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子鎮的小宅子裡, 生產之後明顯豐腴不少的曾淮秀看着眼前的小丫頭,神情依然有些疑惑不解:“你說我姐姐打發你過來, 問我要去年的一件衣服的花樣子?”
小丫頭十來歲的樣子,梳着兩個小丫髻, 一臉的慧黠。張着一雙大眼笑眯眯地點頭,口齒伶俐地回答道:“是啊,前兒大姑娘喚了南門裁縫店的張娘子過來添置明年的春衫,想起去年二姑娘穿過的一件紫暈綢面百褶襉裙上的繡樣極其別緻, 就叫我過來取回去給張娘子做個樣子!”
曾準秀心裡便不禁嘀咕, 什麼花樣子值當姐姐這麼老遠派個人過來,但她素來順從聽話, 連忙叫房裡的幾個丫頭婆子齊齊動手翻找箱籠。
小丫頭見人都去隔壁間了, 這才笑着從懷中取出一封折得極小的方勝遞過來。曾準秀莫名其妙接過展開一看, 心裡立時又悲又喜。一目十行急急看完之後,忙照信中吩咐把紙張棄入火盆之中焚化。
等幾個僕傭終於將那條裙子找到後,小丫頭已經吃了第二盤點心了。接過裙子,又拿了二十個大子的賞錢,小丫頭才高高興興地往回走。
曾淮秀坐在椅子上仔細思量合計了半天后,纔將田媽媽請來,細聲道:“眼下兩個孩子即將滿百日, 我想去銀樓給孩子們打個寄名鎖, 不知大爺可有空閒同去?”
穿了青布襖裙梳着整齊發髻的田媽媽眼睛一眯, 不動聲色地從火盆裡一角還末燃燼的紙屑上收回, 含笑道:“咱家大爺是外頭做大事的, 怎會有空理會這些個瑣事,不過大爺是掛記這邊的,這不前個還派人送來一百兩銀子家用嗎?”
曾準秀心道果然,隨即不以爲意地繼續說道:“大爺果真是個忙人,我還和姐姐約好那天見上一面好說會子話呢!她得了新姐夫,終於可以脫離苦海了,只是不知這一去還有無機會再見面呢?”
田媽媽聞言一雙利眼立刻睃過來,“可是上回來的那位大姑娘,爲人倒是爽朗愛笑,只是不知許配的哪家兒郎?”
曾準秀裝作含羞帶怯地模樣道:“我們這樣的女子只求人家不棄就已是前世燒了高香了,不過這位新姐夫我攏共只見過幾次,不是很瞭解。偏偏姐姐就一門心思全在他身上了,想來也是個跟大爺一般能幹的人物!”
田媽媽眼睛一轉含笑道:“就是這個理,按說這娶了兩姊妹倆的連襟還互不認識,可真要鬧笑話了。太太這話我一定帶到,只是大爺到時有無空閒奴婢可不敢保證了!”
見田媽媽果真是照着書信裡說的一般反應,曾準秀不由大喜。她自知這老婦人在這處宅子裡的份量,忙擼下腕上一支韭菜葉素面金鐲子笑道:“那我就擎等你的好信兒了!”
田媽媽回到歇身的屋子,不一會一個年青丫頭推門而至,揀起桌上的金鐲看了一會兒,纔出言取笑道:“咱院子裡這位太太自打出了月子,心裡跟油煎似的,就盼着大人過來跟她好上一回。也不仔細照照鏡子,大人瞧得起她?”
田媽媽劈手奪過金鐲放在一邊罵道:“大人看不起她,也不會瞧上你。老實將今天的簡略寫出來,我怎麼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
年青丫頭撇嘴道:“可不是有蹊蹺,先是支派我們找什麼裙子,等我進屋就聞到好大一股紙燒的味道,指量我們這麼多人都是瞎子呢?”
