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劈柴胡同。
院子的石縫裡終於綻出點點新綠,漫長的冬季就要過去了。每當這時候傅百善便格外懷念廣州, 到處花紅柳綠不說, 還有新鮮的果子可以吃,象櫻桃枇杷水靈靈的。哪裡像青州, 一到冬天到處都是一片蕭條景象。除了幾棵常青的松柏,竟然看不到一絲鮮嫩。
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好,傅百善又是個閒不住的人,指揮着幾個丫頭將櫃子裡的大毛衣裳厚褥子全部拿出來晾曬一番。青州緊鄰海邊溼氣又重, 這些東西摸在手裡總覺得有些潤氣。
裴青回到家中時,擡眼就見不大的院子裡到處都是皮的毛的衣裳。傅百善只穿了一件茶綠色地邊角繡了石榴花的夾衣, 並一條家常的挑線棉綢白裙, 正拿着一隻撣子“噗通噗通”地敲打着褥子上的灰塵。
這彷彿是夢中的情景, 他在外頭忙碌了一天回到家, 家裡有賢淑的妻子, 桌上有熱騰騰的飯食,這份尋常人家的日子他盼了許多年。
傅百善擡頭就見男人一動不動呆呆地站在那裡, 臉上也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她心裡便“咯噔”了一下,丟開雞毛撣子飛快地走過來, 先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出手掌在男人的各個關節處摩挲了一下,好像沒有什麼不妥啊!
裴青回過神來, 看見的就是小媳婦一臉掩飾不住的關切, 又好笑又感動地握住她的手指低聲嘆道:“我好着呢, 毋須擔心。只是覺得你堂堂四品鄉君,比我的官銜都要高呢,卻只能關在宅子裡,幫我打掃庭院收拾屋子,覺得實在是有些委屈了你!”
傅百善不由失笑,伸手捶了他一下道:“吃了午飯我才從黃樓巷出來,我娘還數落我說,要記得已經嫁了人爲人妻了,莫老惦記着一天到晚在外面瘋跑。那些莊子鋪子今天不去明兒可以去,家裡頭定要先安置好了,讓裴女婿回來還有口熱湯熱飯吃!”
這話倒的確是宋知春的原話。
本來女兒嫁得近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加上裴青一個月裡頭總有大半個月要在青州左衛值守,所以傅百善一有空閒了就帶着幾個丫頭回孃家,反正也沒有人管束與她。宋知春原本還高興來着,誰知道這丫頭就沒個安分的時候,跟着她爹田坎上上下下地忙乎,一天下來身上腳上都是泥,這還是剛剛嫁人的新媳婦做派嗎?
宋知春罵了丈夫就知道擺弄那些秧苗,回過頭來就把女兒連哄帶騙地趕回了劈柴胡同。心想再不能讓女兒跟着丈夫一路出去了。這田地裡頭有什麼好玩的,人也曬黑了手腳也糙了。這幸虧日子短,要不然女婿日後肯定會覺得自己娶了一個鄉下的土婆娘。
裴青哈哈大笑,心想這位丈母孃每回看見自己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暗地裡卻是極心軟的。於是在心裡頭悄悄打定主意,日後在黃樓巷衚衕態度要更加恭敬纔是。再有,新得了一套四件水晶打製的麒麟瑞獸,雕工精美寓意吉祥,拿來做丈母孃的生辰壽禮再合適不過了。
進了屋子裡,傅百善幫着拿更換的衣服。
裴青淨了面洗去身上的灰塵,再換了一件平常慣穿的藏藍色素面直綴之後,就滿意地發現內室裡只有小媳婦一個人在佈菜,幾個大丫頭都極有眼色地退出去了。他捱過去在傅百善臉上親了一口,啞着聲音問道:“這幾天有沒有想我?”
傅百善一驚忙擡頭往外間看,卻早已是空無一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指尖狠狠地掐了他一記後罵道:“這還是我的丫頭,我都還沒有吩咐一聲呢,就全都跑光了。你老實給我交代,你到底許了他們什麼好處,幹什麼都這麼向着你!”
裴青極喜歡傅百善潑辣發脾氣的樣子,覺得這樣子的女人看起來才生動鮮活。他捧着愛人的指尖挨個挨個的親吻,嘆氣道:“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讓荔枝告訴他們,以後有我在屋子的時候,這些小丫頭們不要往前湊。只要把差事做好把鄉君服侍好,逢年過節全部都是三倍的例銀。”
手指頭又酥又麻,傅百善啐了他一口詳怒道:“拿我的銀子收買我的丫頭,是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裴青一愣以爲她真的有些生氣,忙覷着臉色小心翼翼地吭哧道:“從廣東回來時,我不是給了你八萬兩銀子嗎?就是除去我原先找你挪用的五萬兩,應該還剩了一些吧。拿來打賞幾個丫頭也用不了多少,怎麼……全用完了嗎?”
