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柳, 傅家老宅。
屋子角落的暖爐裡晃動着暗紅色的火苗,傅百善忽覺自己的耳根子有些發癢, 聽說這是有人在遠處唸叨自己。她的左手被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緊緊攥着。那婦人身形有些富態,穿了一身棗紅妝花錦的提花褙子, 頭上插戴着兩支分量頗重的嵌紅寶菊花形金釵,臉上的笑褶子也像菊花一樣舒展開來。
這是傅百善的親姑母, 傅家老孺人的長女, 遠嫁在天津塘沽的傅滿枝。
傅姑母將目光從侄女身上轉過來, 心滿意足地笑道:“沒想到我離家二十年,兩個兄弟的兒女都這般大了。看咱們珍哥長得真是俊俏,我在天津這麼多年, 就沒有看到比珍哥還長得好的孩子!”
此時坐在下手的傅家大太太呂氏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愛與人攀比,而是軲轆轉着一雙細長的眼睛笑道:“依我看,還是大姑奶奶家的兩個孩子長得格外好, 進來給咱們老太太請安時,我還以爲是觀音菩薩面前的金童玉女下凡來了呢!”
這話雖說得過於直白,卻更合乎傅滿枝的心意,臉上笑容也更親切了, 嘴裡卻客氣地謙虛道:“孩子們還算得上是聽話, 眼下我只求給他們各自求上一門好親事,我就算對得起老夏家的列祖列宗了!”
傅滿枝在家裡排行老大,出嫁時家裡的情形還算富裕, 丈夫家裡也是天津衛有頭有臉的人家, 後來隨着丈夫考上進士入了仕途做了官, 孃家卻漸漸敗落了。爲免婆家人說閒話,說她有個打秋風的孃家,好強的傅滿枝就主動疏遠了家裡,也慢慢地忘了青州老家的親孃和下頭兩個剛剛成年的弟弟。
但是俗語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
當年傅滿枝的夫家何等的得意,家境富裕奴僕滿屋,上至公公婆婆、下至大小姑子,走路時衣袖都帶着風。但是隨着丈夫的一朝革職,一切都成了泡影。一大家子要吃要喝,這麼多年好容易存下來的體己銀子全都貼補得乾乾淨淨。
正在艱難度日的時候,有天津青州兩地往來的商人認識她家的廚娘,就好事地擺談傅老孃受了朝廷的旌表,兩位舅老爺都當了官,家裡的銀子像流水一樣往外淌。精明的婆婆聽了這話,立刻打發她收拾行李帶上兩個孩子回孃家省親。爲了這趟出行,還專門拿了二百兩銀子給他們娘仨置辦了新的衣裳首飾。
在進青州城門的時候,一貫心性要強的傅滿枝生怕孃家弟媳臉色難看,說自己昔日嫌貧愛富低看了自己,還專門換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貴重的首飾。好歹自己也當過幾天六品官夫人,這份體面一定要有。
一進家門時,趁着傅老孃心情激動抱着她又罵又哭的時候,她打量了幾眼兩個弟媳的穿着打扮。都是清清淡淡的,頭上身上也沒有什麼過於扎眼的東西,心裡那塊大石就落了地。想來兩個兄弟雖然是官身,但是光景還是一般,那位行腳商人說傅家的銀子像流水一樣往外淌,明顯是誇大其詞。
第二天,幾個侄子侄女都廝見過後,她也擺好了和煦長輩的架子,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相應的禮物,雖不是很貴重,但是也算拿得出手的。直到今日見到出門做客才返家的二房長女傅百善之後,她對於這趟青州之行已經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臨出門時婆婆囑咐過,如果傅家有女孩兒入得了眼,就允許她膝下的坤哥兒把人娶進門來。先時她細看過大房的閨女傅蘭香,人品相貌都算得上不錯,可是跟二房傅百善的端莊大氣一比,就立見高下了。
正在這時,就聽見門口傳來幾聲笑語,兩個年紀相當的女孩手挽手地走了進來,正是大房的傅蘭香和自家女兒夏嬋。
傅滿枝見狀連忙笑着招呼道:“怎麼出門買個東西要一去大半天?嬋姐兒,快過來見見你二舅舅家的表姐!論起來這幾個女孩兒都是同一年生的,只是差着月份,這可真是緣分呢!”
夏嬋擡眼望去,就見大迎窗前正站起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此刻正笑盈盈地望過來,眉眼疏朗大氣,一笑就露出臉頰上兩個小小的酒窩,竟是一個生得極好的女子。
她穿了一件黛藍豎領的對襟窄袖長衣,乍一看只覺普通,可細一看那布料顏色妍麗均勻,卻是甚爲貴重少見的織金錦。那衣裳的下襬和袖口尤其別緻,竟是用三道綠色和三道藍色的素錦間隔鑲嵌而成。
在父親沒有被革職之前,夏嬋作爲家裡唯一的女孩也是見過些好東西的,當下心裡就不怎麼舒服,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料子過於粗陋了。於是淡淡地躬身算是行了一禮,傅百善也淺笑着還了一禮,隨後站在親孃的身邊靜默無言。
傅百善此時在想,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就講究個眼緣,即便沒有什麼親緣關係也能處得跟姐妹一般,就像自己跟魏琪,恨不得早相識幾年纔好。相反,即便有血緣的牽袢還是不能親密無間。哎!一切隨緣就好!
