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硝煙未滅,船老大迅速掉轉船頭, 藉着最後一抹夜色悄無聲息地隱了蹤跡。
裴青見狀連忙出來幫忙, 兩個齊齊搖櫓,又是張帆順水, 竟然飛快地遠離了赤嶼島。待到天大亮了,赤嶼島和那艘巡邏船都不見了蹤跡, 裴青才鬆了一口氣。此時天氣清涼, 他竟然滿頭大汗形容頗爲狼狽, 傅百善便在一邊偷笑。
裴青看着媳婦一副傻大膽的樣子, 苦笑道:“廣州有佛郎機人往來,我曾在圖紙上見過這種三眼炮,命中率高射程又遠,一次可以發射九枚炮彈。沒想到曾閔秀竟把這東西裝在了巡邏船上, 難怪他們有膽氣劫持番幫商船, 敢跟官兵叫板。當初葉麻子能從她手底下走脫,真可算是福大命大!”
傅百善卻是想起那散得到處都是絲綢碎片,喃喃道:“不過是幾匹布而已,徐驕就敢下令要這幾人的性命,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裴青知她行事剛毅果決,心底卻是向來憐貧惜弱, 忙捉了她的手心安慰道:“莫掛在心上,曾閔秀和徐驕正是因爲紀律嚴苛才能走到今日。不過他們配置瞭如此先進的火器, 只怕是如虎添冀。這個情報要趕快送回去, 如若不然日後兩軍對壘, 還不知要平白無故地死多少人!”
傅百善想了一下才忍不住辯解道:“當初曾閔秀說,只想有個暫時的躋身之地,可如今你看這副模樣分明是想做大做強!好不容易剷除了一個淨海王毛東烈,就又來了一個女馱龍嗎?”
裴青便嗤笑一聲,“只你相信曾氏的話,這些娼門出來的女子生性狡詐涼薄,連我都險些大意了。她在徐直身邊這麼久,想來將徐直的那些陰詭之術學了七七八八。如今又處處受人追捧,顯見是樂不思蜀了。這趟差事還不知要生些什麼事端,委實不該讓你來。”
傅百善見他兜兜轉轉又是老話重提,又是苦惱又是無可奈何的樣子,忽然就忍不住在他下頜上“啵”地一聲親了一口。
裴青一下子便呆住了,他見過刻苦用功的傅百善,見過穩重大方的傅百善,見過鬱郁悲傷的傅百善,卻從未見過如此調皮的傅百善。他的心一下子就變成纔出鍋的熱餈粑,又燙又軟。這是珍哥靈動愛嬌的一面,真真是讓人稀罕得不得了。
在丈夫熱切的注視下,傅百善的臉就慢慢變紅了。她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剛剛就做出那樣的舉動,隔着幾步遠的地方就有陌生人站着,她竟然主動地,毫不羞臊地親了丈夫一下……
裴青摩挲着下頜,看着媳婦羞不可抑的樣子,一時間心情大好。
此時此刻,徐驕的心情卻是不大好。
赤嶼島的大堂上,曾閔秀大馬金刀地坐在首座,將手中茶盞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怒斥道:“不過是一艘運送私活的小篷船,就值當你大庭廣衆之下開這一炮?怎麼樣,船毀人亡,貨物也全散成碎片,你倒覺得你立了大功了?來人,將他拖下去給我杖責二十!”
堂上幾位幫衆面面相覷,見了這陣勢根本不敢插言。誰都知道徐驕是曾閔秀的心腹,如今這般大聲呵斥外加責打又是爲哪樁?
一直做壁上觀的林碧川心裡明鏡一般,知道這是曾閔秀唱的一出好戲,不過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畢竟拿了二千兩銀子換回來的連環炮,就這樣兒戲一般地擊沉了一艘運送私貨的小船,未免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了一些,的確是要給大傢伙一個交代!
幾個執刑的人上來,一把將徐驕扭住壓在地上,一根兒臂粗的棍子眼看着就要掄起來之際,林碧川一個箭步搶上前,扶住棍子沉聲道:“五弟妹,這孩子也是立功心切,心還是好的,只是急於求成才闖下禍事。”
他左右望了一眼呵呵笑道:“再說那艘小篷船跑什麼呀,除了幾匹布,顯見還有更多的不妥之處。這孩子雖然魯莽了一些,但是絕了後患也是好的。這樣一功一過,功過相抵就算了。如若下次再犯,雙罪並罰可好?”
這番話有理有據,堂上幫衆都連連點頭。曾閔秀臉上神色果然舒緩許多,哼哼幾聲又罵了徐驕幾句,才下令將人放了。林碧川面上一副欣慰的樣子,心底裡卻是冷笑連連。
曾閔秀又提起一事,“我代表赤嶼島向朝廷上了投誠的摺子,有哨船傳信過來,說朝廷派的人還有三天的船程就到了。此事大家合議一下,看看我們是真降假降,提些什麼要求。若是朝廷不答應,咱們又該怎麼辦?”
