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中午時分傅百善才醒來, 渾身上下乾淨清爽, 連身下的被褥都換成繡了蘭桂齊芳的絳紅緞面被。塌邊的矮几上放着一隻青花折枝花果紋的瓷罐, 一絲濃釅的香味從半掀開的罐口飄散了出來。
聽見了動靜, 荔枝喜滋滋地探了半個頭過來, 眉開眼笑道:“估摸着鄉君該醒了,這是廚子燉的瑤柱花膠龍骨湯, 我在旁邊不錯眼地一同盯着, 這味道鐵定錯不了, 快些起來嚐嚐。“
幾個丫頭拿衣服的拿衣服,拿妝鏡的拿妝鏡,傅百善像木頭人一樣伸手伸腳被服侍得周到仔細。她終究有些不好意思悄聲道:“還不知道準信呢, 你們就這般如臨大敵的樣子,也不怕外人見了笑話!”
瑤柱花膠湯的氣味香濃, 荔枝一邊把湯水舀在碗裡放涼,一邊抿嘴直笑, “鄉君這個月沒有換洗我就知道是好信了,偏偏大人比我還細心,還沒等我說出來一下子就瞧出了不妥。把滿院的丫頭婆子聚攏在一堆,讓我們誰都不能多嘴。”
荔枝利落地幫她把散亂的頭髮梳成了一個單攥,“若不是怕你心裡沒分寸傷了自個,大人到現在都不會提醒你。早上起來趕着去衙門,走時還特意囑咐不叫吵醒你, 說京中的事務繁忙人際複雜, 就是歇個一兩天那些鋪子田產也不會插翅膀飛了。再說成親的女子多喝些湯水只有好處, 有沒有信有什麼打緊!”
長着一張團臉的楊桃從衣櫃裡挑選了一件鑲毛大氅,轉頭認真道:“大人還說將將春寒,鄉君習慣了在南地生活,萬不可大意虧了身子。出門時必定要穿得暖和些,還叫我們看顧着,說象回當街攔馬的事再不能有了。”
荔枝也有些後怕,拍着胸口對兩個丫頭道:“這京城可不比廣州青州,我聽說就是街面上敲鑼打鼓的人都是有來頭的。鄉君心善看不得那些胡亂欺負人的,日後鄉君無論去哪兒你們都要跟着,萬不可在家偷懶讓鄉君一個人在外頭吃虧!”
想了一下又道:“也要攔着鄉君不要多管閒事打抱不平,多少是有身份的正四品誥命,若是跟那些個愚人一般見識,豈不是埋汰了咱家鄉君的身份。”她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實在攔不住就到鑼鼓巷衚衕報個信,太太說自有她出面來管。”
正在細細品湯的傅百善連咳了好幾聲,一聽將親孃都擡了出來,心知這定是裴青的囑咐。若說自己是個孫猴子,那宋知春就是如來佛祖。看了一眼絲毫未顯懷的肚子,只覺未來的日子肯定再不能隨心所欲了。
吃罷午飯,有婆子進來稟報說鑼鼓巷的宋太太和教忠坊的方夫人來訪。傅百善又驚又喜,自家親孃和魏琪怎麼走到了一處?來不及多想,忙趿拉着鞋子迎了出去。
魏琪向來是個不見外的,過了二道門就高聲笑道:“你這個丫頭就知道你不是個省心的,聽說在貢院門口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縱馬傷人,你一氣之下將她打得滿地找牙?”
傅百善聽了唬一跳,這都哪兒跟哪兒,再沒想到事情被傳成了這般模樣。正想解釋時就聽親孃在一旁淡然道:“淮安侯府的人仗勢欺人鬧市縱馬狂奔,是個人都要指責她的不是。我宋知春的女兒把這麼個不知輕重的世子夫人打了也就打了,他家還要找補回來不成?”
傅百善遇着這麼一個行事彪悍的孃親,只得撫額一嘆。
魏琪興奮得左看右看,涎臉挨着宋知春的肩膀道:“伯母,我也想當你的女兒。你不知道,我連青州都好久不敢回去了。我那個新進門的娘行坐都是條條款款,簡直可以拿尺子去度量。幸好她嫁給我爹後不久我也出了門子,如若不然還知要受多少苦呢!”
魏琪的父親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續娶的夫人曾綠蘿,是傅百善從前的教習姑姑。最早是宮中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宮人,爲人恪守禮義最重教條。傅百善小時爲此吃了不少苦,待熟悉之後才知道曾姑姑其實也是個真性子的人。
魏琪想起去歲回了趟孃家,就見才兩歲生的幼弟端正坐在桌前描紅。那麼一丁點的人,也無人監看就老實坐着,寫着“天地洪荒”,相比之下自己的兒子調皮得上樑揭瓦。她好心讓這一對舅甥出去玩,反倒被幼弟義正言辭地一頓訓斥,說什麼“業精於勤荒於嬉”,讓她這個當長姐的簡直無言以對。
宋知春母女讓魏琪詼諧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想來曾姑姑遇到這麼個行事佻脫的繼女,怕也是無奈居多吧!
魏琪此行前來就是聽說裴青前腳出任貢院巡查官,後腳就被言官彈劾一事,特特過來問個究竟的。家裡人怕傅百善擔心,這些個鬧心事就沒往面前說,沒想到讓魏琪一下了捅了出來。
傅百善看着屋子裡的丫頭婆子一臉的如臨大敵,連孃親的神色也有些緊張,不由好笑道:“不就是有了孩子嗎,至於把我當成雪豆腐嗎,家裡這般大事我竟半點不知曉?”
