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衚衕中走出,米奇將菸捲分給三人,並甩了甩沾上點血液的雙手,冷清的街道上,開着遠光燈的車輛朝着陸澤四人的方向飛馳,在火機點燃菸葉的一瞬間,也晃到了四人的眼睛。
“把遠光燈關掉!沒有道德心的混賬!”
他踩着人行道護欄最下方的鐵樑,伸出中指對準車輛破口大罵,像是個瘋癲的酗酒醉漢,車主顯然是聽見了,米奇能清楚的看到,那個中年大叔車主也伸出中指還以顏色,不過遠光燈終究是換了,讓米奇扶着欄杆不自覺發出爽朗的笑。
“所以……你們爲什麼會出來找我?”
“你父親來了,過來找你,見你不在,電話也打不通,我們就出來找你了,估計這會你父親還沒走呢,咱們趕緊回去吧。”
陸澤當然不會跟米奇抱怨他父親對待他們三個人的態度,雖然這老頭確實挺過分的,認爲他們是米奇的一幫狐朋狗友,吃米奇的,用米奇的,還把他租住的高級公寓弄的一團糟,一點都沒有客人的樣子。
並且他沒把對陸澤三人的主觀印象所帶來的不滿埋在心裡,而是不加掩飾的說了出來,對陸澤三人加以指責,弄得陸澤三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衝突就更不可能了,只能灰溜溜的以找米奇爲藉口,逃跑一般的離開公寓。
按照米奇的原計劃,三人去紅燈區找了一圈後,但並未見到他的身影,陸澤便提議去獅心看看,來的好不如來的巧,正好就碰見了剛纔這一幕,如今米奇也在慶幸,今晚如果三人沒找到他,說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呢。
雖說陸澤和米奇的爭吵不會真的傷到感情,但這才過了幾個小時,讓兩人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交流,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再好的朋友吵了架,心中都難免會有些芥蒂,所以氣氛有些尷尬,兩人沒有過多的交流,只是在飄着雪花的夜晚,沉默着原路返回。
直到推開門之後,見米奇家的老爺子在沙發上睡熟,亮起的電視在播放着晚間的棒球比賽回放,這老頭嘴毒的厲害,陸澤這種討老年人喜歡的小輩都不招米奇父親的待見,門捷列夫兄弟倆就更別提了,三人沒敢打擾,悄悄的回到各自的臥室,只留米奇叉腰站在父親面前思考該不該把他叫醒。
回到臥室,脫下外套上了牀,起初耳邊還是能聽到米奇父親的大嗓門,隨後可能是米奇勸阻過了,門外便沒了聲音。
因爲今天睡了很久,如今再躺到牀上已經沒了什麼睡意,後半夜一點,國內在上午九點左右,大海早已起牀,陸澤便提出視頻的請求,希望看看一臉苦相的瘸子,單方面和瘸子聊了半小時。
爲了調整時差,半個小時後陸澤掛斷了電話,將枕頭調整到舒適的位置,側身閉目養神,可能人和人在進入睡眠時的感覺都不一樣,有些人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一覺便是大天亮,而有些人則是對入睡時的狀態十分敏感,會覺得身體漸漸變輕,直到失去控制,但陸澤跟他們都不一樣。
困的時候沾枕頭就着,不困的時候強行用系統空間進行精神吸納,還是沾枕頭就着,這麼多年來,還真就沒有失眠的時候,不過系統在如今這個有戲可拍,但還沒正式拍戲的時期,也就只能充當充當成安眠藥了,這麼一想……確實有些打醬油的意思。
……
“咚咚咚……陸澤,你睡了嗎?我能進來嗎?”
“嗯……嗯?怎麼了?”
