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漸漸散去,傅百善心滿意足地看完了這場鬥得跟烏雞眼似的熱鬧, 雙手揣着袖子往回走。雖然外人沒看出來, 但畢竟是姑娘家不敢真的隨意留外宿。
小姑娘從未這個時段經過赤嶼島的坊子, 左右街面上有嘈雜的人聲和酒菜的香氣, 甚至還有小販滴溜着竹籃高聲叫賣,半開了門臉的小店裡依稀有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妓在嬉笑。
傅百善垂着頭目不斜視地沿着街巷快走, 直到街尾纔敢大喘口氣,身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嬌嗔軟語。她絕沒有看不起這些女人的意思, 這世上有人生來富貴吃穿不愁,有人便一生困厄事事落空。
利落地避開了一副幾乎要貼上來的溫軟身子, 轉身卻被一個尖嘴猴腮額頭上貼了一張黑膏藥的人攔住,“小哥兒, 要不要試試舶來的藥草, 嘗一口快活似神仙!“
傅百善見那人手上用巾帕託着幾片幹葉, 不由好笑道:“不過是呂宋國過來的菸草罷了,這東西又叫淡巴菰。以火燒一頭以一頭向口, 煙氣從管中入喉,至多起個提神醒腦的作用,說什麼快活似神仙?”
那人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竟然識貨, 訕訕一笑從懷裡又扯出一塊巾帕託在手中,笑道:“這是正宗的烏香,吃了強身健體精神矍鑠。古時就有人說其苗堪春菜實比秋谷, 老人氣衰飲食無幾, 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時用蜜水細煎, 便口利喉調肺養胃,飲之一杯立刻少興十年。“
傅百善沒想到有人賣東西還掉書袋,就擡頭多看了那人兩眼。
其實她早就聽說過烏香就是阿芙蓉,是頂頂有名的毒物。在廣州時有人不知輕重帶回家嘗試,開始還好,越到後來癮頭越大,一天不吃就如鼠蟻鑽心活不下去。等萬貫家財耗沒了,人也變得面黃肌瘦脾氣暴躁,連至親之人都敢刀斧相向。爲此官府還特地下了告示,告誡民衆切切小心不要沾染。
那時顧嬤嬤還在世,她見多識廣對這種東西是深惡痛絕。曾說舊年有詩人述:昔作芙蓉花,今爲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裡的芙蓉花盛開時其花甚美好,花有四葉或紅或白,上又淺紅暈子,其囊猶如箭形,其內有米粒子。花朵豐豔妍好千態,觀之賞心悅目聞之有異香,稍加煉製之後就是臭名昭著的阿芙蓉。不想今日倒有眼緣,在這千里之外見着了。
本來不關傅百善的事,但是想到這東西曾經害人無數,就開口問道:“你手裡有多少,是從哪裡進來的?”猴臉人警惕地將巾帕收回懷裡,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俊秀青年,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招呼身後的人上來。
傅百善不知哪裡露了破綻,後退一步手心暗暗攥緊。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走路的拖沓聲,一個臉上蒙了半邊黑帕的人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嘶啞着嗓子大聲道:“宋家小哥兒,你的燈籠掉了!”幾個幫手模樣的人見有人過來倒底不想生事,相視一眼後一鬨而散,猴臉人啐了一口幾步就串入了狹窄的街巷。
來人身量挺高,上半身佝僂得厲害,聲音也難聽地很,“小哥兒走這麼快做什麼?老漢我轉個身就不見了你的蹤影,還有這麼晚了不要一個人在街面上行走,那些小混混賣你東西是假,實則是想探究你是不是值得下手的肥羊!”
傅百善見這陌生人一副熟稔至極的語氣,有些遲疑地拱手稱謝。
來人嘿嘿一笑自我介紹,“喚我老馬就成,我是潘記燈籠鋪裡的師傅,我們掌櫃的說宋小哥兒給鋪子裡仲成了這麼一筆大生意,本來想請你吃頓飯。可是島上人多嘴雜怕給你惹事,就吩咐老漢我給你送一盞燈籠過來做謝禮!”
傅百善見那人把手裡的棉紗掀開,登時露出一隻碩大的走馬燈,貼金鑲玉雕龍畫鳳做工精美,連纏了桑蠶絲的燈杆都是銅鎏金的。一時大感汗顏,推辭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哪裡當潘掌櫃如此厚禮?”
