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本就是傳遞消息最快的地方, 這句“紅袖招招,到處摸摸”立時便像風一樣席捲出去。
浙江籍陳英印爲人穩重心思卻單純,聞言心頭雖詫異卻也沒有多想, 只是以爲這叫許圃的人家境寬裕,兼之高興過了頭喝酒喝多了一時沒有注意,將一些閨閣與妻妾嬉鬧的淫詞爛曲唸叨了出來。畢竟是一同出來的人, 不好丟在一邊不聞不問, 只得站起來團團作揖打圓場道:“許兄興許是喝醉了……”
誰知許圃根本不領這份人情, 紫脹着一張臉大步上前,一把將陳英印推了個趔趄, 大聲呵斥道:“誰說我喝醉了我清醒得很, 四書五經我倒背如流, 我自個還做了很多很多的上好詩詞, 足以流傳千古。吶,我念給你們聽,且向五雲深處住,錦衾繡幌從容。如何即是出樊籠。蓬萊人少到,雲雨事難窮……”
堂中衆人面面相覷後交頭接耳, 隱隱處更是一陣譁然。
萬福樓算得上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大酒樓, 年年秋闈過後的鹿鳴宴就是在此處開辦, 掌櫃的也算是見多識廣。見這位所謂的前三甲行酒令時, 盡是用些不堪入耳的青樓淫詞, 氣得面色如同鍋底。心想要是將這人的吟誦題寫到牆上, 那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時一個生得高壯些的江南舉子越衆而出, 大聲問道:“這便是位列前三甲的北地高才嗎?今日高朋滿座且離科考不過數天,想來這位許兄臺還記得自己所做的錦繡文章。小弟不才適逢其會得以一窺,只覺其間句句玉成字字珠璣。今日人多,煩請許兄臺把你得了前三甲的文章背誦出來,我等好重新拜讀一二!”
許圃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迷迷瞪瞪的神情立時清醒許多,站在原處似乎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先時被推退至一邊的陳英印還是一片好心,見他清醒就簡略幾句將事情交代了一下。許圃的臉立刻紫脹如同豬肝,聞言左顧右盼吭哧道:“……今日酒飲得多了些,不若我回家後書寫出來再供各位指鑑!”
這副神態明明就是閃爍其詞,分明是心中有鬼。
在場的江南舉子不管中沒□□名,立刻變得如同喝了鹿血一般激亢莫名羣情憤恨。本來歷屆科考,江南道因爲文風鼎盛一向是力壓北地。誰料此次應考的江南學子大半折戟沉沙,連前三甲都只佔了一個名額。
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年青人覺得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真相,一個個面犯紅光,對着許圃一陣指指點點。萬福樓的掌櫃見了此番情景,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立刻轉過身喚了店中的小夥計去東城兵馬司叫人過來,遲了只怕要出大事。
小五小六兩兄弟墊着腳尖生怕看不到熱鬧,傅念祖一邊護着兩個小兄弟一邊將許圃細細打量一番。
就見這人雖生得俊秀,但是面色青白眼神飄忽不定,整個一個長期侵淫酒色的卑劣之徒,年青時的七分人才大概只剩下兩分了。常語說相由心生,如此行爲猥瑣言語不堪之人竟然能位列前三甲,怎麼不叫人心中生疑!
先前出聲挑釁的高壯舉子得意地望了一眼周圍,自覺抓住了今年科場最大的把柄,一時激動得眉飛色舞。
他索性撩開下袍揀了一個高處站着,額頭青筋直冒口沫橫飛,“這人竟連自己作的文章都不能當衆背誦,可見本是個草包之類的人物。不過他既然能夠取得名次,必定是考題被提前泄露出來,請了高手做好後又夾帶進去抄襲而成。”
這話真是一竹蒿打翻一船人,但是高壯舉子顯然是個不怕事的刺頭性子,越說越發義憤填膺,“這種人竟然榜上有名,簡直是我輩清白讀書人的恥辱。爲遏此風,小弟願拼着一身功名不要,可有願意與我同去主考官處問個明白的學兄?”
這番話極爲蠱惑人心,已經有幾個躍躍欲試的人站了過去。
但更多人左看右看之後,還是持觀望態度。雖然還不明白真相,但是衆人都不是傻子,已經隱隱約約看出其間有貓膩,方方面面林林總總,說不得還真有朝中大佬牽涉其間!於是,許多人互望了一眼後選擇明哲保身,就不引人注意地後退了幾步。
高壯舉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雙手高舉道:“當今皇上在位三十餘年,向來體恤民衆。若是知曉有小人打着他的名頭賣官鬻爵,此種風氣如何可以助長?我相信皇上和各位大人必定會明察秋毫以正典刑,所以我們也需做出表率,將某些庸碌之輩打回原形!”