熒光的手錶時針指向三點,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陸澤做了一個不是很美妙的夢,無數張嘴在勸他去拍這部戲,直到米奇叫醒他時,他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已經溼透了。
“陪我喝點酒,別拒絕,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好……等我先衝個澡。”
……
在獨立浴室沖刷掉身上的汗漬,擦過頭髮的毛巾隨手搭在毛巾架上,將仍帶有些水分的頭髮背到腦後,他的髮量仍很茂密,這點陸澤十分慶幸,可以不必爲脫髮煩惱,畢竟身邊中年謝頂的朋友還真不少,比如韓晨,郭明德、當年的司機劉斌、黃六、甚至連宋歸遠都有了脫髮的症狀。
曾經他也擔心繫統上課導致用腦過度容易禿頂,過度的擔心還讓他用過一些保護頭髮的產品,但目前看來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了,老陸家也沒有這個容易脫髮的遺傳病。
柔軟的浴袍穿在身上,將腰間的綁繩繫好,陸澤出房間時,便注意到米奇已經開始自飲起來,陸澤神色無奈,伸出手掌壓住了米奇舉起酒杯手臂。
“你真不怕把自己喝死?從我見到你開始,你就沒有停過,整天這麼酗酒,怎麼說也有點過分了,對肝臟損傷太大了,停下吧,別喝了。”
“最後一杯,喝完就不喝了,你陪我喝最後一杯吧,這杯酒……給你道歉了,今天我太過火了,抱歉。”
“雖然我覺得你沒有必要說這個,反正天一亮,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根本不會影響到什麼,但我也得說句對不起了,這杯酒,我幹了。”
就像陸澤說的那樣,一次爭吵根本不會讓兩人之間的友情出現裂痕,因爲在電影圈子裡,爲了工作,好友爭吵實在太常見了。
各位想想,但凡是能讓兩個好友吵起來的工作,基本上都與創造分不開關係,因爲這是目前世界上沒有的東西,需要人們把它創造出來,如果一個人還好,人數一旦超過兩人,必定會產生思維上的碰撞,矛盾也會就此產生,這樣的情況不僅僅是發生在藝術創作上。
產品設計,推廣計劃,施工計劃,廣告策劃等等等等這一系列需要創造的工作,都避免不了爭吵,換句話來說,產品都是在爭吵中誕生的,這種時候你只能慶幸,幸好朋友不跟我在一家公司上班,而同事當然也稱不上朋友。
而電影圈子不一樣,只要段位足夠,一個級別中,十個人裡八個都是熟人,要說是朋友也能算得上,在這種環境下搞藝術創作,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認清工作和生活,別把工作的不滿帶到生活中去,要麼就別把一個容易和你起衝突的人當朋友。
第二種選擇在這個圈子中最爲常見,誰都不跟誰親近,好處是你可以毫不在意對方的感受,壞處就是人脈根本無法累積,整個圈子裡沒有知心朋友,容易患上被害妄想症,每天醒來時就伴隨着舉世皆敵的孤獨感。
而第一種選擇,好處是人脈會很廣,就算再怎麼吵,在生活中朋友還是朋友,這點不會有絲毫的改變,壞處是……只有行業頂尖的人才有資格這樣玩,等級低一點,根本就沒有你說話的份。
最後一杯了底酒下肚,陸澤強行拿走米奇的酒杯,反過來扣在桌上,免得他待會不遵守剛做出的承諾,順便拿起打火機壓在杯底,這纔開口詢問。
“叔叔這麼晚了,回去你能放心嗎?再說……他怎麼大半夜過來有什麼事?”
