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陽，八方銀號總舵，天機堂。
韓鐵衣神色凝重，端坐高堂，站在他左手邊的依然是龍太子，右手邊的依然是汪天正。
霍天面朝下趴在地上，手腳四肢已經涼透。
他的後背上插着兩柄劍，一把長刀，一把短刀，一枝判官筆。
霍天抓起汪天正倒竄而出，跨過衆人頭頂，掠向廳門。最後那一剎那，隊列中擺尾的五個人突然同時出手。
從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力道同時出手，同時命中。
霍天，只叫出了一聲。
五個人的出手一擊，竟然沒有一個人失手。事實上，只要其中任何一個人出手，就已經足夠。
霍天至死也想不到，天機堂內，除了汪天正之外，竟然每一個人都能殺他。
整個大堂一片死寂，靜如墳墓。
良久，韓鐵衣一聲嘆息，“來人，迎客！”
二
酒菜已經端上桌，桌子就擺在霍天之前陳屍的地方。
醬香美酒，精緻小菜。
最後送上來的一道菜，居然是“青白混蛋。”
其實，這道菜早就該上，只是被撤下去重做了兩遍。
第一次端上來時，韓鐵衣只看了一眼，道：“蒜擱少了，再多加一倍。”
第二次再端上來，韓鐵衣鄭重地嚐了一口，道：“火候不夠，味道不對，要似焦非焦。”
除了這道“青白混蛋”之外，桌上還擺着五六樣色味俱佳的精品菜餚。
一記香穌羊腿，一記陳皮小牛腰肉，一記三色杏鮑菇，一記鳳尾金針，還有一盅八寶鴛鴦鴿。
然而，在韓鐵衣眼裡似乎只有這麼一道“青白混蛋”。
這道菜無疑很特別，不但選料特別、味道特別，而且含義更特別。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聽說了世上有這麼樣一道菜，那也是他頭一回吃這道菜。
今天，是他頭一次叫人做，他原本打算親自下廚，自己動手。不過，他做菜的本事卻遠不如他吃菜的本事，他的手更適合握劍。
對於葉少來說，雖然時隔一天，卻已是事過境遷，甚至於滄海桑田。
不知他再看到這盤菜時，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怎樣的表情？
韓鐵衣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地期待，期待葉少能早點出現。但是，很快他就失望了，因爲進來的人竟然不是葉少。
這個人出現時，大廳裡忽然激盪起一陣輕微的躁動，韓鐵衣不禁皺起了眉。
這個人身法極快，快得猶如一柄被人用力擲出的飛劍，貼着衆人頭頂飛馳，一閃而過。
當他站定時，整個人又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劍，流光四溢，寒氣逼人。
他揹着雙手站在廳前，腰桿筆直，雙腿似釘在地上。腰際的劍猶在鞘中，凌厲的殺氣卻已在每一次血脈的跳動間從他的全身迸發而出。
——葉浪！
——紫檀浣花，天上人間；葉浪驚濤，神劍洞天。
韓鐵衣倒抽一口涼氣，暗自嘆息。
他實在不願意同時招惹上八方銀號和神劍山莊，但葉家兄弟二人無論你要對付哪一方，另一個人都絕不會坐視不理。
對於這一點，韓鐵衣心裡其實已早有準備，他對八方銀號和神劍山莊幾乎是同時出手的。
既然問題必須得面對，能一併解決掉，豈不更痛快？
不過，葉浪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卻還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韓鐵衣無奈苦笑，笑着道：“葉大莊主，一別數年，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看我？”
葉浪冷冷地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麼來得如此之快？”
韓鐵衣笑得有些勉強，正想着該如何回答這句話，卻突然發現葉浪在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卻在盯着龍太子。
葉浪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韓鐵衣臉上的笑容立刻僵硬，面色鐵青。
葉浪卻已繼續說道：“江湖傳言，下月初七，我與龍太子約戰於神劍山莊……”
一頓問道：“你就是龍太子？”
葉浪在盯着龍太子的同時，龍太子當然也在看着他。看着他站立的姿勢，看着他腰際的配劍，緩緩地點了點頭。
葉浪的一雙手仍然背在身後，他的劍依然斜掛在腰畔。背在身後的手彷彿一直未動過，腰際的長劍卻突然間就已出鞘。
一道刺眼的白芒騰空躥起，如虎嘯龍吟，寒光閃耀。
只一閃，一閃而沒。
劍光似乎本就在咽喉間燃起，劍尖正是停留在咽喉的位置。
只是，在劍勢停頓的那一刻，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明明已刺中咽喉的一劍，竟然無法推進半分。
最後的一剎那，劍與咽喉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道青色的劍鋒，不偏不倚，正好迎頭封住了葉浪的劍勢。
葉浪的劍不但出手極快，而且御劍如蛟龍潛海，勁力內斂，出劍無聲。
虎嘯龍吟般的響動，實際上是龍太子拔劍的聲音。他拔劍的速度同樣驚人，出手的動作同樣敏捷。
——他們幾乎是同時出手的。
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拔劍之前，竟連一點出手的跡象都沒有。也很少有人能看清楚，他們的劍究竟是怎麼拔出來的。
