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回到營帳中吩咐人去核實史大川的行蹤, 心裡卻是覺得堵得慌。
往日裡那般性情淳樸憨厚的一個人,就因爲一時好奇走上歧路, 不但沉迷賭博還變得心胸狹窄錙銖必較,真是令人難以預料。見了這人變成如今的德行和爲人, 怕是一貫睜隻眼閉隻眼的指揮使大人,也會有些心痛和頭疼吧!
不耐煩想這些糟心事, 裴青耐下性子又去見了兩個說不清行蹤的小旗, 細細斟酌之後卻依舊一無所得。
正在冥思苦想時, 就聽門外衛兵稟報有人求見,卻是程先生所列紙上的第三位嫌疑人——總旗晏超。他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臉白腰圓身材不頂高卻敦實得很, 隨常都是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很多人都覺得這人不該來衛所,而是應該去銀號裡當個大掌櫃纔對。
晏超客客氣氣地從身後提過一個半尺高竹籃子,陪笑道:“這是我家鄉父母託人捎來的凍梨, 不算什麼好東西。只是大人有時在外面應酬過後不免酒醉,拿出來化開一個倒是解酒的好法子!”
晏超祖籍白山黑水的延邊,那裡家家戶戶生來都是好獵手,其本人就使得一手好弓箭。遠離故土當兵, 家人每年都會做些土產, 又輾轉送至青州,圖的就是個心安。
在九、十月才採摘下來的尖巴梨,趁新鮮去吃時其味酸甚於甜。等到冬季時放在屋外冰凍幾天就變成烏黑色, 硬邦邦的可以自然存放甚久。欲吃凍梨時, 將其置涼水中浸泡, 待到梨身變成一厚層冰殼時脫殼而食。口感脆甜多汁清涼爽口,飯餘酒後吃上幾隻,倒是頗爲愜意。
這份禮倒是費了心思,惠而不貴。裴青心思微轉含笑收了,轉頭問道:“那就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知本月十八至二十這三日裡,你都做了什麼?”
晏超本就是來說明此事的,吭哧了幾句終於漲紅臉忸怩道:“不瞞大人,我在值日官那裡登記的緣由是探訪好友,本來沒有說謊,可是我這位好友……是個女的,還是個有丈夫的婦人。我怕說出去不好聽,於那婦人名聲有損,就不敢當衆將實話說出來,倒是讓大人誤會我了!方百戶之事我也聽說了,可是真的不與我相干!”
裴青一怔道:“我記得你好像已經成親了吧?”
晏超白胖的臉上顯現出尷尬神色,“我孩子都有兩個了,只是家中妻室是鄉下地方來的,手腳粗笨得很,帶個孩子還行,出來待人接物就差些了。我的那位——那位好友的丈夫是個行商,一年到頭倒有大半年不在家裡,難免孤單寂寞,我也是前兩年無意當中與她有了糾纏,難免心裡存僥倖,這才……”
裴青手握成拳,咳嗽了一下打斷他的話語,“不必如此詳盡,你把那婦人的姓名寫下來,我派信得過的人悄悄去核實一下就是,這幾日你就不要隨意出營了!”
晏超一時大喜,感激不盡地拿了筆墨寫下幾行字,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裴青自小受過苦楚,所以一向持身甚正,尤其看不慣這些亂七八糟七的事。隨手將紙張甩在桌上,嘀笑皆非地暗罵了一聲“什麼玩意兒”,心裡就有些亂騰騰的。卻是明白假如這三人說話屬實的話,線索在這裡竟然莫名其妙的斷了。話說回來,事情已然至此,人手一撒出去就知道分曉,怕是也沒有人敢扯謊。
門外的程煥踟躕了良久,最後還是一跺腳鼓足了勇氣進來。面色愧怍地俯首作揖,他沒有想到十幾年來第一次出手,竟然無功而返,這對向來自恃甚高的他無疑是當頭一棒。
裴青出言安慰道:“先生不必心存內疚,那日方百戶出事後,是我一時心神大亂,沒有細加思量就將他直接帶回來。衛所里人多嘴雜,難免就將事情都宣揚出去了。當時我們在明已經失了先機,奸細在暗以有心算無心,一時將他們揪不出來也是有的!”
程煥撫了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鬚後拱手謙道:“大人不必喚我作先生,我現在不過是軍中一老卒,得遇大人的信任已經是萬幸,餘生只求一日有兩餐粗茶淡飯,頭上有片瓦遮風擋雨罷了!“
裴青當了兩年百戶,安撫人心向來有一套,聞言正色道:“先生不必自謙,能在半個時辰裡從成百上千條消息裡,找到這幾個有重大嫌疑的人,已是不易。只是假若覈實後不是這幾個,那麼我們就要擴大搜尋範圍了,只是時日越久這嫌疑人的尾巴越難抓到了!”
