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秦王~府的愁雲慘霧, 平安胡同的小宅子倒是一片和樂。
因爲人多, 席面擺在新近培植的藤蘿花架之下。傅氏一家人心性疏闊都喜歡侍弄花草,所以無論搬到哪裡都是生機勃勃的一片。紫藤是民衆極愛種植的長壽樹種,成年的植株莖蔓蜿延屈曲開花繁多, 串串花序懸掛於綠葉藤蔓之間,瘦長的莢果迎風搖曳,自古以來文人皆愛以其詠詩作畫。
藤蘿三月現蕾四月盛開, 每軸都有成串的蝶形花。剛搬進來時,花匠在傅百善的指揮下在庭院中用老藤攀繞棚架, 或是攀繞枯木, 遠遠望去就有枯木逢生之意。此時雖還未到開花的時節, 但是綠瑩瑩的一大片枝葉倒也極惹人喜愛。
大房的傅念祖人逢喜事精神爽, 站起身朝裴青大大地作了一個揖道:“此番若非妹夫有所作爲, 趕在殿試前肅清了科場的秩序, 將那些宵小之徒繩之以法,不然還不知有多少有志學子被耽誤。我能重新躍入二甲, 全靠妹夫的秉公執法!”
穿了一身紅綾繡五彩串枝蓮花紋褙子,顯得氣色越發好的傅百善聞言哈哈大笑:“大哥哥千萬不要在外面說這種話, 要是讓人聽見了還以爲你們郎舅怎麼着了呢!你也不要謝他, 你從三甲第五名躍入二甲第一百一十四名, 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負手站在一邊的裴青自然是婦唱夫隨, 連連點頭稱許。
傅念祖面紅如赤大感羞赧, 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說得果然沒錯, 連一句道謝的話都說不利落。科場舞弊案出了之後, 他才隱約聽聞妹夫險些受他的連累受人攻訐。若非提前做了些佈置,朝堂這場較量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吶吶道:“我的資質本就平庸,這回能夠名列二甲實乃僥倖。所以我還是要謝的,只是不知妹夫喜歡什麼?前些日子無事在琉璃廠閒逛,得了一塊成色不錯的青田石。我只懂這些,就費了工夫雕刻成把件,希望妹夫不要嫌棄!”
傅念祖到京城後受二房一家的照顧,又受妹夫的暗地提攜指點,如今才能風光返回鄉里,心裡一直就想做些什麼好好感謝一下。叔父傅滿倉喜歡下田種植蔬果,他就跟前扭後地抗鋤拿鍬。妹夫是個正經武將,他尋摸好久還是決定雕一個物件,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個。
這塊青田石雖然不名貴,但是顯見是費了大心思的。黑白分明的石頭上巧妙雕琢了一隻黑色的天牛伏在乳白色的冬瓜上面,天牛色澤青黑冬瓜雪白細膩,一眼望去宛若天成。雕工算不上精緻,難得的是這份巧思。
傅百善見了嘖嘖讚歎,心想這位大堂哥讀書只能算一般,對於刻章篆刻之類的事務倒是另有天分。左右傳看一遍後,她便將這塊把件擺在屋角的紅木多寶格上的醒目位置。傅念祖見妹妹妹夫兩口子臉上的歡喜毫不作假,心裡更生歡喜,覺得這纔是骨肉至親的作派。
菜式都是廚子的拿手活,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得高高興興。
吃飽喝足之後,男人們在一處繼續喝酒。宋知春瞅了空拉着女兒在一邊悄悄問道:“這幾天怎麼樣,肚子裡的孩子淘氣不?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莫害羞,有孩子的人口味大變,又經不得餓實在是太過正常。我又尋了個做廣式點心的廚娘,看哪天方便了悄悄給你送過來。放心銀子從我這裡出,保管不會讓別人亂嚼舌頭。“
這話卻是有由來的,若不是見機快,裴青這回險些被人拿住短處。要是依宋知春的本性來說,當官當得時時小心,那還不如不當。可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是要有一個撐得起來的人物。既然這樣,凡事就要思慮周祥不能給女婿添麻煩。
傅百善拉着孃親的手寬慰道:“哪裡就至於如此小心,不過是一兩個廚子,他一個四品指揮使養不起,我一個四品鄉君還是養得起的。那些御史爲着博取一個清廉的名聲,雖然逮着人就咬,可是畢竟還是要長久住在京城的。”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宋知春見女兒心中有數就放下心來,就談及另一件事,“你爹在郊外花大價錢買了個帶溫泉眼的小農莊,又特地建了暖棚,說你一年四季的蔬菜他都給包了。我開始還嫌他亂花,後來一想這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冬天賊冷啥都不長,那青菜賣得比肉都貴!”
傅百善心頭軟軟的,撒嬌一般依偎過去道:“娘待我比弟弟們要好,小五前一向還嘟囔,說我搬到哪裡爹孃就跟着搬到哪裡,再沒見過比你們更痛女兒的夫妻了。跟我比起來,他們兩兄弟好像是從地裡撿回來的一般!”