被強行按捺住身子的許圃猛地跳將起來,大聲罵道:“小兔崽子,你說誰是庸碌之輩?知不知道爺是誰,我是堂堂淮安侯府的世子,生來便是高爾一等的富貴之人,用得着跟你這樣的窮酸爭食吃嗎?爺六歲開始讀書做文章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呢!”
一個斯文人突然變成了一個流裡流氣罵街的紈絝子弟,這轉化也太快了。而且還是勳貴人家的子弟,這等模樣如何叫人信服!於是圍觀的人羣越發聚攏過來,都在悄悄議論這個連自己文章都不記得的前三甲。
浙江陳英印見事態已經不可收拾,偏生這位許圃在羣情激憤之時,絲毫不懂半點收斂,只得輕嘆一聲退在一邊。側頭看見另一位前三甲劉知遠也是靜立一邊未發一詞,心想這許圃的腦子不知道怎麼長的,行事連這個未及冠的少年都不如。
許圃面相兇狠,其實早就色厲內荏。這場考試內裡如何,他心裡是明明白白,根本就見不得天日。好好的一場酒宴,最後事情是怎麼發展成這般模樣的?他記得先時還是好好的,大家都端着一副笑臉相互寒暄客氣得不得了。
自接過一盞茶喝了之後,整個人就變得懵懵懂懂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完全沒有印象。可過了一會人就清醒了,才知道因言語不慎惹了禍事。許圃隱隱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跟別人說自己的腦袋莫名其妙地暈了一下,做的事情根本就不記得,只怕十個人有九個人會不認爲是無稽之談!
雖然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是許圃心裡並不如何害怕。這世上誰能把他怎麼樣,他爹淮安侯是當今皇帝的親表兄,自個是皇帝自小看大的親侄兒,就是捅到大理寺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若非想有個正經的進士出身,誰耐煩辛辛苦苦地跟些窮措大呆在貢院裡九天八夜?所以,這個前三甲他是當定了!
一方是江南道的各路舉子,一方是勳貴出身的驕橫子弟,萬福樓裝飾清雅的大堂裡,箭~弩拔張的局勢似乎一觸即發。
傅念祖本就是血氣方剛之人,聽說有人舞弊大夥到禮部衙門請願,正聽得熱血沸騰一隻腳就要邁出之際,胳膊肘被緊緊拉住。他回頭一看卻是面目肅然的傅滿倉,便囁嚅了幾句,“若真是有暗相勾結,對大多落榜舉子未免太過不公!”
傅滿倉略微搖頭,輕聲道:“不是這個緣由,你且仔細看看,這先出頭之人是否有什麼不妥?”
傅念祖知道這位叔叔行事向來練達,聽聞此言後雖有不解,但還是聽話地運足目力朝那位生得高壯的舉子望去。這一看果然看出一些蹊蹺,原來那人站在高處說話時,每隔一會就要偷偷瞄一眼左手處。那裡站了一個青衣小帽的人,看那副模樣分明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家生奴才,其垂下的袖子裡不住地在比劃手勢。
傅念祖心頭一跳,後背上驀地就驚出一聲冷汗。
看來那位許圃取得的前三甲名次參與了科場舞弊是真,但是這位領頭鬧事的江南道舉子只怕也不是什麼好鳥。自己先前差點輕信人言人云亦云,貿貿然地闖進去幫忙,殊不知這後頭還有什麼厲害干係?
宋知春知道這不是惹禍的時候,連忙把兩個兒子叫進來。一家子把雅間的門帶上,站在二樓的圍欄杆靜看事情的發展。
果不其然,底下緊緊聚集的人羣處不知誰尖叫了一聲“打人了”,立時就引發了騷亂。杯碟果盤菜蔬點心滿天飛舞,無論老的少的像無頭蒼蠅一般往各處狂奔亂跑,不知是誰先滾落下階梯,後面一連串的人俱都滾做一堆。
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之際,一隊身着甲冑的兵士便如天兵天將一般,舉着半人高的盾牌強行鍥入雜亂的場地,揮舞起木棒驅散那些鬧事的舉子。幾下就將互相推搡的人按倒在地上老實趴着,此刻也無人管這些高貴的舉子們是否無辜了。
傅念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心頭暗叫僥倖,若非叔父看穿端倪出言阻攔,自己怕也是其中形容狼狽的一員,被別人賣了還幫別人數錢的蠢人。
此時小五突然歡喜道:“是姐夫過來了!”
雅間中的傅家人擡頭一看果然,從門口處施然進來一位全身甲冑的年青將軍,淵渟嶽峙濃眉鳳目,不是裴青又是誰!他似乎聽到這邊的動靜,側首過來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在角落處找了個鼓腿膨牙方凳坐下,平和地看着如狼似虎的軍士又是呵斥又是勸誘,將那些平日裡清高得不可一世的讀書人收拾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