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處,阮瞻和小夏站在那裡。
小夏捂着嘴巴,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那聲驚叫顯然是她發出的,而阮瞻則直直地站着,即沒有發抖也沒有表情,只是臉孔雪白。
剛纔包大同和萬里在樓下一番做作,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實則全部看在眼裡。這讓他敏銳地感覺出有問題,並且這問題一定是因爲他,恰巧小夏說要搬點飲料到樓下,於是兩人就一起上樓了。
他一向怕吵,所以樓上房間的設計是很隔音的,可是萬里和包大同竟然連門都沒關好,使他一上樓就聽到房間內傳來的對話聲。不知因爲什麼,或許只是感覺吧,他和小夏都不禁放輕腳步、湊到了門邊,於是該聽到的話都聽到了。
身體僵直着,他一步步走了進去,心裡的疑『惑』在不斷加大。
“那個――阿瞻,可能只是――長得相像的人,並不是伯父。”包大同解釋,他和萬里都沒意識到有人偷聽,所以眼前的情況讓他有些吃驚,不知道要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是我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所以有點大驚小怪,其實長得相像的可能『性』真的很大。真的真的!你也知道,我是土包子嘛,沒見過世面,哈哈――當時我也嚇了一跳。”他乾笑了兩聲,試圖遮掩過去,可阮瞻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逼』得他無處躲藏。
“你就說吧。”萬里輕嘆了口氣。
“好吧,我說,反正是不相干的人和事!”包大同咕噥了一句,給了自己一點心理暗示,讓自己更加堅信死者只是和阮瞻他老爹長得非常像而已,這樣把事實說出口,對他而言更容易。
“我們兵分三路後,我不是就去溪頭店了嗎?天氣熱,我怕――屍體會腐爛,所以以最快速度向那裡趕,其實這一路上很順利――好吧好吧,我說重點。”包大同瞄了一眼阮瞻,咬了咬牙,“溪頭店的村民因爲妖童的事很害怕,這具屍體又是被雨水從山上衝下來的,因此他們還沒有報警,也沒有裝殮,只是蓋了張席子,派了兩個膽子大的老人看着。我一提你,他們立即帶我去看。我一掀席子――差點坐在地上,他長了一張和伯父一模一樣的臉,不過震驚之後我想,他一定不是伯父,反正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就算他們長得就像雙胞胎一樣――對了,說不定真的是伯父的雙胞胎兄弟,一生下來就失散了,一定是這樣。”
包大同絮絮叨叨地說着,順帶着說服自己。可是他內心深處有如一塊土地一樣,不停的瘋長着不安的荒草,任他拔光了一次又一次,那些荒草卻以更快的速度生長起來。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早已認定那具屍體就是阮瞻的父親了吧!
阮瞻的父親是個法術和道術都相當了不起的人,比自己父親年齡還大,別人也許不知道父親的真實年紀,他難道不知道嗎?這兩個老人雖然都有一個年青的兒子,但實際上年齡早已走過百歲,儘管外表看來都是六十來歲的年紀。所以說,就算阮瞻的父親真有一個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那個沒有修道的人也不可能高壽到這個歲數。
還有一個鐵證,就是那件道袍。
現在已經不是道術盛行的年代了,除了拍影視劇,有誰會穿道袍,那太怪異了,所以阮瞻的父親一件也沒有。上次他帶阮瞻來他家時,兩個老人說起這件事,父親一時高興,送了他一件自己珍藏多年的道袍給阮瞻的父親。
那件道袍是杏黃『色』的,領口和袖口都鑲着黑邊,腰帶上繡的是金光神咒,夾雜着七個紅『色』蝙蝠。當時他偷看到這一幕時差點笑掉牙齒,覺得這道袍也太花哨了,沒想到他那個像憨厚老農的父親竟然藏着個這樣的玩意,加上他老爹那副獻寶似的神『色』,當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而當他在那具屍體上看到這件被泥水弄髒了的衣服時,心裡的震驚卻是無法言喻的。這不可能造假,那腰帶上的金光神咒,只有他們這一派的人識別得出。
可是,他明知道阮瞻的父親在他高中時代就已經去世了,因此這情況根本讓他無法接受,也因此,他不知道要怎麼和阮瞻提起這件事,總覺得這其中隱藏着一個大秘密,讓所有人都承受不來的秘密!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因爲有感情,所以軟弱,當軟弱的人類遇到無法接受的事實時,就會不自覺地選擇逃避,就會拼命說服自己那事實並不是真的。他就是這樣,自見到那具屍體起就不斷否定那絕不是阮瞻的父親,雖然他心裡明白那就是!
