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喝得正熱鬧的衆人聽到女人尖利的叫聲, 心裡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徐直忽地站起身子, 面前的酒水被他的衣衫下襬一帶, 咔擦一聲全拂在地上摔得粉碎。大當家有些迷瞪的眼睛立時清醒了,看了一眼下首缺席甚久的位置,沒好氣地咬着牙虎着臉跟在後面。二當家和四當家對望一眼後緊跟其後,莫名其妙的毛氏和張氏顧不上多問忙跟在後面。
院子並不大, 不過幾步路衆人就瞧見葉麻子垂着頭捂着手萎靡地歪在地上, 血水不住地從他翕開的指縫裡流出來。不遠處,曾氏怯怯地靠着花樹掩着臉嗚嗚地哭着, 米色衣裙的下襬污了幾點醒目的黑色泥漬,袖口有些撕裂開,頭上的鬢髮已然散亂,一雙欺霜賽雪的手上顫巍巍地拿着一隻尚滴着血的鎏金銀簪。
大當家氣得額上青筋直冒, 這般場景不需人說就曉得必定是葉麻子見色起意的老毛病又犯了, 強行親近不成反被女人刺傷。徐直黑眸深沉,快步走到女人身旁, 將女人摟在懷裡無聲安慰,又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女人身上, 看都不看衆人一眼就往外走。
大當家臉面實在掛不住, 只得揚聲道:“老弟只管放心, 我必定會給你一個交代!”徐直住了腳步擡眼望過來, 那眼中的狠厲讓衆人心中一驚, 俱都不敢再多言, 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夫妻倆施然遠去。
二當家鄧南連忙奔過去, 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看又是一驚。
就見葉麻子面色煞白雙目緊閉,額頭上冷汗珠子密密麻麻,竟是早已暈過去了。大當家氣他今日讓自己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重重地胡亂踢了他幾腳。誰知葉麻子像失了竹枝支撐的瓜苗一樣,砰地一聲連頭帶臉栽倒在泥地裡。
通房劉氏尖叫一聲撲上前來,紅着眼睛小心地拉開葉麻子的傷處一看,就見他右掌心皮開肉綻,那傷口胡亂掩在血水裡,依稀竟然深得可見白色指骨。忙回頭哭嚶嚶地乞求大當家,說不管闖下什麼彌天大禍,眼下還是先喚大夫來醫治纔好。
赤嶼島上當然養了專治外傷的大夫,姓楊,吃在晚飯正躺在竹椅子上歇涼,聽了傳喚飛快趕來。一見那傷處就先抽了一口涼氣,急急地拿了極純的烈酒清洗,等血跡稍稍乾淨之後就瞧見那傷口竟是個貫穿傷,大小約有指粗,嗤牙咧嘴的肌肉胡亂糾結在一起。大夫忙將秘製的傷藥撒在上面,那血才堪堪止住。
又給葉麻子餵了安神補氣的湯藥之後,楊大夫才站在大當家面前斟酌着回話,“三當家受的傷必定是極尖銳的小刀之類的利器所傷,持刀人一擊而中卻沒有急着將利器收回,而是將利器左右旋轉擴大,又加那利器上抹了少量致人暈眩的迷藥,所以三當家的傷處看着不大卻難以收口。即便表皮長瓷實了裡面的脈絡也要錯位,以後一個不好那右手只怕……只怕就要廢了!”
這話就是說從此之後三當家命雖無礙,那手卻沒用了。葉麻子之所以當上赤嶼島的三當家,靠的就是敢殺敢拚的狠勁,如今一個拿刀吃飯的武人廢了右手,還不如一刀了斷來得痛快。鄧南陰着一張長臉怒道:“真是看走眼了,那般兇狠的婆娘竟敢當庭下此毒手!”二
大當家毛東烈皺眉道:“那只是個尋常的婦人,遇到老三不尊重只曉得拿了簪子胡亂刺戳,一個不慎紮在要緊處也是有的。至於那銀簪上的迷藥興許是徐直給弄上的,出門在外誰身上不帶兩件防身的東西?就是我也喜歡時常在靴子裡揣把匕首!”
鄧南臉漲得通紅,卻硬生生按下這口氣,良久才弓着身子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又愛惜那徐直的才幹。此事我聽大哥的,只是老三院子裡沒有個主事的,我幫着在這裡看顧一二就不陪你們了!”
毛東烈默默頷首,步出房門立在雕了鹿鶴同春的門廊之下才長嘆一口氣,回首問道:“這件事你怎麼看?”
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的四當家林碧川神態一派謙和,聞言低聲答道:“女人粗看時個個都是綿軟溫柔的性子,只是惹急了猛地變成母老虎也未可知。三哥對人家多半有綺思,言語不尊重手腳不乾淨大概也是有的,卻不想這回結結實實地砸到鐵板上。我家那位悄悄跟我說曾氏拿的是一隻韭菜葉寬的鎏金銀簪子,簪子尖被磨得極爲鋒利,正經是一件讓那些狂蜂浪蝶止步的好東西!”
毛東烈錯愕失笑,“只有女人才看得見女人身上這些穿的戴的,想來這曾氏因長得貌美,從前沒少遇到這類事情,才時時拿東西防身。只是老三也太不爭氣了些,看見稍稍平頭正臉的就想往自家屋子裡拉,也不看看那是兄弟的女人,怎麼能隨便伸手輕薄?唉,也活該他吃頓教訓!”