葉浪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很好……九月初七，我會在紫檀山下，浣花溪畔的梨林中等你。”
龍太子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謝謝。”
其實，這句話並不奇怪。他的意思，葉浪當然明白。
很多時候，一個好的敵人實在要比一個好的朋友難找得多。
在某些情況下，一個好敵人也遠比一個好朋友要有用得多。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雖然簡單，卻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其中的深義。
即使真正懂得了這其中的深義，也不見得就能欣然接受。
一個好的對手，可遇，卻難求。他能帶給你的變化，往往也是驚人的。
三
浣花溪其實並不是一條小溪，而是一條大河。
河面寬闊，河水清澈，河堤筆直。
浣花溪河流經紫檀山下，卻意外地繞出了兩個大彎，鬼斧神工般孕育出兩片肥沃的河灘。
神劍山莊坐北觀南，背靠紫檀山，就建在北面的河灘之上。
——江湖人足下的禁地！劍客們心中的聖地！
其間院落林立，門堂**，氣勢恢弘，韻味厚重。
南面的河灘上，則栽植了千百株潔白芬芳的梨花。
梨林深處，半島中心的位置，有一座用純白色的花崗石巨型石塊搭建起的露臺。
露臺分上下兩層，圓面，佔地面積並不寬闊。底座高大厚實，面上的一層，上沿窄，下沿寬。
這個露臺非但沒有名字，檯面四周也不見立有任何石碑，更無其他任何文字標示。
在這梨林深處，搭建起一座這樣的露臺，究竟有什麼用？
神劍山莊門下各級劍手、各大弟子、護院以及家丁、丫頭、火夫加在一起，共計二百七十餘人。
然而，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江湖中有禁地，神劍山莊裡也有禁地。這片梨林，就是神劍山莊的禁地。
除了葉大莊主之外，沒有人敢踏入這片梨林一步。
每封圓月夜，月滿中天的時候，葉大莊主總是會一個人慢慢地走入這片梨林……
尤其是在梨花盛放的時節，一旦進去之後，整個晚上都不會再出來。
神劍山莊衆弟子當中，只有一個人曾經在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況之下，進去過一次。
即便如此，別的人卻仍然還是不知道這梨林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
因爲，那個人走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走出來。
這個人叫胡奇，他進去的時候剛好是十六。
月更圓，月滿中天。
江南的三大世家，集結了江湖上百十位一流好手，聯合行動，夜襲神劍山莊。
戰火已經燃起，戰況迫在眉睫。
他們突然來襲，目的只有一個——報仇！
夏侯家的獨子凌狄，在崑崙山大敗飛龍雪劍之後，徑直找上了神劍山莊。
刺殺飛龍雪劍並不容易，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但是也只不過想想而已。
真正找上崑崙山動上手的人，沒有一個能活着回來。
他們不但死得快，而且死得乾淨利落。
劍尖微動，一劍封喉。血尚未完全流出時，就已凍結。
厚厚的積雪上，甚至連一點血絲都沒有。
然而，夏侯凌狄不但擊敗了他，而且擊毀了他握在手裡的龍麟雪劍。
凌狄的朋友們都說，他的體格、精氣、判斷力無疑都已達到了最好的狀態，金陵夏侯世家無疑將更加發揚光大、傲立於世。
就連夏侯凌狄自己，也認爲他的確已經到達了某種顛峰，他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源源不斷的可怕力量。
強勁無比，用之不竭。
於是，他找上了神劍山莊，徑直闖進了那片梨林。
那一天，正是十五。那一晚，他也沒有能活着走出來。
江湖中的武林世家通常都自詡爲名門正派，極講究規矩，最看重身份。
江南三大世家在神劍山莊門前做出的第一件事，卻是放火。
火當然沒有燒起來，雙方人馬的頭陣迅速交上了手，戰勢瞬息萬變，如山火蔓延。
胡奇就是在這個時候，掠進了梨林。
四
白月，無風。
空氣清新溼潤，梨花盛放，芬芳怡人。
胡奇不由得精神一振，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幾乎都完全清醒了。
所以，很快他就覺察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感覺到前方平靜的空氣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流動，越往林子深處走，這種感覺越是明顯。
彷彿是風，卻沒有方向，空氣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壓力逐漸增大。
再往深處走，胡奇不得不伸出手去抓身旁的一棵梨樹的粗枝，他腳下幾乎已站立不住。
梨花被氣流卷落，千萬片雪白的花瓣凌空飛舞，劃出了氣流的軌跡，竟是一個巨大的旋渦。
旋渦高速流動，看不到風眼。
胡奇喘着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是進，還是退？
他突然一咬牙，心也跟着一橫，居然在這個時候直直地拔起身形，同時卸去了全身的力道，就像一枚斷了線的風箏般被無情地捲進了旋渦。
高速地旋轉，使得他頭暈目眩；強勁的壓迫力，令他忍不住就要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