老馬想是走累了斜倚在牆角處,聲音越發低沉暗啞,“這走馬燈看着華貴,其實只是樣子貨,沒費幾個本錢。那天你和掌櫃的談事時,我就在後面扎燈籠,難得有人真心喜歡這些東西,就起意做了一盞出來做謝禮。請小哥兒收下,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傅百善心頭一怔,不知爲什麼對這番舉動感到些許古怪。
正在猶疑間,那燈杆已經被人遞了過來。她自來不是矯情的性子,面對人家的盛情乾脆爽快地收下。老馬一身樸素黑衣,看得出來極高興,興沖沖地拿了火捻子點燃燈籠的燭芯,上面的武將馬匹立時鏗鏗地你追我趕起來。
燈火閃爍間,傅百善恍惚想起昔年也有一個人親手點燃走馬燈,也有一個人含笑看着自己歡呼雀躍。夜風吹來,陡地想起這些往事,不過徒然讓人傷懷罷了。慎重謝過熱心腸的老馬,傅百善提着燈籠剛往回走,就感到身子被猛地一扯,“噗”地一聲一支利箭射在剛纔立腳的地方。
傅百善看着兀自晃動不已的箭簇,擡頭就見有幾十上百支利箭急射而來。心頭不由咯噔了一下,立時恍然有人在偷襲赤嶼島。先時還熱鬧的坊子立時變得寂寂,遠處有島上豢養的兵士急急地攀上瞭望樓,吹響了警示的號角。
左右望了一眼,傅百善心頭暗暗叫苦。這坊子實際是處平坦的地處,當年修建者本是瞧中這點,也怕是沒有想到這裡後來會繁華至此,後來又衍生了無數的人家在此居住。萬一有膽大技高者翻過丈高的坊牆裡外夾襲,這裡簡直就是一馬平川的不設防之地。
箭矢一波接一波地襲來,想來是坊門被打開了,黑燈瞎火地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摸上島。
傅百善擔心家裡人的安危,一跺腳就要往回走。結果剛一起身就被人緊緊攥住胳膊,卻是矇頭蓋臉的老馬。心裡的怪異越發濃厚,卻來不及細細分辨,只得悄聲道:“我家裡離這裡不遠,我要回去看看!”
暗夜裡,老馬的一雙眼睛亮得猶如星辰,掃過來一眼後啞聲道:“這時節你先顧着自己吧,你家裡人也不是傻子,事事都需你去照料!”
指責中夾雜着些微不欲爲人查知的關心,傅百善心頭又是一跳,雙手在銅鎏金燈杆上留下深深指印。良久才淡淡道:“多謝你的提醒,只是我心裡最看重的便是家人,他們安好了我才能安好,苟且活着可不是我的作派!”
前方漸漸傳來喧鬧聲,傅百善疑心是倭人進犯,心裡越發着急。顧不得許多,放下走馬燈就攀着低矮的院牆向家中的方向掠去。老馬正欲伸手攔截,一道箭矢帶着火苗的箭矢突地射過來,華美的燈籠遇火“騰”地就開始燃燒。火光閃亮處,舉着刀斧利叉的夜襲者面色猙獰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
老馬縮身躲在暗處,趁那幾個打前鋒的飛快奔襲的時候,忽地直起佝僂的身子,一雙手像鐵鉗一樣扼住一個壯漢的脖子。那人叫都沒叫一聲,就猛地撲倒在地上斷氣了。藉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以認清這個壯漢的髮髻完整,一身短褂打扮,看起來是個漢人。
老馬鬆了一口氣,回頭就看見那盞親手所制的走馬燈已經被人踩爛了,破敗的鏡面依舊折射出絢麗光華,卻是再也撿拾不了了。
坊子裡傳出女人和孩童的尖叫,這裡居住的大都是工匠和商販,是赤嶼島防備最薄弱的地方。偷襲者顯然也明白這點,幾乎大部分的力量就聚集到此處。砍殺聲、驚呼聲、房頂茅草的燃燒聲,坊肆裡一時火光沖天。老馬惶急地尋找着那道身影,周圍卻是刀光閃爍人影重重,佳人早已不知所蹤。
偷襲者顯然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長,飛快地有序分散開來,家家不落的開始掠奪財物。赤嶼島位置得天獨厚,即便普通的島民家裡也頗爲富庶。將奪取的財帛金銀用包袱皮緊緊裹在背上,偷襲者準備撤離了。
蜿蜒的海岸線上,停泊了幾艘小船。
偷襲者正準備按原路退出,忽然天際一時大亮。海邊陸續升騰起高高的天燈,將這片海域照得恍同白晝。這種燈最早現於五代,是用竹篾紮成方架,糊上紙做成大燈,底盤上放置燃燒着的松脂,燈就靠熱空氣飛上天空。這種燈籠的外形像諸葛亮的帽子,因而又稱孔明燈。
數以百計的孔明燈懸在天空,徐直越衆而出,笑着揶揄道:“聽說棉花島的黃老大每年都要到別的島上打打牙祭,每回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自從我來了這邊負責防務,就在想黃老大什麼時候過來會會呀?”
棉花島的黃老大是個身材矮壯的四川漢子,他抹着下頷笑道:“沒得辦法,誰叫我們沒佔到好風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島上的父老還是要吃飯,只得到各處朋友處打打秋風。我保證我們沒有傷人,只是稍稍拿了一點無傷大雅的小東西,用來換取過冬的糧食,往常毛大當家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黃老大的言語風趣詼諧,好似真的是到朋友家裡一遊,身後那些肆虐的火光只是不知事頑童的劣跡。徐直也哈哈大笑,“按照您的說法,我還要歡迎您老人家時不時地來串個門囉!”
黃老大掂了掂背上的包袱,心裡有些着急。知道再磨蹭下去,只怕這回帶來的人都走不了,狠下一條心當頭朝徐直射過去一隻袖箭。徐直冷笑,這些草莽之流給自己下飯都不夠資格,若不是想一網打盡,他何必放這些人上島橫衝直撞!
海邊有夜梟哀鳴,徐直一揮手,躉船後、石階後、坊牆後閃出數個手持火器的射手。黃老大瞳孔一散,就看到那些鐵疙瘩放出璀璨的紅花,胸口一痛後濃稠的血跡就像盛開的鮮花一樣,姿態盎然地開始綻放在潮溼的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