田媽媽不由皺眉,“還有她說要跟她姐姐、姐夫在銀樓裡見面也不知真假,抑或乾脆是個圈套也說不定?”
年青丫頭剔着指甲懶洋洋地道:“管它是不是圈套,咱們照實稟報。大人去看一眼就行了,以大人的身手和膽識還怕誰不成?”
田媽媽沉思了一會終於點頭,“負責監看甜水井巷子的人也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大曾氏那麼一個活生生的人硬是從眼皮子底下走脫了,大人氣得將他們一人杖責了二十軍棍。好在青州城現在圍得跟鐵桶一般,所以人肯定還耽擱在城裡。“
說到這裡,田媽媽尋尋常常的一張團臉上便浮出一絲狠戾,“等會吩咐下去,都給我把招子放亮些,咱們這邊千萬不能出這種紕漏,老孃我可丟不起這人。還有我聽這位的意思,大曾氏和那位即將要遠走高飛了,這怕是在陸上最後一次捉到那人的機會了,即便我們不說只怕大人也會以身犯險!”
年青丫頭暗自警醒,心道的確不能大意了。大人平日裡雖然寡言,卻從不故意刁難人。可要是把交代下來的差事辦砸了,大人的責罰也是實打實的。
屋子裡的曾準秀自田媽媽走出門去就開始行坐難安,信中說徐姐夫要在走之前送她一份大禮,這份大禮很有可能讓她一腳跨入那家的門檻,最不濟也會是個有名有份的姨娘,而不是如今身份尷尬的外室。想到這裡,曾準秀雙手合什向菩薩相求,只要信女能得償所願,定會到寺廟裡重塑金身廣施香火。
同一時刻,黃樓巷傅家二房的新宅裡,傅百善接到魏琪捎來的音信後,心裡忍不住一陣歡喜。算下來兩人大概也有近大半年未見過面了,倒是頗讓人掛念。此次魏琪相邀是爲她明年的婚禮採買些金銀首飾,知道傅百善自小生活在廣州,見過頗多海外舶來品,品味肯定高人一等,特意約在鳳祥銀樓見面。
荔枝站在一邊笑嘻嘻地慫恿,“姑娘且去瞧上一眼吧,魏小姐沒有母親,連這些東西都要自己操持,你去了幫她拿個主意也是好的!”
傅百善折了信紙道:“我記得從廣州帶過來的一個箱子裡,有一套波斯國的西番蓮鎏金酒具,還有南洋過來的水晶盞。你去找出來放在一邊,等日子近了就送給她添妝。”
荔枝見她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不禁笑道:“可是那套嵌了很多寶石的酒具,太太可是驚歎了好久,說那些夷人就是巧思,嬰孩手掌大的地方竟然鑲了那麼多的小寶石,簡直是叫人佩服得不行。”
傅百善點頭道:“魏琪性情熱烈豪爽,就喜歡這些亮閃閃的東西,說紅寶綠寶看着就喜慶。她娘生前倒是留了些首飾,可是都是樣式老舊顏色暗沉了,她爹還儘讓留着不準動。當時我就想起了這套酒具,聽說工藝時興不易返烏,上頭的寶石雖小,成色卻是不錯。回到廣州時專門翻找了出來,她要是看到的話也會歡喜的。”
荔枝忙喜滋滋地道:“那我去庫馬上找找看,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好物件,一併拿過來,到時候姑娘心裡有個比較!”
傅百善叫住她,“喊上蓮霧,別讓她老在屋子裡悶着繡花,讓她幫着選幾支合適的匣子,到時候裝着送禮也體面!”
