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位一臉惆悵失意的阿鯉姑娘送至家宅中時, 早得到消息的阿鯉母親將女兒一把摟在懷裡,用一種軟軟的腔調安慰的受傷的孩子。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 那位華服婦人迴轉過身來向傅百善深深鞠躬答謝。
傅百善看着那對母女相互攙扶着進了那入深宅大院,不由莞爾一笑。雛鳥受傷後有個舔舐傷口的地方, 有來自親人溫存的撫慰,相信傷痛很快就會得以忘懷。
地上積了尺高的新雪, 加上天邊似有似無的月色, 荒郊野地裡有一種詭異的亮堂。傅百善忽起了些許興致,吩咐隨衆們先回驛館, 一個人沿着小徑慢慢地往回走。鞋子外面是一層草繩粗粗編制的肥大靴子, 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路上每隔數十步便有人高的石龕矗立, 龕裡燃着松脂油燈,時而在寂靜的雪夜裡噼啪作響。
耳邊忽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傅百善略一側頭, 就見不遠處站了一個灰布蒙面的男人,正是扮作燈籠鋪子老馬師傅的裴青。
傅百善抿着下脣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就見那人大步跨前一把將她的手抓住, 二話不說就往身後的祖母山上拖。她被拉得差點趔趄, 心中便有些着惱, 偏生手掌被那人拽得死緊不好掙脫。再加此處已然靠近驛館不敢大聲斥責,只得踉踉蹌蹌地跟在那人的後面往山上走。
九州各處多的是這種低矮小山, 樹木蒼翠經年不凋謝, 白雪皚皚下更添韻姿。天上只有淺淺的一鉤下弦月, 帶着末冬寒意的山風簌嗚簌嗚地, 象是中土古老的樂器——陶壎在吹奏,渾厚深沉樸拙抱素,卻無端讓人心生悽清。
不過幾百步石階便到了祖母山的山頂,這裡沒有建神廟正殿,只建了一座木製的鳥居,有些象中土的牌坊,只是要簡陋許多。倭國人多數信奉佛教,高大的樹枝上綁了無數的許願紅條,在風中不住地起揚漂浮。
傅百善猛地掙開胳膊,就着寺前的燈籠細看,手腕處果然被揪得通紅。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靠着石龕慢悠悠地解下頭上纏着的重重布巾,最後露出一張眉如重墨鬢如刀裁的冷臉。
野地裡的風在腳底不住的盤旋,傅百善漫無邊際地想,這人隨着年歲的增長倒越發好看起來。膚色是一種介於古銅和蜜色之間的強悍,少年時那種雌雄難辯的身量,到現在已經變得頎長結實,這副形貌即便走在京城想必也難有人企及。她心中雖如此思量,卻絕不願意先低頭開口服軟,只是站在一旁揉着手腕默然無語。
裴青擡眼望了她的手腕一眼,卻依舊強硬着冷下心腸逼問,“在赤嶼島你大概就認出我來了吧,卻悶着性子半聲不吭地上了福泰號。結果到了船上你避着我,在驛館也避着我,不過就是想找你說幾句話,怎麼就如此難呢?”
女郎一身利落的箭袖男裝,在昏暗的燭火下只露出半張俊俏的側顏。英氣十足的眉梢,挺直的鼻樑,緊緊抿住的菱脣,無一不是自己在心底描摩過千遍的形狀。當然還有更讓人頭疼的,是女郎一往既往的沉默與倔強。
裴青沒指望她的答話,而是入鄉隨俗地在手水舍前用木杓舀水洗了手,搖了殿前的垂鈴,合掌祈禱後才轉過身淡然道:“我的性子一向寡淡少語,卻遇着你這個剋星,看似爽朗大方卻事事俱埋在心底裡。日後我倆相處時,少不得我來多說我來多問,省得你一根筋犟到底,到頭來傷人傷己。”
傅百善揉手腕的手頓了一下,擡頭張嘴欲駁。卻不料裴青利眼一睃,猛地擡高聲調呵斥道:“先聽我說完!”
看到女郎好似瑟瑟了一下,裴青終於木着臉將身上的斗篷取下裹在女郎的身上,俯下身子緩緩道:“第一我心悅你,從你還不知道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就從來沒有變過。第二在青州老鳳祥銀樓裡,那個女人與我無半點干係。我只是想用她誘捕徐直,卻沒想到被徐直倒擺一道,將你引去那裡才致我們之間誤會重生。”
女郎垂着頭依舊悄然無語。
裴青苦笑一聲,“當然那時的我是不知曉的,很久之後直到魏琪送來那副嬰孩所用的赤金寄名鎖時,我才恍然明白徐直在其間所做的手腳,卻爲時已晚。我一向自負才智,卻想不到徐直在絕境當中還能狠予我一擊!”
傅百善沒有接話,而是隨手拂向身邊的手水舍,出乎意料那一汪水竟然是溫熱的。仔細看去,就見那裝水的石槽上接了長短不一的竹筒,應該也是將遠處的熱泉牽引過來的。不由輕嘆道:“七符哥,你看這裡多山少地處處貧瘠,但是卻又有熱泉,所以才引得貴人們在此建宅修院,將來只怕會很繁庶呢!”
裴青不知她把話題忽然轉到這池水上作什麼,只得順着答道:“伊那本就是個活火山,最近的一次噴發大概在八十年前,你看這裡的土層瘦薄,水裡還有淡淡的硫磺味就知曉了!”