林碧川躊躇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毛東烈看了一眼道:“在我面前還有什麼忌諱不成?老二雖是我妹夫,可是爲人陰狠做事不留餘地,老三粗魯莽撞根本不堪大用,又以爲我刻意阻他倆的財路心裡早生怨氣,說來這島上也只有你能跟我說說真話了!”
林碧川壓低了聲音問道:“大哥對徐直到底是個怎樣的打算?他上島也有小一個月了,老這麼拖着不但兄弟們心生疑懷,只怕徐直也會窩火!”
毛東烈眼神激盪莫名,想起早上出門時心腹的那番勸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典故,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於是長嘆一聲道:“金麟本非池中物,一朝遇水化爲龍。不怕你笑話,這徐直身有大才,只是身有反骨。我愛才惜才卻又不敢用他,若是予他重任只怕三年五載之後,島上就是他的天下了。若是將他拒之門外,無論誰收之爲臂膀勢必成我心腹大患!”
林碧川垂首想了一下,“可眼下三哥不知輕重對他的女人無禮在前,只怕徐直會揪住這一點不放!”
毛東烈仰首頓足,“如何安置徐直只能徐徐圖之,其實只要他真心留在島上也不是不可以。偏生老三那個不爭氣的東西老是管不住胯~下二兩肉,那曾氏下手怎不再狠辣些,乾脆戳斷他那裡,省得他再去禍害別的女人!”
林碧川想笑又不敢笑,大當家的話是有來由的。
前些日子島上有兩個女人爲爭葉麻子賞下的財物大打出手,偏偏其中一個女人還是有丈夫的,恰在島上任個不大不小的職務。這件事傳揚開後,那被戴了綠帽的男人臉上掛不住,整天跑到大當家面前尋死覓活的,島上風氣一時敗壞無度。
林碧川撫了下面頰溫聲道:“不若我去跟徐直探個口風,看他究竟作何打算?先時在席上之時,那曾氏和我家裡的倒是說得投機!”
毛東烈一時大喜,“你到島上的時日短,和徐直也沒有正面衝突過,由你去做這件事再好不過。只是這徐直行事向來滴水不漏,你說話千萬要小心。”
林碧川躬身應了,說定會將那人肚腑裡的東西看清楚了再來回話。
小院裡,幾個僕婦正在竈上熬煮湯藥,劉氏腫着一雙紅眼忙得團團轉,倒是將裡外安排得沒有多大差池。許是那大夫的傷藥果然有用,午夜過後葉麻子終於清醒了過來。歇在外間的鄧南看着面色蒼白的人暗自皺眉,卻還是忍下不耐溫言問道:“怎地如此大意,竟讓個不懂功夫的女人傷得如此之重?”
葉麻子臉上的表情一時淒厲莫名,看了一眼用白布包成簸箕樣的右手,又摸了一下身上後才啞聲問道:“二哥可瞧見我那個隨身攜帶的貓晴石護身符?”
鄧南昔日裡自然瞧見過,知道那是葉麻子在深山名寺重金求來的寶物。他們這些人乾的是刀口舔血的勾當,對於神鬼之物便格外信奉一些。聽到葉麻子一醒來就問那物事,他不敢大意連忙喚過劉氏詢問。劉氏平日裡也是能幹之人,聞言後把屋子裡服侍的都喚了過來,卻是無人知道那貓睛石的下落。
葉麻子恨得脖頸粗黑,讓人全部退下後勾着腦袋低聲道:“二哥須爲我報仇,那曾氏婦人實在太過可惡。我倆在園中偶遇,不過言語上調笑了幾句,她就下死手扎我,還拿走了我身上的貴重之物,這口氣真是孰不可忍!”
鄧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此時他已全然冷靜下來,不由想起開滿白花的樹下那女人單薄的身子瑟瑟發抖,連手裡握着沾血的簪子也不曉得放下。此時他明白老三末必說了實話,那女人也未必全然無辜,只是當時園中只有這兩人,青紅皁白怕是隻有他們自個才清楚。
嘆了一口氣,鄧南有些憾然道:“可是那婦人一口咬定是你輕薄在先,她無奈防衛出手在後。你還想找回那貓睛石,先擔心自個怎麼跟大哥交待纔是真的!”
葉麻子又氣又怒叫嚷道:“她先對我笑得勾人,我就以爲她對我有意思。剛把手摸着就感到眼暈手軟,然後就見那女人拿着一根簪子起勁扎我,偏我手腳都不聽使喚,拚了力氣也只是勉強把傷口捂住。我還沒有找她算帳,她反倒有膽子來攀咬我!”四
鄧南垂下眼眸幫他掖好肋下被角,“你也莫急,是非公斷大哥自有論斷,只是大哥對徐直是忌憚外又想延攬,只怕不會輕易動他的女人,這段公案只怕會不了了之!”
葉麻子勃然大怒,白着一張麻臉道:“我身上的傷處不是作假的吧?劉氏說楊大夫親口作證我中了迷藥也作不得假吧?”
鄧南見這蠢人已被自己挑動真火,心中微哂。遂站起身子左顧言他,“你屋裡這個劉氏行事還算穩當,過些日子等你傷好了擺桌酒席擡舉她一番,也不枉費她鞍前馬後地爲你操持!”
他簡單說完後又交代了幾句便退出了內室,將將走到門外時就聽到杯盞桌椅被掀翻在地上的聲音,面上不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