊隆起,堅如生鐵。
他指着小二的鼻子破口大罵,罵陪酒的姑娘身子像棺材板,罵飯菜的味道古里古怪……
沏茶的小二泰然自若,看着手裡的一隻空杯,低頭不語。
虯髯大漢氣不打一處來,火氣更旺,怒吼一聲,擡腿踢翻了桌子,反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沉重犀利,刀背厚逾寸許,一揚手直向小二的頭頂剁去。
幾位膽小的客人已閉起了眼,他們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小二握住茶杯的那隻手,這個時候似乎微微地擡了擡,是左手。
刀揚起,落下,寒光乍現。
刀鋒卻突然停頓,頓在半空,剎那間竟已斷爲數截。
一隻白底青花的瓷杯,凌空飛射,攔腰折斷了寸許厚的鬼頭刀,擊中了虯髯大漢的額頭,直嵌入額骨寸許。
每個人都怔住,瞠目結舌,驚駭不已。
花月軒茶房裡的一個小小的夥計,怎麼會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小二的眼裡也不禁流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鼻子皺起,嘴角處浮現出一抹冷笑。
花廳中的一個角落裡,新來的帳房先生突然擡起頭來,輕輕地斜了他一眼。
小二不禁渾身一顫,臉色立時煞白,慌忙低下頭去,猶如老鼠見了貓一般,溜之大吉……
黃仙姑臉上又露出了笑容,甚至連眼睛裡都有了笑意,同樣毫不掩飾。
她的手裡緊握着一枚青銅龍符,龍符上鏤刻着一個日期——“臘月初八”。
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個分舵,每一個分舵都對應着一年當中的某個日期。
黃仙姑就是“臘月初八”的龍頭。
此刻,她終於明白了這枚青銅龍符所象徵着的含義。
——地位與權力。
——至高無上的地位,生殺予奪的權力。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金錢。
此刻,對於黃仙姑而言,金錢無疑已變得非常容易。
二
花月軒地處鬧市,樓宇軒昂,建築在城中最繁華的地段。
初秋,陰雨綿綿。
黃仙姑憑窗而立,斜着頭倚在窗格子上,一言不發,凝立良久。
今天來的客人很少,事實上,最近這一陣子來的客人都不多。
因爲,這場秋雨一直都沒有停過。
秋雨淅淅瀝瀝,涼颼颼,如絲如簾。
這樣的天氣,男人們似乎更願意呆在家裡摟着自己的老婆……累了,就下牀將就着吃剩下的肉片菜湯煮碗燴麪。
透過眼前的這幕絲簾,黃仙姑的目光凝落在街對面的一家錢莊門前。
在黃仙姑的記憶當中,像今天這樣的雨,即便再大出十倍,對面錢莊的生意依然很好,火暴異常。
——即使天上下刀子,你若是等着銀子用,也得頂着口鐵鍋往錢莊裡跑。
黃仙姑嘴角浮現出一抹苦笑,眼中閃現出一絲嫉妒之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幽幽嘆息。
她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極低沉卻極清晰的聲音,“你若是想動八方銀號,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黃仙姑道:“哦?”
說話的是帳房的胡大先生,他向來不是個多嘴的人,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通常都極有分量。
黃仙姑一頓接道:“四海聽八方,八方觀天下……四海鏢局忠肝義膽,八方鏢局勢大財雄。”
“據說,如今八方銀號已經創立起三百六十五家分號……恐怕,並不好惹。”
“八方銀號的實力,或許已不在我們青龍會之下……”
胡大先生冷笑,搖着頭道:“世事無常,人心叵測,八方銀號已今非昔比了……”
黃仙姑眨了眨眼,似乎完全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哦?”
胡大先生仍在冷笑,“四海鏢局的總鏢頭韓三爺,最近好象越來越耐不住寂寞了……”
“哦?”黃仙姑沉吟着,“那麼……他打算做點什麼呢?”
胡大先生答道:“他也並沒有做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只不過花掉了一筆錢……”
黃仙姑試探着問:“花錢的確不能算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不過,這位韓三爺花掉的這麼一筆錢,數目一定不會太小,對嗎?”
胡大先生嘆道:“對極了!他不惜拿出二十萬兩黃金,要我們幫他殺一個人。他對我們的要求是——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任何手段;只能成,不能敗!”
黃仙姑大吃一驚,瞪起了眼,“黃金?二十萬兩?”
良久,暗自嘆息,“這個價錢,即便是殺皇帝,也有人肯幹的。”
黃大先生道:“不錯!風險越大,代價纔會越高。殺頭的買賣,永遠都有它吸引人的地方。”
略微一頓,又道:“而且,我們已預先收到了五萬兩的訂金。”
“黃金?”
“不錯,黃金!”
黃仙姑凝視着窗外,悠悠地道:“想不到八方銀號的財力竟然雄厚到這種地步,花月軒和它比起來,簡直就是九牛一毛……”
話鋒突然一轉,接道:“你……是特地趕上來跟我商量這件事情的嗎?你心裡,想必早已有了計劃……我猜得沒錯吧?”
胡大先生靜靜地注視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道:“你錯了,我並不是來跟你商量的,只是來通知你一聲罷了。”
“你心裡應該清楚,誰纔是‘臘月初八’真正的龍頭。”
“你難道還看不出,你只是個擺設罷了,是我們用來掩人耳目的一個工具而已……”
三
黃仙姑臉上的表情異常冷漠,冷漠得近乎於空白,冷漠得令人意外。
甚至於,在她的眼睛裡,也看不到絲毫的痛苦之色。
紅塵苦海,滄桑歷盡,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承受的呢?
她只不過是一個工具,甚至只不過是一個擺設,一個毫無用處的傀儡。
這些話如芒刺在脊,針針見血,足以割裂人的每一根神經,擊潰每一個人的意志。
然而,黃仙姑卻沒有倒下去。
因爲,她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也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
“天下,絕沒有免費的午餐。”
對於這句話的理解,黃仙姑比任何人都深刻。她不但被人欺騙過,而且經受過絕不能對任何人啓齒的**。
她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坐上了花月軒軒主的位置。
錦衣玉食,日進斗金。
世上當然不會真有這樣的好事,黃仙姑也並不是一個會相信運氣和奇蹟的人。
直到現在,她才終於明白,這件事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爲兩個原因——
第一,八方銀號內訌,青龍會決心趁機將其吞併。
第二,具體行動的實施,得各個擊破。而花月軒的對面,剛好就開着一家八方銀號。
其實,誰來做花月軒的軒主,並沒有太大的分別。
軒主只是個傀儡,無論誰來做都一樣,甚至連下場都會一樣。
黃仙姑是在第三天的午夜時分,被人給毒死的。那一夜,也正是胡大先生正式收編街對面八方銀號的日子。
黃仙姑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接過胡大先生遞過來的那杯毒酒。
她臉色安詳,舉杯一飲而盡。
黃仙姑說出來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句話,在說出後的第二天日落時分,就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