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滿倉第一次出海返航是七月初六,差幾天就滿一個月。當他出現在新宅子的大門口時,宋知春乍眼望過去幾乎沒有認出他來。六月十六初出門時新做的袍子都成了鹹菜色,滿臉胡茬皮膚黝黑人也消瘦了不少,唯餘一雙眼晴黑亮得嚇人。
不知換洗了幾大桶滾水後,傅滿倉才愜意地長舒了一口氣笑道:“這船上倒是什麼都有,就是不能利索冼個澡,下船時覺得自己都餿臭了。”
宋知春穿了一身薑黃色葫蘆紋的袔子站在桶邊,拿了水瓢幫他舀了熱水,正用絲瓜瓤子下死力幫他擦背,聞言嗔怪道:“難怪有人說商人重利輕別離,我看你是歡喜得很吶!”
傅滿倉難得聽到這閨怨之類的言語,心裡愛得不行,揚眉笑道:“這不添了小閨女嗎?當老子的不努力些,日後拿什麼給她做嫁妝?”
宋知春撲嗤一笑揶揄道:“珍哥才二尺高,你就開始籌備她的嫁妝了不成?”
誰知傅滿倉滿臉正色,“我聽唐天全說過,這閩南人多重陪嫁。女兒自打一落地,就要尋了好木頭好手藝的木匠師傅,住在主家打傢俱。光那張牀就要選了上好的紅酸枝或是黃花梨,精工細雕上千個日子才能得一張,所以這牀就叫千工拔步牀。”
傅滿倉心滿意足地靠着桶壁嘆氣,“你想,再加上頂門衣櫃角櫃、高几矮几、琴桌書案,光這傢俱一項就費時費工得不行。衣裳被褥可以現做現買,那不是還有首飾擺設字畫之類的物件老早就要開始淘換,這要是定親纔開始着急那不是抓瞎嗎?你算算,頂天就十五六年,我不着急成嗎?”
宋知春頗有些無言地望着現在就開始憂慮女兒嫁妝的丈夫,心口卻堵得滿滿的。一直以爲丈夫是個粗枝大葉,做事情絲毫不顧首尾的人,現在卻爲了閨女心裡滿是籌算。心裡頭熱辣辣的,起身就在丈夫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傅滿倉在船上想媳婦兒想得不行,這下媳婦兒在眼前哪裡還會客氣,手一伸就將人拖進了水裡。
夏日午後的穿堂風撩起繡了四合如意紋的素綾帷幔,內室傳來一聲驚呼和幾聲嬌叱,片刻後就再無了聲息。
隔天就是七月初七,廣州城內的乞巧節獨具一格,傅氏夫妻初來乍到也免不了入鄉隨俗。看着院子裡的小丫頭用預先備好用彩紙、通草、線繩等,編製成各種奇巧的小玩藝,還將谷種和綠豆放入小盒裡用水浸泡使之發芽,待芽長到二寸多長時,用來拜神,稱爲拜仙禾和拜神菜。
將歡天喜地雀躍不已的珍哥洗得乾乾淨淨的,又換上了大紅緞地繡了五彩荷花的短褂,由宋知春抱着焚香點燭,對夜空跪拜,稱爲迎仙姑,自三更起至五更要連拜七次。
陳三娘帶了兩個打下手的婆子趕製着七夕乞巧的應節食品,那巧果又名乞巧果子,主要的用料就是油、面、糖、蜜。先將白糖放在鍋中熔爲糖漿,然後和入麪粉、芝麻,拌勻後攤在案上擀薄,晾涼後用刀切爲長方塊,最後折爲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黃即成。
陳三娘手巧,不但有捺香、方勝等圖案,還捏出了各種與七夕傳說有關的花樣。又施展了壓箱底的手段將瓜果雕成奇花異鳥,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出各式精美圖案,稱之爲花瓜,一併放在院子裡的大桌上任衆人品嚐賞玩。
忽然,院外砰砰地燃起了煙花。
五顏六色的煙花炸向天空,引得院中衆人一陣驚呼,傅滿倉手一揮,乾脆放了丫頭婆子出去看熱鬧。又回頭囑咐顧嬤嬤將珍哥穿戴好了,帶了媳婦兒女兒一起去遊街。出門時卻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兒眼巴巴地望過來,卻是陳三孃的兒子溪狗獨自蹲在門口。
陳三娘帶了兒子被賣到傅家來,知道是傅家太太發了大善心,要不然人家花銀子買這麼一個半大不能做事的孩子做什麼,所以等閒不讓兒子出現在院子裡,只拘着他在自己的小屋裡待着。可孩子愛玩是天性,聽見院子裡這番熱鬧,溪狗早就憋不住了,墊了腳尖伸長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
傅滿倉不認得這孩子,宋知春捱了他耳邊三言兩語說了他的身世。傅滿倉卻想起昔年自己和哥哥追着社戲班子看戲的那股子心勁,不由哈哈一笑道:“索性喊了屋子裡的人全出來,跟我們去遊街看燈會,只是要把蠟燭油燈管好,鎖好門!”
