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鈺被貶寧王之後,如非特殊的場合推脫不掉,他一般是不出門的。
皇帝奪了他手裡所有的實權,卻沒把人遣出京城,所以他現在人在京城,算是賦閒了。
西陵越主僕突然到訪,可把門房的小廝婆子都嚇了一跳,趕緊就去報了管家。
管家也不敢怠慢,一邊讓人引了昭王殿下先去前廳奉茶,一邊自己親自去稟報西陵鈺知道。
彼時西陵鈺正自己關在書房,抱着個陶罐看裡面兩隻蛐蛐打架,聞言,他正捏着熱草的那隻手一頓,擡頭望過來:“老三?他來做什麼?”
“說是有要事!”管家道:“小的也覺得奇怪呢,照理說這個時間他人應該是在行宮伴駕的。王爺見嗎?”
西陵鈺想了想,“你把他帶過來吧。”
他是不待見西陵越,更知道西陵越也不待見他,所以兩人之間越是這樣相看兩厭,現在西陵越突然親自登門,他就越是沒有辦法避而不見。
西陵鈺扔了手裡熱草,然後往椅背上一靠:“來人!”
片刻之後,一個小廝進來,小心翼翼的把桌上的陶罐封了抱出去。
不多時,管家就又親自引着西陵越過來:“殿下請!”
西陵鈺半靠在椅背上沒動,只擡了下眼皮看他。
他不說話,管家就有點急得冒汗,趕緊道:“小的去命人奉茶!”
說完,匆匆的轉身走了。
西陵鈺顯然沒把西陵越這個不速之客當客人,西陵越也自覺,自己走過去挨着西陵鈺坐下,調侃道:“二哥移居寧王府之後,倒是過得逍遙?”
“你今天特意登門,難道就是爲了看我的笑話的?”西陵鈺沒好氣的冷嗤一聲。
“當然不是!”西陵越道,臉上表情卻沒透露多少情緒,“長話短說吧。我今天過來,一共有兩件事,其一就是告訴你一聲,前幾天原來隸屬你府上的一個丫頭偷偷跑到父皇的跟前去告狀,當面指證前鎮北將軍沈競有通敵謀逆之舉,後來在行宮那邊鬧得天翻地覆!”
西陵鈺被削權閒居京城以後,一則心灰意冷,一則也的確是人手有限,所以難免消息閉塞,聞言不由的臉色一變:“什麼?”
西陵越道:“她說你也知道此事,是一個叫做陳康梁的人來當面舉報的,不過父皇好像並沒有打算追究你的知情不報,咱們兄弟一場,我既然過來了,就順便跟你說一聲。”
沈競是沈青桐的親生父親,西陵鈺這會兒是沒心思去想那個偷偷跑去告密的丫頭到底是誰的,只是他很清楚的一點是,一旦有人把這個秘密抖到皇帝跟前,那麼沈青桐首當其衝會被追究,甚至於連西陵越都要受到巨大的波及。
但是此時西陵越還是意氣風發的坐在他面前,這是不是意味着這一劫他已經成功化解了?
西陵鈺是不敢掉以輕心的——
他府上出去的人惹的事,西陵越登門難道不是爲了興師問罪嗎?
他看着西陵越的眼神裡,不由的就多了幾分防備。
卻不想,隨後西陵越就乾脆利落的轉移了話題道:“然後我過來的第二件事,就是來跟你借一個人!”
西陵鈺心裡並不放鬆防備,只是按捺不動道:“跟我借一個人?”
“對!”西陵越道:“那個老六,是時候把他踢開了!”
那個老六?哪個老六?
西陵鈺飛快的思索了一下,就有些嘲諷的笑了:“我還以爲你現在要集中精力對付的人是西陵豐呢!”
西陵越就也跟着笑了,反問道:“怎麼,爲了過去的事兒,二哥這是還跟我記仇呢?”
西陵鈺從太子的位子上跌下來,可謂顏面盡失,偏偏皇帝還不肯將他遣出京城去,他如今的處境就更是尷尬了。
之前他和西陵越鬥了那麼多年,彼此都下過不少次黑手,但是說起來也是奇怪,如今終於不必對着幹了,他再看到這個人,雖然還是左右看不順眼,卻也不是那種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就將他生吞活剝了的那種感覺。
這就是所謂的政敵和仇敵的區別吧。
更何況——
西陵鈺最後之所以太子之位不保,並非是被西陵越給踩下來的,而是被他自己的媳婦和娘給作的。
西陵越這話問得調侃。
西陵鈺仍是沒好氣的瞪他一眼:“你來跟我借人?你憑什麼就以爲我會借給你?”