靜諡的雪夜下,傅百善的臉龐被雪鍍上淺淺一層月華,她抱膝依在石槽邊感受雪夜裡的些微暖意,“七符哥,這段時日我到外面邊走邊看,才曉得原來居了十來年的廣州城這般小,才曉得這世界原來這般大。每天都會碰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現在回頭來看從前那些天大的煩憂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傅百善臉上浮起憾事之後的釋然和平靜,“在那家銀樓後的屏風後,我聽着那個女人的得意和宣揚,聽着你吩咐掌櫃時的細緻和周到,看着你們離開時相依相偎的身影,曾經恨不得上前將那女人拉着你的手一刀剁下。”
傅百善有些自嘲地笑出聲,“……那股邪火燒得我夜不能寐,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其間有蹊蹺之處,我懷疑你又想你興許真的有隱情。但是那段時日裡的你若即若離,五封書信里約莫只有一封能回,我就知道你已經不是我原來一片赤忱的七符哥了,那些話就更問不出口了!”
裴青有些狼狽地側身,他那段時日將將知曉秦王對珍哥有意,更說動傅家大伯前去說項,在珍哥及笄時更是送上意喻求娶的赤金對簪,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讓一向心間篤定的他卻步了。
傅百善卻微微昂頭,看着天邊那鉤淺月幽幽嘆道:“是因爲秦王的出現讓七符哥感到踟躕嗎?你我多年相識比不上貴人一顧,在你的眼裡我便是如此淺薄的人?雖不想說些虛無縹緲的話,可我們之間的確橫亙了太多東西,僅僅是些許喜歡是抹煞不了這些的。”
“珍哥——”
擡手打斷裴青未及出口的解釋,傅百善坦然一笑道:“有件舊事放在心中許久,今日便與你說了吧!在廣州我大概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實在不耐煩那些功課,就悄悄溜出去,結果在碼頭上不小心中了熱暑。又灌湯藥又刮痧一番折騰後,晚上就睡得有些迷糊。”
許是想起了舊日的時光,傅百善眼角浮起淚痕,“我似夢似醒,恍惚間就聽到曾姑姑在向顧嬤嬤悄聲報怨,說沒見過這樣坐不住的孩子,繡一幅帕子竟繡了大半年。還說——,珍哥的這副稟性也不知隨了誰,她生母琴棋書畫女紅針黹可是樣樣精通呢……”
饒是裴青歷經世事,也叫女郎的話一時驚住。
傅百善卻不在意地繼續道:“曾姑姑只說了這一句就讓顧嬤嬤喝住了,我趕緊在碧紗櫥裡裝睡,連眼晴都不敢眨連呼吸都不敢亂。結果就真的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覺昨晚上聽的話指不定是在做夢。”
此時山頂又下起了雪,肅煞冷寂,悄無聲息地飛揚落在石槽水面上,即刻間就化了。
傅百善接了一朵在手心,低頭悵然道:“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就更加一天到晚地往外瘋跑。我娘不是我親孃,我爹自然不是我親爹,那時我走在廣州城濟濟人羣當中,看哪個婦人都象親孃,看哪個男人都象親爹!”
裴青心痛難抑,那時他跟隨在魏勉身旁,一天到晚有參加不完的訓練,聽不完的斥責。怎麼就沒想到珍哥寄來的那些書信裡,歡快語氣下掩藏的是不安惶恐和自我懷疑?
傅百善垂眸彈去指尖滯留的水珠,“不久我就又大病一場,有大夫說是鬱結於心難以疏懷,纔好一點又引發了痘疹。我娘不信,說這定是個江湖郎中滿嘴的胡沁,小孩子能有什麼鬱結於心?把他胡亂打發走後,又讓我爹騎了快馬到鄰府重金聘來大夫給我診治。”
說到這裡,傅百善展眉一笑,一雙又長又大的杏仁眼中有溫暖光華流轉,“家裡供奉了痘診娘娘,碧紗櫥裡整日裡只有我跟我娘。她天天呆在我身邊端茶喂藥,我臉上起了膿包不能摳破,她就整晚整晚守在牀邊,握住我的雙手不讓我亂撓。小五小六才過五歲生,每天都來看我,隔着窗子給我唱歌背詩。我爹急得起了一嘴的大燎泡,聽陳娘子說一連好幾天都只能服用冷湯食。”
一滴淚珠悄然滑向女郎的頰邊,不過眨眼間就象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墜落。傅百善神情似笑似悲,“一個月後我好了,我娘立時就倒下了,也發了痘疹,來勢洶洶高燒不退,卻把自己關在後院的柴房裡,每天只許我爹一人去給她送飯。原來她從未生過痘疹,卻騙我說生過了……”
傅百善雙手緊緊抓住黑色斗篷的襟邊,大口大口地喘氣,“從那時起,從那時起——,我就發誓宋知春便是我親孃,傅滿倉便是我親爹,傾其一生我都是他們的女兒。我不求嫁得金龜婿,不求過人上人的日子,我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好好地守護傅家!”
裴青將無聲哽咽的小姑娘摟在懷裡,才驚覺對方脊背上的一對肩胛骨瘦削而支棱。一時間心痛得無以復加,只得不住喃喃,“都過去了,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