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青州黃樓巷二房新宅回來之後呂氏就病倒了, 說是老毛病又犯了, 渾身無力提不起什麼精神。相熟的大夫過來看了, 也沒說有什麼大的症候, 只是有些肝火旺,開了幾副敗毒和調理的方子就走了。
呂氏連着喝了半個月的苦藥湯子, 卻依舊整日懨懨的。
傅蘭香要繡嫁妝,明年初夏就要出門子了,所以要開始學着管理家務, 還要給病榻上父母端茶送水, 忙得一時不可開交,人都瘦了一大圈。到底是親生的,呂氏見了也心疼, 這纔對女兒吐露真言。
原來呂氏這一向都睡不安穩,躺在牀上一閉眼,就看見一隻只黃銅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在頭頂飛來飛去。裡面有無數的金銀, 卻只能看得到摸不到,讓她一天到晚抓心撓肝地疼。正所謂急火攻心,這才病倒了的。
傅蘭香又好氣又好笑, 卻是一時間觸動了心事,不由想起放在庫房裡自己那些略顯單薄的嫁妝, 也不由有些黯然。
呂氏額頭上勒了一根韭葉黃的額帕,半眯了眼睛道:“我兒以後是要做官夫人的, 要是嫁妝簡薄了, 一輩子都會讓婆家人瞧不起。我們大房和二房本就是同根生, 憑什麼他們家那麼富足,咱家卻只能過平常日子?老太太也是偏心,要是聽我的話搬到新宅子裡去住,大房和二房不就又成了一家人了,你的嫁妝就應該公中出纔對!”
傅蘭香雖覺母親的話語牽強,卻忍不住暢想——要是自己的嫁妝由兩房同出,那最起碼可以湊個體體面面的三十六擡,整個青州城還沒有這樣大手筆的新嫁娘呢!於是有些遲疑地問道:“那日祖母已經訓斥娘了,讓你不要胡思亂想。當心爹爹知道了,又要生氣!”
呂氏從來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話語對。一軲轆坐起身子,渾身上下的病痛也沒了,“你爹是個老古板,要是凡事都聽他的,你們幾兄妹都要活活餓死。再說我們本來就沒有分家,你的嫁妝本就應該公中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快過來幫我梳頭髮,我去找你祖母說話。”
母女倆收拾妥當後急急到了正院,卻見傅大老爺正坐在炕頭上和傅老孃在說話。沒說別人,也正在說二房的宋氏母女。原來傅大老爺自接了兄弟命喪大海的凶信之後,一時憂憤交集就一病不起。家裡一攤子的事全亂了,這才默許將關在祠堂反省的呂氏接回家中。
向上峰告了病假,又調理了將近兩個月好不容易纔能下牀的傅大老爺,聽到自家老孃說兄弟很有可能未死,唯一的證據就是二房的弟妹宋氏信誓旦旦地說傅滿倉未死。一時不由得感到啼笑皆非,深感婦人頭大長見識短,細細地講了半天道理,傅老孃還是半信半疑。畢竟當孃的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惟願兒子還是活得好好的。
於是傅大老爺一時感嘆道,二房的幾個孩子可千萬不能再讓宋氏給耽誤了。
呂氏立時覺得抓住了要緊處,不由得眼睛一亮,推門進屋撫掌笑道:“就是,自二弟去後,珍哥行事越發悖逆無狀,當着老太太的面都敢頂撞與我。老太太就應該出面好好管教與她,要不然不知道以後她還會弄出什麼出格子的事情。“
傅大老爺皺眉道:“珍哥向來是個好孩子,你不要胡亂挑她的刺。我只是覺得宋氏老是認定老二未死,好像有些瘋魔的樣子,怕這樣長久下去會耽誤了孩子。珍哥開年就及笄了,要是有這樣一個不知所謂的孃親,誰還敢上門給她提親事!“
呂氏心底熨帖,從來沒有覺得傅大老爺的話如此中聽。趕緊接嘴道:“就是這個道理,二房那樣的家底,怎麼能讓個瘋魔的婦人和不知事的女孩子胡亂掌管?二弟辛勞半輩子掙下的銀子要是讓她們娘倆敗光了,我們可怎麼跟地底下的人交代呀!”
傅大老爺倒沒聽說過這樁事情,呂氏見了連忙將奶孃的話語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末了還抹着眼角道:“我這也是心疼二房的孩子,當孃的進個縣城滿街的招搖,不知有多少人瞧在了眼裡,還不知道有沒有賊人看見?要是萬一有個閃失,讓小五小六長大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傅老孃遲疑道:“老二真的沒了?我看宋氏說話挺有條理的呀!”
傅大老爺大感頭痛,“娘,您盡跟着瞎摻和,實話跟你說吧,我早就寫信給了我在廣州的同年,人家說二弟的鋪子早就易了主,二房沒法子這才舉家北遷。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廣州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哪裡還會做得了假!宋氏老拖着不給二弟辦喪事,不是瘋魔了又是什麼?”