正在廚下收拾碗筷的陳三娘被個婆子硬拉了出來,邊解圍裙邊忍不住掉眼淚,卻伸手緊緊拉了兒子溪狗的手,慢慢地跟了衆人出了院門。不遠處,是一盞盞形態各異的花燈。
廣州城並不大,分南城和北城。南城邊上有個小小的龍王廟,廟前有座不知多少年的石橋,名字叫會仙橋。傳說姑娘家七月初七這天過了這橋,來年定會尋得好郎君,所以這會子橋上橋下到處都是熙攘的人羣。
宋知春手裡拿了一盞蓮花荷葉燈,側了身子小心地護了顧嬤嬤抱着的女兒,卻突地聽見傅滿倉的大笑聲,擡頭望去卻原來是遇見了傅滿倉的好友唐天全和他的家眷一行。
唐天全四十來歲,長得矮矮胖胖滿臉笑容,其妻徐氏也是個極尋常的婦人。不過這位唐天全唐老爺的妹子唐小姐卻是個模樣嬌矜的美女。兩邊的婦人們相互蹲禮廝見了,散慢地聊着些家常。
徐氏笑眯眯地道:“我們兩家的老爺是極好的兄弟,我們卻是初次見面。本來你們才搬來廣州城時老爺就叫我給去你們暖房的,可你家老爺硬是客氣得很。後來我想親自來認認門,傅老爺跟我們老爺又都出了遠門,這一回回陰差陽錯地總見不了面。我就猜想傅太太定是難得的美人,傅老爺才護得這般緊等閒不讓人瞧見。今日才碰巧給我遇見了,果然是個極周正的好相貌!”
宋知春知道自己長得至多隻能算是清秀,難得這位徐氏眼睛都不眨地說出這番奉承話來,於是裝作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婦人微微一笑默然不語,卻在無意當中側頭看見那位唐小姐扯了手絹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家丈夫。忽地好似察覺了這邊的目光,那唐小姐擡頭就和宋知春的視線撞個正着,臉就突然紅了起來,慢慢地挪着步子躲到了衆人的身後。
宋知春眯了眯眼睛,哼,君子端方,淑女好逑哇!
這時,顧嬤嬤正好把珍哥抱了過來。宋知春上前接過女兒,一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嬰孩的身上。唐天全夫妻伸過腦袋細細打量了一回,見她眉目宛然皮膚皙白,不由讚道:“聽說你得了女兒,也不請我們這般兄弟幫你樂呵一下!今日才見着了這個小囡囡,長得可真是精神!”
說完解下身上帶着的一塊花開富貴和田白玉佩放在珍哥的身上,徐氏見了也忙摘了手上的嵌瑪瑙銀圓鐲戴在珍哥的手上,笑道:“不意今日碰見了小侄女,身上沒甚好東西,好在我們都在廣州城裡頭,日後再見了我把見面禮一併補上!”
唐天全是傅滿倉在生意場上結識的,兩人年歲雖相差十來歲,可是難得志趣相似脾性相投,南邊販絲綢北邊販皮貨,常來常往地就以兄弟相稱。傅滿倉待人熱忱,唐天全爲人圓滑,倆人在一起倒是珠聯璧合,很做了幾回大生意。這回也是唐天全力相邀,加上自己深思熟慮實地考察細緻後,傅滿倉才放棄了在江南的生意,帶了全部的身家到廣州打拼。
看着婦人們在一邊逗弄孩子,唐天全拉了傅滿倉在一邊細聲嘀咕:“怎麼樣,貨出手沒有,算出來得利多少?”
兩人這次一同出海遠至南婆羅洲,隨帶的貨物雖略有差異但是大致相同。區別的是唐天全是一路售賣所攜帶的茶葉瓷器,又一路進了些當地土人的特產。而傅滿倉直至終點才尋摸到一個金髮碧眼的夷邦人,一頓餐飯後那夷人一開口就把他所帶貨物全部吃下。
等到要交割談好的銀錢時,傅滿倉無意間發現那個夷邦人似乎是某個更遠小番邦的王族子弟,隨身帶來了甚多他們那裡出產的手工打造之物件,件件堪稱奇珍異寶精美絕倫。那夷邦人也是想到遠處售賣這些東西的,傅滿倉見獵心喜卻絲毫不動聲色,一番手腳比劃連壓帶砍,竟然說動那人把兩邊的貨物相互一換,最終以貨易貨地把生意講成了。
雖然不知那番邦王族的貨物到底價值幾何,但是以唐天全對傅滿倉的認識,絕對是狠狠地賺了一筆。加上回途上,傅滿倉又收羅了些輕便貴重的香料,或是異域的象牙犀角,這些東西不但攜帶輕巧而且在廣州城都不愁銷路。唐天全頗爲後悔,當初應該聽勸,不該把銀錢砸在那些南洋的土產上,結果遇到真正的好東西時手頭竟沒了銀子,真是徒呼奈何?
看了天色已近三更了,遊人漸漸散了。唐天全和傅滿倉約了時間一同吃早茶便相揖作別。宋知春特別留意那唐小姐臨走時果然隱晦地又望了丈夫一眼,可細看丈夫卻毫未察覺。心下暗笑,真是神女有情襄王無意,決定不向丈夫說破此事。
晚上,鬧騰了一晚的珍哥閤眼睡了,傅氏夫妻摟了女兒的小竹牀坐在月色下。樹從下不時傳來不知名小蟲的低鳴,兩人慢慢地抿着酒水,時不時地望向彼此一眼,覺得此時人間天上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