西陵越自來熟的伸手撈過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後才又挑眉反問:“在陳婉菱出嫁前夕,宸妃和老大派人綁過她一次,威脅她在你大婚當天配合他們做局,想要一石二鳥的把咱們兩個都給套進去,這你知道嗎?”
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西陵鈺當時姑且都沒多想,後來又哪裡會知道其中另有隱情?
他蹭的一下站起來,不可置信的把眼睛瞪得老大:“你說什麼?”
其實也不太需要再去找陳婉菱求證了,陳婉菱出嫁前陳家那邊是有點風聲露出來的,當時那邊解釋是誤會一場,而他和陳婉菱大婚當天發生的那些意外他則是記憶猶新的。
西陵鈺的心裡有數,西陵越的話起碼有一半以上的可信度。
原來從那麼早開始,宸妃母子就已經在謀劃這個儲君之位了嗎?
而西陵越還在繼續說:“你被廢黜儲君之位,暫時幽禁東宮之時,你府中婢女和侍衛私通,又險些鬧到御前對質將你置於死地,那件事也所是有人佈局引誘又刻意安排,而這依然還是宸妃母子所爲,你知道嗎?”
西陵鈺聽着他的聲聲質問,明明是盛夏時節,他卻驟然覺得再吸入肺腑的空氣居然全都是冷的,透過血液慢慢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的手緩緩地握成拳頭,然後撐着桌角,緩慢的一點一點坐回椅子上。
西陵越沒急着逼他。
半晌,等他自行消化了這些消息,再次擡頭。
西陵越道:“這些事情,他們做得都並非是完美無瑕毫無破綻的,你懷疑我的話,大可以逐一再去查證。不過回頭想想,這些年你我雖然不和,互相拆臺的事情也做得不少,我可曾有這樣背後陰過你?這麼一比較,你不覺得現在賣我個人情也不吃虧嗎?畢竟麼——事到如今,唯一有希望替你拉下宸妃母子,並且出一口惡氣的人也就只有我了!”
西陵鈺嘲弄的勾了勾脣:“替我出氣?”
西陵越也不覺得尷尬:“我知道你現在只想明哲保身,那這樣吧,過陣子,我再補給你一份回禮!”
他這話說得神秘,西陵鈺不解:“什麼意思?”
“現在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西陵越道,頓了頓,又補充:“老大也許不至於小家子氣,但是他那個母妃實在上不得檯面,當初你失勢之後陳康梁就轉投了那邊,可是這一次揭發沈競的事,那女人卻完全置身事外,反而推了原來你府上的人去出頭。雖然他們最直接要打壓攻擊的對象不是你,可如果後面再多幾次這樣的事……父皇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很,他不可能一直都把你摘出來的!”
西陵越今天登門,雖然很明顯是爲着挑撥離間的,可如果他說的這些事都屬實的話,那麼西陵鈺就真的無法置身事外了。
雖然很不甘心和西陵越爲伍,但是權衡思忖過後,西陵鈺還是沒有再推諉:“你說要跟我借人?你要借什麼人?”
*
這邊的城門口,西陵越策馬離開之後,裴影夜和沈青桐也沒有耽擱太久。
裴影夜策馬回頭,走到馬車旁邊。
沈青桐扯着脣角笑了笑道:“師兄準備何時離京?”
裴影夜道:“既然要走,那就當然儘快了,今天天色已經晚了,明日吧!”
沈青桐點頭:“我這個樣子,明日是肯定不能出門相送了,師兄你萬事小心,路上保重!”
“嗯!”裴影夜答應了一聲,雖然有一千一萬個放心不下,又有千言萬語可以說,卻又深知多說無益,最後他也只是言簡意賅的囑咐:“照顧好你自己,別讓師兄走得不安心!”
“好!”沈青桐仍是回他一個笑容。
在裴影夜面前的時候,她好像一點也沒有變,依舊有問有答,說說笑笑,可一旦離了他的眼前,她就會變得異常的沉默和冷靜。
這種變化,只有木槿一個人看得最清楚。
此時她就坐在沈青桐旁邊,處於窗後車廂的暗影之下,看着身畔那個光彩明媚的人兒,那感覺卻突兀遙遠的像是在看一場來自遙遠天邊的幻象。
裴影夜和沈青桐又再對視片刻,終是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說。
他轉頭吩咐旁邊昭王府的人:“護送你們王妃回府吧!”