“帶我去看。”阮瞻生硬地嘣出四個字。
“去看?不必了吧!我已經裝殮了他老人家,還是儘早入土爲安好!”看到阮瞻如刀一樣的眼神,包大同徹底放棄,“好吧,你先看看我拍的照片。我知道這對死者是不敬的,可是我想,你是需要確認一下的。”他拿出手機,“我已經儘量拍得清楚,不僅是臉,還有其它比較明顯的特徵,我發現他的腳心上――”
話沒說完,阮瞻就奪過包大同的手機。他看着手機,包大同和萬里就看着他的臉,小夏則還呆呆地站在門邊。她隱隱約約地聽明白了他們所說的話,對包大同所說的也有些不知所措。從她這個方向,她只能看到阮瞻的背,只覺得他的背挺得比平時還要直,彷彿拼命要頂住什麼似的。
“帶我去看。”阮瞻放下手機,臉孔愈發蒼白。
“可是,你認出來――我是說――明天再去好不好?”包大同求助地看了一眼萬里,萬里搖了搖頭。
“別讓我說第三遍。”
“好吧,我馬上訂機票。”
“不用了。”阮瞻說着伸手拉住包大同的手臂,虛空畫符,一腳踏出。
包大同知道他的時空扭曲術,但卻是第一次親自感受,只覺得眼前一花,就又回到了溪頭店村口。阮瞻沒有到過後山山腳,所以不能直接到達那裡,他們只好走過去。
包大同心裡長嘆一聲,心想自己只是裝斂了老人而沒有下葬,大概潛意識裡就是等着阮瞻來親自看一看吧!
陰沉的日光下,山腳下一棵大槐樹的濃密樹蔭裡,一具簡陋的棺木孤零零停放着,好像就是那槐樹伸展出的一部分,靜靜地等待着什麼。這氣氛、這環境、這彷彿在半空中凝結成水的空氣,都襯得這一切格外詭異,在七月流火的天氣裡,讓人不自禁的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阮瞻在看到棺材的一剎那,腳下明顯滯了一滯,接着就像下了什麼決心一樣,大踏步走了過去。
包大同停在他身後幾米的地方,眼見他輕輕打開棺蓋,俯下身去仔細查看,更是反覆檢查了屍體的右腳腳底,然後直起身來,把棺蓋重新蓋好。
“是他老人家嗎?”見阮瞻一步一步又走了回來,包大同忐忑地問。
“拜託村民先下葬吧。”阮瞻平靜地說,但那聲音聽來分外壓抑,好像有什麼在他內心翻滾,隨時就會暴發一樣,“我也算身爲人子,讓他暴屍荒野總是不妥。”
果然是!
包大同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半句話來,只是跟着阮瞻來到村裡,看他拜託、說服村長,讓他先把這客死他鄉的可憐人葬到村裡的墳地裡,並承諾給予溪頭店村大筆的好處。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那麼有條不紊、穩穩當當,彷彿他『操』辦的是一個陌生人的事,只有他故意放慢的語調,壓抑着情緒的低沉聲音泄『露』了他內心的煎熬。
這一切都辦完,阮瞻頭也不回的帶着包大同回到了酒吧,因爲已經營業,他們直接到了樓上包大同的房間。只見萬里和小夏都呆在那裡,和他們走時是一樣的,這一去幾個小時,卻彷彿時間停頓了一般。
四個人面面相覷,但沒有人說話,空氣中瀰漫着可怕的沉默。半晌,還是包大同率先繃不住了。
“事情是這――”
“我老爹去世了。”阮瞻打斷包大同,“這一次是真的。”
“阿瞻――”萬里艱難地開口,事實上他有這種預感和準備,但此刻還是不知如何應對。
阮瞻那蒼白得異常的臉『色』,那繃得僵直的身體,那駭人的平靜,無不讓人覺得他遭受了一生中最重大的打擊。這打擊不可能是他父親的去世造成的,肯定還有更深的原因。
他一擡手,阻止了萬里再說下去,伸指畫符,似乎是要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但符只畫了一半,手就停在半空畫不下去了。他一直喜歡一個人獨處,一直習慣了躲避它人,此刻竟然覺得沒有一個可以躲避的去處,一個無光的、無人的、無聲的地方,洞『穴』也好,墳墓也好,只要沒有人觸碰他,讓他不至於當場崩潰。
這個時候,道法也沒有了用外!他心裡苦笑一聲,移動了一下腳步。還是憑藉這肉身的雙腳更可靠吧!