宋知春一愣旋即啞然失笑,“其實每回搬家我都不捨得,每回都下決心不搬了。可是細細一想,你兩個弟弟自小就是待不住的性子,小五要跟吳老太醫診遍世間雜症,小六立志考中進士後就要遊歷天下。“
說起兩個兒子,宋知春連連搖頭,面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他們性子活絡就沒個定數,我也想通了,男兒志在四方在一個地方是待不住的。加上你嫁了人,偌大的宅子裡只有我們兩個老傢伙整天面對面地瞪眼睛。你爹昨天才取笑來着,說照這個架勢興許日後我們倆還要女兒女婿來養老呢!”
她當玩笑一般說出來,傅百善卻是眼睛一亮認真道:“難得弟弟們都有喜歡的事做,也沒什麼不好!女兒也是兒,我來養爹孃的老也沒什麼!再說裴大哥從小就是孤身一人,曾說你們只要願意不嫌煩,搬過來一起住都行,相互間還有個照應!”
宋知春本就是萬事由心的爽快性子,聽了果然大爲心動。默默合計了一會兒方道:“本來沒這個禮數,哪裡有丈人丈母孃到女婿家長住的道理?只是你跟裴青都是初初爲人父母,屋子裡幾個丫頭又是少不更事的,我如何放得了心。等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再來跟你回話。”
傅家二房向來是宋知春當家,只要她發話傅滿倉沒有不應的。
傅百善就知道這件事已經成了大半,心頭更是歡喜不已。她剛有身孕,說實在話還是有些慌亂。雖說孃家在鑼鼓巷衚衕隔得近,擡腳就能走個來回,但若是家中有孃親親自坐鎮,無異於給她吃了個定心丸。
她喜滋滋地把一碟果餡酥皮面餅,一碟酥油泡螺端了過來道:“娘吃吃這個,是纔出來的蘇式點心,只在素芳園裡有賣的。如今我一天到晚沒事,就叫廚子把這個試了出來。雖說跟店裡的手藝還不如,卻也有六七分相似了。”
宋知春有些好笑,見女兒一臉的興致勃勃,連眉梢眼底都是喜意,還有心思琢磨吃食,想見是過得順心如意。便不由悄聲笑道:“如今走到哪裡都有誇讚裴女婿的,那些復又上榜的新科進士高興之餘恨不能把他供起來,聽說將東城兵馬司的石獅子上都披了紅掛了彩!”
傅百善擡頭看了一眼藤羅架下正擼着袖子與小五猜拳頑笑的丈夫,微微抿嘴一笑道:“他說看到那些人費盡十年光陰,卻被別人陰詭使計佔了先鋒,覺得能爲他們做一件事也是值得稱許的一件事!只是喜了一些人便惡了一些人,他爲皇帝辦差擋了別人的財路,怕是也要落些埋怨!”
三月的春風吹得人熏熏然,宋知春便愜意地微眯了眼,“縱然落些埋怨也是值得的,這是給後人們積攢陰德。以往我教你萬事不能憋屈了自個,人生在世就是這麼幾十年,有所爲有所不爲而已。“
說到這裡,宋知春幽幽然由衷感嘆,“說起識人一途,還是你爹看得比我準些。當年你及笄前,青州常知縣家的公子常柏和裴青同時來求娶。我覺得常柏一身書卷氣溫文爾雅,便先滿意了三分,若非他有個心大的表妹,還真動了結親的心思。只是你爹說常知縣夫妻急功近利不好相與,這樣的父母教育出來的孩子只怕品性有瑕。”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宋知春吃得滿意至極,“後來發生的樁樁件件都表明你爹眼光好,裴青話少卻有擔當。我往時之所以不待見他,也是因爲他太過穩沉顯得城府極深,又顧及雜七雜八的行事時瞻頭顧尾不利落。我性子急,尤其看不得這樣的人,所以慣來對他沒甚好臉色。“
說起往事宋知春唏噓不已,“你出走海上沒幾天,他得知消息後從馬上摔了下來。卻拖着一身傷痛跪在咱家門前苦求,那時我才知他些許真心。其實人生苦短,只要他今後把你放在心上萬事以你爲重,我對他再無二話!”
花架那邊男人們喝酒喝得不亦樂乎,母女二人在這廂喁喁私語。
宋知春見這酥油泡螺底下圓上頭尖,螺紋一圈又一圈,看着趣致可愛。暗暗搖頭嘆氣道:“常柏行事如牆頭草一般見風使舵,又兼心性涼薄,哪裡是堪匹配的良人?大房的蘭香吊死在他面前時,他卻只知是護着徐玉芝逃避。當時看着那副場面,說句不應該的話,我是陣陣後怕陣陣慶幸,還好與你成親的是裴青!“
此次春闈案常柏涉事頗深,靠了出賣惜薪司太監徐琨最後全身而退,但是接下來的日子只怕不會那麼好過。傅百善曾經聽裴青提過,四十餘人只有他一個無罪,只怕消息傳出後立刻就會被當成靶子,這樣的人生活着只怕比死更難受吧!
這麼些年,裴青一貫的性子是隻會做不會說。
傅百善雖知事情大致的經過,卻都不及自家孃親說得詳細。聽了之後不免淚盈於睫,又怕孃親看了笑話,忙拿袖子悄悄掩了,復捉了一隻泡螺在手裡慢慢地吃。那螺兒是用乳酪與蔗糖霜和在一起,熬之濾之漉之掇之印之,始成爲帶骨鮑螺。味道鮮美入口消融,卻生生讓她品出一股沁入骨子裡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