“是!”侍衛頭領拱手領命。
沈青桐撤了手。
垂感十足的紅色窗簾被紫色流蘇墜着驀然垂落。
隔絕了外面燦爛的陽光,沈青桐漠然的別開視線,木槿看到她的臉,頃刻間墜入黑暗。
面容冷肅,瞳孔幽深。
她又不說話了。
外面裴影夜帶人先行,隨後侍衛護衛着馬車朝昭王府的方向去。
一個侍衛悄悄打馬上前,捅了捅自家頭兒。
那侍衛頭領回頭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身後尾隨的侍衛中間多了一張生面孔,只是同樣穿着他們王府的侍衛服,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可是這一路上,除了他們這一隊人馬,另有裴影夜的三百御林軍護駕,外人混不進來,所以很明顯,這人是通過他的御林軍掩護混進來的。
這些侍衛雖然不懂沈青桐和裴影夜之間具體的關係,但顯然,西陵越是沒忌諱這兩人之間的來往的。
那侍衛頭領有些爲難,回頭又盯着沈青桐的馬車看了眼,最後咬咬牙道:“算了,先別聲張!”
他們又不瞎,這兩天王妃和王爺都互相不搭理呢,難道還會搭理他們?
一行人回到昭王府,青天白日的,自然也不會出現什麼差池。
這邊昨天夜裡已經有信使快馬加鞭的趕回來報信說主子們今天要回,周管家就一直在等着了。
西陵越沒有直接回府。
侍衛們也不好近王妃的身,所以就是木槿扶着沈青桐下的馬車。
周管家一看她這弱不禁風的模樣就先嚇了一跳——
回來的信使雖然把大致的緣由都說了,但是和他家王妃以往的精神頭一對比,也由不得周管家不吃驚。
“王妃您快請!”周管家連忙側身把她往裡讓,卻是隻把人讓到屋檐下就再不讓走了:“委屈王妃先到旁邊的耳房裡歇會兒,小的讓人去擡小轎過來!”
西陵越的府邸裡雖然沒有那些花裡胡哨的佈置,但是按照親王府邸的規格佈置,這大門口離着後院很有一段路。
沈青桐並不逞強:“好!我就在這裡等一會兒就好!”
周管家一邊吩咐人去擡轎子,一邊又命人去耳房裡搬了椅子,耳房裡的東西簡陋,沒有軟枕坐墊,木槿就去馬車上取了薄被過來給鋪在椅子上。
周管家也沒閒着,一邊等着轎子來,一邊指揮下人把馬車趕進去,又搬行李。
以他的警覺,趙剛跟着沈青桐進門的時候當然立刻就有察覺。
“王妃,這是——”當然,他是不能當做沒看見的。
沈青桐這纔看了趙剛一眼,淡淡的道:“他不會住在府裡,不過以後少不得往來出入,你跟外圍的眼線交代一聲,就當沒看見他即可,免得誤會衝突!”
這人必然不是他們昭王府的。
這會兒西陵越不在,周管家雖不敢擅自做主,但是潛意識裡已經覺得今天沈青桐的態度與以往有些不同了,他當然不會當面反駁沈青桐,就暫且應了聲“是”。
這件事,他隨後肯定是要稟給西陵越定奪的。
沈青桐也不在意。
約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纔有人擡着小轎匆匆過來。
木槿扶沈青桐起身,又小心翼翼的把她安置進轎子裡。
轎簾落下,周管家扯了她一把,小聲的問:“王爺呢?不是說兩位主子都回來了嗎?”
“不知道呢,進了城之後就帶着雲翼先走了!”木槿此時一門心思都在沈青桐身上,胡亂的應付了他兩句就隨着小轎一起回了後院。
蒹葭生了孩子之後就一直沒回來,好在王府裡的下人對這唯一的一個女主人十分的盡心,雖然這兩天沈青桐不在,她們也不曾懈怠,院子和屋子都是每天按時的清理打掃的。
木槿把沈青桐扶進了屋,就怕她勞累,直接把人安置在榻上靠着,又仔細的掖好被腳。因爲沈青桐剛剛小產,雖是夏日也怕她吹了風,木槿就把一早丫頭敞開透氣的門窗都合上,只留了窗戶的一道縫隙。
沈青桐看着她一陣的忙活,最後才道:“你別折騰了,我也沒那麼嬌弱,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先給我拿一點過來,再順便把趙剛給我叫進來!”