“不要躲起來!”一個女聲響起,同時身邊閃過一個苗條的身影,兩條纖細的手臂纏在了他的腰間,把他抱了個結結實實,“不要放在心裡!說出來!”
他低頭看了看小夏清秀的面龐,那是他一直放在內心深處溫暖着、熱愛着、輕輕淺淺地摩梭着的,此刻想來卻突然有了一種無盡的悲哀。到明年春天,他就要死了,在他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裡,她是他唯一的火光,可是如果他的生命本身就是個劣質品,如果他所構建的內心世界在這一刻崩塌,他是不是該讓她離開,免得把她也埋葬?!
他掙脫了她,慢慢轉過身去,看着萬里和包大同。
若在平時,這兩個男人也是泰山崩於前,還會談笑風生的角『色』,現在卻一臉不知所措。這算什麼?關心則『亂』?!那麼還是說了吧!反正,也不過是那麼回事!
“記得司馬南死前和我說過什麼嗎,萬里?”他開口,嗓子乾澀,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費一番力氣。
“他說:夜風環、陰陽極,還有,你確信他死了嗎?”萬里喃喃地說,“怎麼了?”
“今天我得到了答案。”他面無表情,黑如深潭的眼睛不再有深邃之感,顯得有些空洞。
這件事萬里知道,小夏和包大同卻聽得一頭霧水。可是阮瞻不停頓,一字一句地說,“夜風環解答了我和司馬南的關係,他換了無數個皮囊,可他的身份是不會變的,他是我父親的師父,確切地說,是我的師祖!”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想過司馬南和阮瞻的各種關係,卻絕沒想到是這樣的。難怪他和阮瞻鬥法的手勢有許多相同之處,而那些不同之處,大概是因爲阮瞻並沒有直接從他父親那裡學習道術,而是憑藉先天的良能和他父親留下的心法口訣自己『摸』索出來的,因爲是無師自通的,所以加入了自己的創新吧!
而阮瞻不理其它人的心中所想,繼續說下去,“陰陽級是一個陰陽魚形狀的胎記,很神奇,屬於顯『性』遺傳,只有在親生父子間纔會傳承。我腳底下有一個,當然我的親生父親在同樣的地方也有一個。”
說到這裡,包大同‘騰’地站起來,“他是你親生的――不是說,是養父嗎?”他見過屍體的腳底,那上面確實有一個很像陰陽極的胎記,他還做爲重要特徵拿手機拍下來過!
“對,他是我親生父親,我也是剛剛知道。”阮瞻聽到自己的聲音僵硬着回答,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說着。可是真的能無動於衷嗎?爲什麼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龜裂?!
“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用回答了。他沒有死,可是現在又死了!就是這樣。”他用盡最後的控制力說完這句話後,轉身走出了房門。
如果說司馬南是阮瞻的師祖已經驚到了其它三個人,那麼阮瞻的養父其實就是他親生父親的事就是個徹底的意外,讓他們完全驚呆了。而當阮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門邊,還是小夏率先反應過來,追了出去。
她見阮瞻手扶着牆壁,沒有目的地走在走廊中,整個人都渙散了,心疼得都扭了起來。她把他拉到她的房間,而他就任由她拉着,她按他坐在牀上,他就坐在牀上,卻不說一句話。
“你說句話,別嚇我!”小夏坐在他身邊,握緊他的手,凝望着他沒有表情的臉,怕他的靈魂就這麼離體而去,“求你來點反應,我很害怕!很怕你這個樣子!”
她真的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