“上了車,就不用擔心他了,他家那邊還是挺安全的,畢竟是富人區,每個街道都有警察巡邏,至於爲什麼來,就是想他孫女了,想讓我把芬妮接過來,讓他帶兩天,這不,我說芬妮在拍戲,沒有時間,他就發脾氣走了。”
“老人想孩子很正常,大半夜過來估計是想的夠嗆,華夏老話講隔代親,這句話估計在所有國家都適用。”
“但是芬妮不喜歡他,沒辦法,老人總是喜歡把自己還能拿上臺面的知識灌輸給小孩子,不管他們是否真的喜歡,就像他總是教芬妮中文,想想我學中文那時候,天天晚上做噩夢,每天夢裡都是多音字……現在想想我都害怕,更別說是芬妮,她的語言天賦比我差多了。”
說起童年時的糗事,如今看來卻是格外的有意思,兩人笑呵呵的坐在沙發上,最終沒了話茬,也不能一直爲這一件事發笑,最終沉默了下來。
身居高層,向窗外望去時,足以將利物浦的夜景俯覽近半,深夜裡,哪怕鮮亮的霓虹都已歇息,只剩路燈獨自等待朝陽,將黑夜染成一片金黃,但驅散黑暗的同時,伴隨着爲數不多行駛的車輛也不能給人帶來一絲的溫暖,想來……注視這幅景象的人,都是孤獨的吧。
勸阻米奇不再飲酒,但自己卻沒忍住,赤褐色的酒體斟上半杯,一口喝下時,後勁的涌出讓陸澤皺起了眉頭,馬爹利的VSOP已經算不上低檔酒,如此牛飲多少有些浪費,但喝酒是爲了什麼?真就是感受味道嗎?
不過是在醉酒的過程中,讓人不會那般難以下嚥罷了。
“還想着讓我接這部戲呢吧?我知道你那點心思。”
“我不否認,因爲我認定的主角只有你,不是因爲你的片酬低,性價比超高,更不是因爲你也是公司的股東,我就要給你派發任務,只是我覺得……從那場雨夜開始,我就認定了我們是一個整體,說實話,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拒絕,可能這是我的自以爲是吧。”
雨夜是那晚的伊爾克魯堡,兩人都被雨水嚇的夠嗆,整整注視了拍攝道具一夜,然後一起高燒,一起帶病工作,一起嘔吐,實際上經過這件事,陸澤也肯定了他。
伸手想拿過酒瓶,卻被陸澤一巴掌把酒瓶推的更遠,他聳聳肩,放棄了飲酒的想法,咳嗽一聲,點了根菸,脫掉拖鞋,雙手環抱雙腿,整個人窩在沙發裡,安靜而頹廢,伴隨着升騰的煙霧,盯着水晶吊燈,陸澤沒有辦法從他微微自來卷的長髮中看到他的表情,所以沉默着,望向窗外。
都有心事,都是一件心事。
“如果你拿的不是這部電影,你說的就是真的,我搞不懂,你到底怎麼了,纔會有如此消極的想法,我真的搞不懂……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對待你了,米奇,告訴我,你爲什麼想要寫它。”
實際上米奇拿出的一部分劇本並非是一個相連的劇本段落,而是兩個小故事,這樣的寫法目的很明顯,米奇就是想用多點敘述的表現手法,而拋棄了傳統的三段式結構,不再像尋常的電影,或者說是好萊塢劇情片一般,以開端、高·潮、結尾爲整體。
而是打亂了劇情的順序,用一個個故事相互連接,所以有可能上一幕是年老時的劇情,而下一幕則是主角的小時候發生的過往,需要觀衆們自行去拼接。
兩種表達結構的難度並非相等,而是差距巨大,多點敘述的片子要比三段式結構難拍的多,而且拼接也十分有講究,對於導演的功底要求十分苛刻。
米奇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手法拍攝電影了,他的一部失敗作品《鳥人》就是如此,如果不是陸澤爲了維穩的強烈抗議,《效應》應該也會被剪成多點敘述。
電影在如今,評判好與壞的標準已經不是影評人決定的了,真正有資格能評判電影優劣的人只有觀衆,因爲他們花錢了,他們有權要求看到他們想要的畫面,讓自己的觀影之旅不虛此行,而多點敘述正是沒有電影知識,只是爲了看電影而看電影的觀衆的軟肋,說白了,多點敘述他們看不懂。
多點敘述一定要乾淨利落,不能拖沓,不然一個故事就會耽誤一些時間,造成觀衆的觀看疲勞,也就是容易睡大覺,所以每一幕鏡頭都是乾貨,而這樣緊湊的劇情對於那些沒有電影功底的普通觀衆來說,已經會讓他們應接不暇了,更別說讓他們在緊張的劇情期間,把故事排號拼接起來,這完全是難爲觀衆,而難爲觀衆的電影,你看看……有幾個好下場,燒腦電影除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