蓮霧自傷愈後就變得穩重寡言,閒來無事就愛躲在屋子裡給自家姑娘做衣裳。偏偏她手腳又快,一套從裡到外的衣裙她半個月的工夫就得了。回到青州這段時日,傅百善的衣櫃又添置了一個。
荔枝知曉姑娘是爲蓮霧好,忙點頭答應下去找蓮霧不提。
青州城,鳳祥銀樓。
鳳祥銀樓是青州城最大的銀樓,東家是積年的老商客,每年都會派人到蘇杭取回最時新圖樣來打製首飾。所以周圍十里八鄉的太太小姐們置辦嫁妝私房時,還是以此處爲首要選擇之地。
傅百善帶着荔枝進店門時,掌櫃早已看出這主僕二人氣度不凡,衣裙雖然簡單但是用料做工精緻,頭上的插戴雖少件件都非凡品。又見是女客,忙把人讓到裡間。先奉上點心香茗,這才端出圖樣讓人細細挑選。
店中不過三五個客人,其中並無魏琪。
傅百善就以爲是自己早到了,心下也不以爲意,順着店裡夥計的招呼坐在最裡面的一個角落裡。喝着茶吃着點心才發現這竟是一個絕好的地處,前面一排六扇等身高的八寶連春烏木屏風擋着,可以一眼瞧見進來的賓客,來人卻看不到她。
喝了半盞茶後,一行七八個人從街面上進到大堂,應該是哪家的主婦帶了僕傭出門子吧!掌櫃知道來了大主顧,忙告罪一聲迎了出去。傅百善不好明說自己也只是陪人來選嫁妝的,忙請人自便。
掌櫃的迎出門,就見一個衣飾乾淨的僕婦上前道:“聽說你家首飾款式是蘇杭一帶的樣式,我家太太想打兩塊寄名鎖,價錢不論做工要精緻!另外再拿些新式的頭面過來!”
這分明是大戶人家纔能有的做派,雖然看着眼生,但是掌櫃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佝着身子問道:“寄名鎖上要鐫刻名諱,就不知這上面要刻些什麼字?”
卻在這時,就見衣衫華貴矜持站在後面的嬌美婦人轉身嗔道:“大爺,兩個孩兒都要百日了,還不告訴我大名叫做什麼,看人家都要鬧笑話了!”
掌櫃一擡頭這纔看見門外不知何時進來一個身着皁色長衣的年青男子,劍眉鳳目端的一表人才。正在心裡暗自讚歎,就見那人一撩眼皮,利劍一般瞥過一道眼光,極簡略地吐出幾個字,“一個刻玲,一個刻瓏,玲瓏環佩的玲瓏!”
掌櫃的背上滲了幾絲冷汗,不敢再故亂打量了,低聲問道:“這材質不一,價錢工錢就不一樣,不知客人想選什麼材質的?”
那嬌美婦人搶話笑道:“我的一雙孩兒值當天底下最好的,東西當然最貴越好,就選成色最好的赤金。你們店中可有番國來的珠寶,頂好再嵌幾顆在上面纔好看。”
年青男人輕聲喝住她,“毋須費事,只選兩支銀質的就行了,男孩的上面鏤刻魚獸,女孩的上面鏤刻花草就行了,莫要鑲嵌珠玉寶石,以後要是讓孩子誤吞了可就麻煩了。”
掌櫃的想不到這看起來冷肅的男人如此心細,果然旁邊的嬌美婦人一臉溫柔笑意,情意纏綿地望着男人。這樣一看,這婦人的舉止神態分明帶了幾絲風塵之氣。正待細看時就覺一道利芒再次掃過來,掌櫃只得在心裡暗自嘀咕。
早有店中伶俐的夥計端出圖樣,嬌美婦人不耐煩細看,吩咐人把最時興的拿出來。掌櫃的覷眼望去,就見那皁衣男人只是默然坐在一邊飲茶沒有言語,忙拿了鑰匙去開櫃門,自取店中最貴重的物件出來讓貴人們品鑑賞玩。
店堂里人來人往,就無人注意到屋角的雅室裡,一個悠閒品茗的身影自打聽到這男人的聲音後,忽地變得僵直不動。良久過後,她手裡那隻繪了鬥彩雲芝紋的茶盞才被緩緩地擱在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