傅老孃哀哀哭了幾聲,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老二活着的時候,還說給珍哥定了個什麼六品百戶,這親事難道也黃了?”
呂氏從未感覺今天的天怎麼這麼藍,地上的花兒怎麼這麼豔,事情又這樣地順心順意。拿了帕子捂着嘴角笑道:“可不是黃了,二房回來這麼久,您看過有哪家的媒人上過咱老傅家的門?指定是人家也怕娶個喪父之女進家門不吉利,所以這件親事就不了了之唄!”
傅大老爺不滿地橫了她一眼道:“珍哥歲數還小,等孝期過了再議親事也不遲。等會我派人去知會宋氏一聲,讓他找幾件老二昔日的衣服過來,就在老宅子裡給老二辦場喪事。再找個黃道吉日請陰陽先生在祖墳點個吉穴,給他立個衣冠冢就是了。”
呂氏正待張嘴說些什麼,就見傅大老爺轉過頭來又吩咐道:“你去跟常家夫人商量一下,將蘭香的婚期延後,叔父亡故她也要守一年的孝。”
傅蘭香大驚,耳邊忽然就想起那日傅百善的那句諷言,“在喪期不得聽戲吃酒,不得婚聘嫁娶。堂姐,你實在要是想爲我爹服喪,起碼就要耽擱一年,到時候那位知縣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認真想明白嘍!”
咬緊了牙齒,傅蘭香一時心頭大急,連忙拉住呂氏的胳膊,示意這件事情千萬答應不得。
其實根本就用不着女兒的提醒,呂氏就知道當前蘭香的親事絕對不能出岔子。這段時日她走出去受到了多少婦人的豔羨,就是因爲她與青州知縣家結成了親家。這是何等光耀的事情,怎能因女兒爲叔父守孝耽擱?呂氏現在最看重的就是長子的科考,再者就是儘快把女兒送上常家的花轎。
呂氏對於這些事向來有一種本能的急智,於是小心斟酌着開口道:“珍哥的歲數雖不大,可是也應該定親了。本來大姑奶奶家的坤哥就極喜歡她,兩家門弟也相當。要是夏家不嫌棄珍哥喪父不吉利,弟妹再重重地陪送一些嫁妝,趁了這個機會兩家結親兩好合一好,二房也多個幫襯的人。等把這件事情辦利索了,我們再給二叔辦喪事可好?”
傅老孃拭了眼角淚水猶豫道:“可是前次在家宴上就鬧了些不愉快,我怎麼還聽說珍哥好像不怎麼喜歡坤哥?”
呂氏咯咯笑道:“這世上盲婚啞嫁的人多了去了,這時不喜歡又不代表以後不喜歡。坤哥相貌俊秀書又念得好,等考上舉人進士,不比那個什麼武人出身的六品百戶強多了,到時候珍哥一樣是個體面的官太太!“
此時滿口褒獎之詞的她,早已忘記自己親口非議過夏坤是個罪官之子。
傅老孃擡頭見大兒沒有出言反對,情知他必定是首肯了。她又向來耳根子軟,於是拍了大腿決斷道:“是這個理兒,老大快點給你大妹寫信,讓她把坤哥兒和嬋姐兒都帶來,把幾個孩子的生辰八字找先生好好算算,選幾個黃道吉日把幾樁親事體體面面地辦了,也沖沖咱家的晦氣!然後該趕考的趕考,該讀書的讀書,該守孝的守孝,各不耽誤工夫!”
走出院子的時候,傅蘭香感激地拉住呂氏的手搖了一搖。
呂氏得意地一笑,今日實在是太順利了,不但得到老太太和丈夫大力的支持,還很有可能將一向眼高於頂的宋氏狠狠地打壓一頓,最後還將珍哥的親事定給了繡花枕頭一般的夏坤。她簡直太佩服自己靈光一閃的神來之筆,也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宋氏知道這些安排之後的驚詫表情。
到了那個時候,性子不好糊弄的珍哥嫁出去了,二房的兩個兒子還小,遠遠地送到遠處去讀書,長不長得成人還是兩說。孤家寡人的宋氏又是個背了“瘋魔”名聲的女人,到時候關在後院慈悲些留她一條性命苟活也就是了。
呵呵,這樣一來二房諾大的家產不就全部留下來嗎?傅滿倉辛苦一世,宋氏精明一世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全填了自家的庫房,想想就讓人痛快。
不如先拿一些看得上眼的給女兒蘭香當嫁妝,聽說二房還有田產在外面,不如收回一處跟着陪嫁過去。看在這麼豐厚嫁妝的面上,那位知縣夫人應該會滿意吧!餘下的就和傅姑媽二一添做五,自己的兒子就是她的女婿,都不是外人,和和氣氣的纔好嘛!
得知消息的傅姑母拿到傅家大老爺的親筆書信,先是爲二兄弟狠狠哭了一場,歇下來之後卻立刻轉開了和呂氏相同的心思。要是坤哥娶了珍哥,那二房的家業不就成了自家的嗎?珍哥人才相貌樣樣俱全,有這樣品格的女孩兒做兒媳,真是做夢都讓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