就有人大聲叫嚷,“本就不該降,咱們是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地何必去受那份冤枉氣。再說朝廷裡的那些官老爺向來陰險狡詐,要是臨時變卦將咱們大傢伙賺到陸地上,讓官兵圍殺了咱們,那時纔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曾閔秀側頭道:“四哥,你在島上的資歷最老,可有些什麼要說的?”
赤嶼島自落入曾閔秀手中,她除了剷除了幾個對毛東烈特別忠心的人之外,其餘人都沒有大動。特別是對四當家林碧川更是禮遇有加,島上的大事小事都虛心請教。人前人後說話時,必定先尊稱一聲“四哥”。
林碧川就是從這些小事當中對曾閔秀越發心生忌憚,此時聞言卻是和煦一笑道:“五弟妹要是問我這島上還有多少銀子,還夠大傢伙吃上幾年,我倒是可以給個建議。只是我一介文弱,只聽得來吩咐卻做不來主。往年毛大當家在時,隔個一年半載也會給朝廷上個投誠的摺子,只是從來沒有人理會。不想這回朝廷倒當了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曾閔秀就莫可名狀地看過來一眼,才緩緩開口道:“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件事只好先擱置在這,看看朝廷的人提些什麼要求再說了。”
待衆人散去,曾閔秀坐在椅子上合計了半天,覺得事情沒有疏漏了才站起身回到後堂。兩個粗使婆子將浴桶擡進來,曾閔秀寬了衣裳坐進去,感受着熱水包裹全身的暢意。她生□□潔,這每天一次的沐浴是必不可少的。
一雙大手伸了過來,緩緩地爲她舒鬆頸部的痠痛。
曾閔秀微微一笑道:“你怎麼過來了,當心讓人看見。還有你跟我說說,爲何要發射那顆炮彈,你難道不知道這東西多貴重嗎,用一顆少一顆。那些佛郎機人最是狡猾,見我們要得急竟然坐比起價。下回再有佛郎機的肉票,把贖金統統都給我翻倍!”
徐驕親密地靠在她的肩上,柔聲道:“莫怕,我已經找好了貨源,以後你想要多少就有多。佛郎機人,高加索人,大食人,你想要什價碼都行!”
曾閔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懶懶道:“你是怎麼說動那些人的?我記得他們說過那些火器只有他們一家獨有!”
徐驕愛戀地撫摸了一下她光滑的背脊,縋綣笑道:“天下爲利來利往,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用金錢買到的。如果人家不肯賣,那必定是我們出的銀子不夠多!”
曾閔秀便撩起一注水,咯咯笑道:“那我是什麼價碼,你心中可有分寸?”
徐驕將身子前傾,滿眼的熾熱和誠摯,“就留在島上不好嗎?我們擁有世人難以企及的財富,擁有這無垠的四海疆域。無論多貴重的東西,我都有本事給你弄回來。我能讓你象女王一般尊貴的生活,讓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腳下對你俯首貼耳,爲什麼要捨棄這些?”
一切又回到原點,兩人爲了這件事不知爭吵了多少回,每回都是不歡而散。別人不知道,可是徐驕作爲曾閔秀的身邊人,卻知道曾閔秀早就打算真正投誠。
曾閔秀望着眼前這個將將長成的年青人,連生氣都朝氣勃勃。而自己呢,已經要滿三十歲了。肌膚依然細膩,頭髮依然烏黑,可她心裡明白,自己就象開到極致的花朵,興許明早起來就會變成凋謝成塵。
男人的承諾就象水花鏡月,徐驕對自己只不過是一時的迷戀。等他看過更多的風景,遇到更多的人,就會明白一時的迷戀是多麼的滑稽可笑。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自己需要更多更實際的保障。
徐驕見女人的神色絲毫未動,終於有些氣惱道:“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只是無論如何給我留一個位置,好讓我日後好好地照看你!”
曾閔秀終於動容,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道:“你我的關係不容於世,我雖不說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島上已經有風言風語了。你還年輕,日後還有大把的好女子。若是真的跟朝廷談成了,你就可以重新換個冠冕堂皇的出身。”
徐驕臉上便浮出厭棄的神情,“我從小就是個棄嬰,連名姓都沒有的人,再換出身也抹煞不了骨子裡的下賤。秀姨,我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快活,你要是決定回中土,那我找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正大光明的娶你!”
曾閔秀也算是見了些世面的,聽了這話也驚得幾乎無言。
自從徐直死後,島內島外一片譁然。有趁火打劫的,有落井下石的,那時的處境是多麼的艱難。幸好有徐驕一力維護。再到後來,兩個人就在一起了。可是兩個人偷偷摸摸地相好是一回事,擺在檯面上過明處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