“是!”木槿應聲,看着她的眼神仍是忍不住的露出幾分擔憂,但還是順從的轉身出去。
片刻之後,趙剛從外面推門進來:“王妃!”
沈青桐靠在軟枕上,也不十分忌諱他,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跟你一起留在這裡的有多少人?”
趙剛沒有廢話,直接從袖子裡掏出一張捲成紙卷的名單來:“主子昨天連夜列了一份名單,請王妃過目!”
沈青桐接過去,展開來,只大致的掃了眼人數,名字也沒細看就把那名單隨手摺了兩下又遞給他:“我這裡人多眼雜,你先安排一下,暫時讓他們隱遁起來,有什麼需要,我還是直接找你吧。”想了想,她就又擡眸看向了趙剛:“之前你有跟隨北魏攝政王公開露面過,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了,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或者你另外指個人,我直接讓周管家給他在府裡安排個住處,方便往來傳遞消息。”
趙剛沒有馬上回話,似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道:“越皇對您已經起了殺心,以後在這京城裡,皇妃的處境怕是不比過去了,您身邊的那個丫頭雖然忠心,但有些場面還是怕她應付不來。主子留下來的人裡頭有兩個女暗衛,如果王妃同意的話——她們其中有一個輕功奇佳,往來傳遞消息至少方便甩開居心叵測之人的窺伺。”
這座王府,到底不是聽沈青桐做主的。
何況,給她身邊安排人的事就連裴影夜都沒自作主張的提。
趙剛知道自己逾矩,故而這話說出來的時候就有些忐忑。
“那你就把人送來吧,直接跟周管家說一聲,讓他帶過來給我就行!”沈青桐略想了一下就點頭應允。
她做這些安排,雖然沒和西陵越商量,但也完全沒有在他面前遮掩的意思。
兩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這些事情本來就瞞不過他。
其實平心而論,趙剛心裡是有些憂慮的——
西陵越是什麼人他很清楚,即便裴影夜沒有惡意,但是在他的王府裡,他的王妃身邊用的全都是別人的人,至少事關他男人的尊嚴,按照常理來講,他多半是不會答應的。
但是沈青桐既然有意這麼安排,趙剛就也不好質疑,只就暫時忽略掉西陵越方面可能會有的反應,一一應下她的吩咐。
“行!不過她們都是粗人,恐怕得緩兩天,屬下先安排她們學學王府裡的規矩!”趙剛道。
王府裡能有什麼規矩?不過就是順着她,再別招惹西陵越罷了。
沈青桐心中頗爲自嘲,卻沒反對:“好,都聽你的安排。我這裡暫時沒什麼事,你去吧!”
“是!屬下告退!”
木槿從廚房端了烏雞湯回來的時候趙剛已經走了。
她推門進來,把湯盅放在桌上,就拿了瓷碗給沈青桐盛湯:“奴婢現煮的雞湯,耽誤了一些時候,王妃餓壞了吧!”
沈青桐本來正在假寐,這時就自己撐着身子坐起來。
木槿忙放下碗,過來拿軟枕給她墊在腰後。
沈青桐這幾天其實沒什麼胃口,不過不管的飯菜還是補品都不少吃。
木槿服侍她喝完湯,又幫她挪到了牀上休息,彼時已經是日暮時分。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口縫隙在地面上落下一道細碎的影子。
沈青桐道:“把窗戶打開吧,我透透氣!”
“可是——”木槿卻是擔心。
沈青桐道:“這大夏天的,而且今天外面又不見什麼風!”
“那……好吧!”木槿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順從的去把窗戶打開了一扇。
她轉身回來端着托盤出去:“王妃先休息,奴婢先把這送出去,小廚房那邊已經在做晚飯了。”
沈青桐沒做聲。
木槿端着托盤出去,走到門口剛要開門,房門卻是先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木槿連忙後撤。
西陵越徑直走進來。
木槿的第一反應是倉促的回頭去看沈青桐。
但是出乎意料,這一次沈青桐沒有扭頭裝睡,她只是很平靜的說:“木槿你先出去吧!”
有些事,遲早都要面對,至少應該慶幸,比起來出去道聽途說,他還是願意當面來聽她自己說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