晚上,在暫居的小院裡,坐在榆木梳背椅上的傅滿枝一邊磕着瓜子,一邊不免嗔怪女兒對於二房的姑娘太不上心了。
夏嬋反駁道:“二舅舅倒是熱情,可是你看二舅母一直對咱們冷淡得狠。還有那珍哥,一件衣服穿就穿吧,做什麼還要用上好素錦鑲嵌那麼多層邊,是不是顯擺她家裡有銀子使不完啊?蘭香表姐也說了,這位回老宅子這一個多月來,身上就沒有穿過重樣的衣裳!”
傅滿枝自是不知道還有這層緣故在裡面,翹了尾指好笑道:“今日珍哥的衣裳我看着樣子怪好看的,就多嘴問了一句,你二舅母說是因爲珍哥這兩個月長得太快,帶來的衣裳穿不了,她屋子裡的丫頭就想法子用往日裁剪下來的碎布重新鑲嵌起來,哪裡是你所說的奢靡浪費!”
夏嬋聞言依舊揪着嘴不樂意道:“反正蘭香表姐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她!要是選嫂子,我寧願蘭香表姐當我的嫂子!”
傅滿枝連忙捂了她的嘴道:”祖宗,這件事哪裡能拿出來亂說,我也只是在你外祖母面前淺淺地提了幾句,你那兩個舅母就臉不是臉嘴不是嘴了。要是知道你還敢挑三揀四,你娘我拿什麼臉面去見你兩個舅舅!”
聽到這話夏嬋更是憤憤然,“這是眼看着我爹如今被革職了,就擺臉子給咱們看呢!我還以爲蘭香表姐是個好的,原來也是糊弄我好玩的,虧我還把她當知心人。要是朝廷裡有大人能爲爹爹說幾句好話,還了爹爹的清白,他是不是就可以官復原職了,舅母們就不會對咱們這般無禮了!”
傅滿枝有些頭痛地扶了扶額頭,要是事情能像女兒說得這般容易就好了。
丈夫素來膽小怕事,在淮陽縣主簿的任上時也是別人做什麼他做什麼,從來不喜歡出風頭。卻沒想到前年年終考評之時,正逢黃河奪淮。滔天的洪水淹死了數百人,河道銀子挪作他用一案就被有心人報了上去。
事兒一出,淮陽知縣就知道捅了大簍子,爲撇開殺頭的責任就胡亂攀咬餘人。上頭派了欽差查下來,除了知縣外丈夫名下貪墨的銀子最多。本來應該立即下大獄的,全靠了家裡賣田賣地上下打點,最後才以革職論處。
這已是板上釘釘的案子,任是誰也是翻不了的。但是在兒女的眼中,父親往往是完美的,是清廉無暇的,即便是貪墨也是迫不得已旁人誣陷的。
望着敏感易怒的女兒,傅滿枝牽了她的小手緩道:“咱家的境況大不如前了,可以說是江河日下,一家老少全靠剩下的兩個莊子上的出息過活。你的祖父祖母一年比一年的歲數大,再有心庇佑我們這一房也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想給你哥哥娶個得力的媳婦進門來,好幫襯我一把。”
摸着女兒烏黑的頭髮,傅滿枝滿臉慈愛,“但是你要明白,你兩個舅舅如今大小都是官身,表姐們自然尊貴,舅母們看不起咱家也是情理之中。可越是這樣越要爭氣,等你哥哥考中進士,咱家的好日子就來了。現在我就腆着臉求你外祖母,求你舅舅,讓他們看在我的情分上許一個女孩兒到咱家來!”
夏嬋的氣來得快消散得也快,悻悻然地說道:“那也是蘭香表姐好些,她多溫柔多體貼啊,說話輕言細語的。珍哥表姐站在那裡個子那麼高,大概有哥哥高了吧?雖說她也是笑着說話,可是我總有些不喜歡她——我就是在她面前感覺不自在!”
傅滿枝見女兒不再亂髮執拗脾氣,終於鬆了一口氣,撫着頭上的金簪志得意滿地笑道:“那是你還小,我聽說你大舅母說,珍哥從小身邊就有個教習姑姑,是從前在宮裡頭服侍過貴人的,珍哥周身的氣度和做派能和旁人一般嗎?就衝這點,我也要拼盡全力爲你哥哥求娶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