程煥即便是換了新衣,還是改不了十來年底層兵卒生涯留下來的習慣,雙手掖在袖子裡面色凝重,“大人可想過,那嫌疑人也許不在這出營的十一人裡頭。這麼大的一個軍營,每天的吃喝拉撒,一天要消耗多少米糧,採買多少菜蔬,這些人往來從未詳細登記過。我若是那個奸細,定會借個身份悄無聲息地出入大營,而不是在值日官那裡留下些許行蹤。“
裴青眼前一亮,先時倒是沒有想到這一處,輕輕擊掌嘆道:“這人定是仔細喬裝了一番,與平日的形象大相徑庭,所以纔不會引人注意。在甜水井衚衕裡,方百戶纔會覺得那人似曾相識,卻又認不出來那人到底是誰!”
程煥眼睛一轉,輕聲建言道:“這奸細既然是那曾氏女的相好,不若將她請了來。一個枕頭上的夫妻,不管怎麼裝扮,總會認出來的吧!”
裴青撫着額間新生的皺紋,苦笑道:“先生倒是一言中矢,我不是沒有想過此法。只是一來那曾閔秀如若對那人情根深重,咬牙不認或是胡亂指認,我們是抓還是不抓還有軍中有品階的將士有近百,難道我能令他們一一排好,叫個上不了檯面的暗娼指手畫腳,傳出去這成何體統!“
程煥倒是一時沒有想到此節,不由大感汗顏,“倒是我一時考慮不周,讓大人笑話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計劃永遠趕不贏變化。還沒等殫精竭慮的裴、程兩人想出更好的應對來,青州左衛又出事了。
清早,有雜役送洗漱水進去,卻一眼瞧見屋子正中的房樑上直挺挺地掛着一個人。
雜役連滾帶爬地奔出房門,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聲呼嚎。此時正是軍士們用早飯的時辰,頓時驚動了整個大營。等得到消息的裴青和程煥二人趕到出事之處時,屋子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掀開地上的白布,那裡面是一張青黑色的圓臉,昨日還笑嘻嘻地爲自己介紹家鄉的凍梨如何地好吃,還慚愧地解釋着自己與行商妻子糾纏不清的孽緣。現下,這人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肢體木木地僵硬着,從裡到外泛着一片死氣。
人羣中有人大聲喊道:“裴百戶爲給方百戶報仇,非說咱們晏總旗是奸細,逼死了咱們總旗。走,咱們去找指揮使大人評理去,不能讓晏總旗死了還背個污名!“
一時間羣情激涌,人人義憤填膺。
衛所裡本來就清貧艱苦,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家人幾面,還要時常冒着生命的危險,擊退不時上岸的倭人殘暴入侵。現下晏超不過是被叫去問了幾句話,回來就喪了性命,可以想知肯定是受了非人恫嚇,憂心恐懼之下才一時想不過以死明志。
在場的史大川正好聽到此話,回頭喝問道:“胡說八道,我也一樣被問了話,我怎麼沒有懸樑?分明是你們晏總旗不知道做了什麼虧心事,心虛之下才選擇自盡而亡!“
這話本來說得不錯,但是此時此景說來無疑是火上澆油。
當下有人起鬨道:“方百戶回來時身邊只有裴百戶一人,按理裴百戶也有嫌疑,而且嫌疑還最大。作甚還要讓這等人來審問軍中將士?難說不是賊喊捉賊呢!”
史大川擼了袖子大怒道:“是誰在後頭嘴賤?又本事出來單挑!明明是你們晏總旗當了奸細,泄露了軍中的機密,讓人捉住了把柄,纔會羞憤之下自盡,好歹給家裡人留一份顏面。我就說一樣拿餉銀的人,他一天到晚地給家裡的父母婆娘寄銀子,真當咱們是瞎子不成!”
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 “ 通倭”是何等的重罪,連每年新進的小兵都曉得其中的厲害。要真是背了這個罪名,不但是家中父母妻兒,怕是一族人都要受到連累。人羣中一下子譁然,七嘴八舌地反駁着。
“怎麼可能?“
“晏總旗不是那樣的人!”
“走,咱們去找指揮使大人討公道!”
眼看着事情朝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史大川面上雖是氣鼓鼓的,嘴角卻不知覺地掛了一絲微笑。然後他就看見裴青捏着蓋了晏超屍身的白布,淡淡地側首向他這邊望過來一眼。那眼裡分明沒有任何危險威脅的意味,但是不知爲什麼他的心底就是突地一陣凜然。
絕對不能心虛!
史大川咬牙告誡自己,更加挺直了腰桿。耳邊卻是想起了前晚上一起喝酒時那人的話語,憑什麼大家都是刀裡來箭裡去,同樣立下軍功無數卻分了三六九等!當自己費盡周折才升了百戶之時,裴青的百戶之職已然穩當當地任了兩年。
憑什麼裴青在青州左衛總共十個百戶當中位置超然,事事都要隱隱壓他一頭!去年要不是有人反對,說其年歲太輕資歷不夠,裴青已然升做千戶了。聽說前些日子裡頭,還蒙一富貴人家的姑娘青眼看中定下了親事,敢情天下的好事都讓這人佔盡了,這讓別人還有沒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