傅百善見他連自己的頑笑話都聽不出來,不由心中生疼。這人到底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難,纔會時時在自己面前這樣慎重地說出這樣的話語。
她深吸了一口氣,面上卻依舊一副嬌蠻無禮的樣子,昂頭道:“你不知道嗎?以後這個家裡由我說了算。我的銀子是我的,你的銀子也是我的。我娘說了,男人身上不能多放銀子,錢多了就要學壞。爲了你好,爲了咱們這個家好,還是我來當這個家好了!”
裴青面上的表情便有些釋懷,也聽出她話語當中的頑皮,好半天才將傅百善抱過來放在自己的膝上,悶聲道:“珍哥,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生怕給不了你最好的讓你吃虧後悔。總是擔心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到時候這世上又只有我孤單單的一個人。謝謝你還願意停下來等我,還時時鼓勵我陪伴我。我想,終有一天我會變得無比強大,做一個能夠真正匹配你的男人!“
傅百善略略知道他從前的心結,不願意讓男人沉浸在過往當中。就緩緩直起了身子,雙手略略扶住腰肢傲然道:“上回你在家休沐我們兩個對打時,你好像輸了我兩招。且讓我看看,你要怎麼做一個能夠匹配我的真男人?”
裴青有些無語,輸了兩招是事實,不過那是他束手束腳地不敢用真功夫好吧。正想扳回一點面子,就見坐在自已膝蓋上的小媳婦兒直起身子時,一片軟玉溫香正正好對着面門。嘴上還不知死活一般,特特加重了那個“真”字。
不是真男人的還是假男人不成,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只要是個能喘氣的男人,都容不得被女人如此蔑視。裴青明知這是傅百善的激將,卻還是心甘情願地上了當。惡狠狠地湊在女人的耳邊低語,“放心吧我的好珍哥,爲夫定會讓你無比確定我是一個真男人!”
傅百善便有些頭皮發麻,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玩火自焚。
果不其然這頓晚飯被無限期地延長,傅百善只得拼着臉面不要,又許下無數好處割讓了無數地界之後,才被允許從牀上下來。當她被圍在錦被裡,捧着裴青悄悄從廚房裡端回來的熱粥時,不禁有些含恨想到,怎麼老是有一種做了賠本買賣的挫敗感?
每每這人臉上掛了一絲委屈,自己就心疼得不行。還沒等男人有什麼表示時,自己就上趕着示好。傅百善從碗邊悄悄打量男人,見他像一隻吃飽了大餐的虎獸一般,饜足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讓人看了就手心發癢。好吧,牀榻上打不贏你,等下回再在院子裡對打時,一定把這傢伙好好地收拾一頓。
裴青揉了揉鼻翼,知道自己又孟浪了,但是那時候他心裡像有把火一般。其實不止這一次,每回休沐回到家,他都忍不住要和傅百善膩歪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頂好再在做一些有益身心的事情。
好容易才找到被甩在一邊的衣服,裴青找到一張文貼道:“本來想告訴你一件喜事的,結果說着說着就忘了。上面已經下了調令,命我三月初五前趕到京城,任五城兵馬指揮司下的東門指揮使。“
傅百善大喜,細細地將文帖看了一遍忽地笑了起來,“你的這個東門指揮使是秩正四品吧,終於跟我一個階品了?”裴青原先倒是沒有想到這宗,只得無奈地看着女人笑得花枝亂顫。
五城兵馬指揮司分中、東、西、南、北,爲負責京師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門。職專京城巡捕等事,凡京城內外各畫境而分領之,境內有遊民奸民則逮治。
傅百善想了一下,扳着指頭興致勃勃地算了一下道:“日子指定來不及了,只有你先一步進京,我把家裡收拾規整了再去跟你匯合。青州的房子要留人照看,鋪面什麼的可以處理掉,還有程先生不知道願不願意跟我們走。對了,我娘那裡還去說一聲,要是她也跟我們去京城就好了!”
裴青見她說着說着被子都要掉下來了,生怕夜來風重感染風寒,連忙上前細細圍緊,又拿來羅襪套上才半擁着她柔聲道:“不急,我們還有老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