魏琪話一出口就覺察了不對勁,旋即就跳了起來,“你有身孕了,怎麼也不給我說一聲?我前一向得了兩塊上好的血竭,婦人用來補身子再好不過,回頭我就叫人給你送了來。對了,這孩兒多大了?有三個月沒有,胎裡坐穩了嗎?有些什麼想吃的想用的沒有……”
宋知春嘴巴張了張,見魏琪說個吧唧不停,女兒臉上也沒有絲毫緊張不適,一顆懸着心終於落了地。心想,與其這樣收着瞞着,反倒不如大方說出來。
魏琪講了一攤兒女經後才後知覺地舊話重提,“我家方明德說了,裴師哥爲人一貫謹慎仔細,怎麼可能爲了點銀子就將夾帶舉子私下放入考場,那些人多半是以訛傳訛。珍哥,你千不不要憂急!”
魏琪的父親魏勉從前是裴青的上峰,更是他半個領路人,所以兩者向來以師兄師妹相稱。
傅百善凝神想了一會道:“我大堂兄傅念祖此次也有入考,裴大哥得知要出任貢院巡查官時,就即向禮部尚書溫尚傑上了陳情。隔了一天後他見沒有絲毫動靜,就起了個心眼越級向首輔陳自庸稟報了此事,結果陳首鋪回了幾個字:毋須理會!難不成被言官彈劾的就是這件事嗎?”
魏琪聽了連連咋舌,“我還以爲象裴師兄那樣的悶罐性子會吃虧呢,原來他心中有數呢,難怪我家方明德說我瞎操心!”
其實宋知春也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這才一大早就過來看看。聽到女婿處置得當,一顆心頓時就放了下來,擡頭笑道:“今個是初一,左右我們娘幾個無事,就到圓恩寺吃齋飯吧,也讓佛祖保佑你們身子康健萬事隨心!”
傅百善正是好吃的時候聞言連連點頭,魏琪更是無有不應的,轉頭叫了貼身的僕婦回教忠坊把婆母和兒子都接來一道。在她看來佛寺裡聽禪吃齋,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
半個時辰後僕婦們帶話,方家老太太說年歲大了不願出門,卻把魏琪的兒子信哥兒送了過來。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活潑且好動。乳母嬤嬤是個老實婦人,生怕孩子胡鬧衝撞了人,一直在身邊小心護着。
魏琪故意引着兒子說話,問傅百善肚子裡頭是弟弟是妹妹?哥兒睜着黑葡萄一樣純淨的大眼道:“是妹妹!”
魏琪聽了哈哈大笑,擠眉弄眼地低聲道:“咱倆這親家就是老天註定的,你及笄時我送你的那套頭面可千萬要傳給你女兒我媳婦兒,要不然我就讓我兒子直接住到你家來!”
傅百善啼笑皆非,這肚子裡還沒有最終確定消息呢,就急吼吼地被人定下了,還言之鑿鑿地說是閨女,這事也只有魏琪做得出來!
圓恩寺是京城富貴家的女眷尤其愛去之地,古樹參天清淨悠然。寺裡的主持也都是得道的高僧,講起法來詼諧有趣意境頗深,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便成了京城貴婦們的聚首遊玩之地。
宋知春本不信這些神佛之說,但自傅滿倉平安歸來後她就有了敬畏之心,遇着看得順眼的寺廟也願舍下香油錢。一衆婦孺在在大雄寶殿焚香磕頭之後,有知客僧引衆人去齋堂用飯。迎面就碰見一羣華服貴人,正是壽守侯府的張夫人帶着兩個兒媳前來。
兩家的婦人們相互蹲禮廝見了,因年紀輩份小傅百善走在最後面。魏琪半攙扶着她,邊附過來悄聲嘀咕,“那位侯府的二夫人高氏老側頭打量你,這麼大歲數了打扮得跟小姑娘一樣鮮妍,倒也極有趣!”
傅百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位行事張揚的高夫人的確不象壽寧候府的人。鄭瑞舅舅怎麼娶了這麼一個人,看人時完全不避諱人家的目光,想來心思單純被家人呵護得極好的。反之,張老夫人看起來比上次在皇宮裡看着老多了,鬢邊的頭髮竟然全白了,這等富貴人家難道還有什麼焦慮之事不成?
張老夫人親自攜着宋知春的手和煦喁語,“我知道你們母女都是性子穩重之人,不到要緊關頭輕易不會開口求人。可是你這樣講禮外道就是把我這個老太婆撇在一邊了,反倒讓我成日裡惶恐憂心不已。”
宋知春低聲道:“珍哥就是這樣報喜不報憂的孩子,許多事都是發生許久之後我也才知曉。她的夫婿裴青也是如此性子,他此次從青州遷調初入京城就蹚入春闈舞弊案的渾水,爲怕我們擔心竟是半字未提。若非府上二爺特特前來提醒,竟不知那孩子身上擔着這麼大的事!”
張老夫人眼前一亮,回頭望了一眼樹下明眸善睞高挑矯健的女郎,不由雙目藉藉含淚喃喃嘆道:“倒是個有擔當的兒郎,這丫頭是個有福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