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月’博物館。
三樓會客廳內,胡書身着一襲深青色長衫,戴着眼鏡,不緊不慢地打開身旁的櫃子,從中取出一隻淺綠色玉瓶。
瓶身上薄如蟬翼,晶瑩剔透,裝飾着精美的纏枝紋,緊簇如畫。
胡書滿懷着欣賞的眼光,端詳着這一隻‘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欣慰地點了點頭,笑道:“果真,舉世無雙。”
這時,對面的高慶林則拍起了馬屁:“胡先生,如果那件仿品未曾破損,便是舉世有雙了。”
胡書卻擺了擺手,笑道:“那件仿品是我的玉雕作品中,最滿意的一件,雖然做到了‘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的十成還原率,但是它終究是缺少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高慶林臉上顯出一抹詫異。
胡書將那件真正的文物輕輕放下,笑了笑,緩緩吐出兩個字:“歲月。”
“歲月?”
高慶林神色一怔,眉頭微微皺起。
他作爲古玩圈的大師專家,對‘歲月’這兩個字,並不陌生。
可是,判斷一件文物的歲月年份,不外乎是鑑定幾個關鍵屬性,譬如材質,沁色,包漿,工藝。
在他看來,胡書仿造的那件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已經是百分之一百的復刻成功,如材質、沁色等細節,都利用高精儀器評測過,與真品並不二致。
這是復刻工藝上的絕對成功,堪稱是古董造假行業的奇蹟。
但是,胡書現在卻說少了‘歲月’。
“這一件歷經風雨的古董,都有其特殊的韻味,這是無法復刻仿造的。”胡書忽然頓了頓,改了口,“不能說無法,應該說,極難復刻仿造。”
高慶林並沒有胡書的境界,對於‘歲月’這一韻味他並沒有理解透徹。
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胡書的改口。
從‘無法’到‘極難’。
也就是說,有人能夠把‘歲月’這一韻味復刻出來。
如果可以,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夠做到真正的完美無缺?
這位魔都博物館首席專家皺起了眉頭,看向他所尊崇的胡書胡先生,問道:“胡先生您可以做到嗎?”
胡書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下。
高慶林笑了笑,說道:“既然胡先生做不到,那這世上並沒有人可以做到。”
哪知,胡書又搖了搖頭,品着茶,並沒有說話,
高慶林心中一凜,眉頭很快就擰在了一塊,有些驚訝地又問了一句:“連胡先生都做不到,還有誰可以做到?”
胡書放下茶杯,拉開茶桌下的抽屜,取出一隻錦盒,放在桌上,隨後緩緩打開錦盒。
高慶林往前探了探頭,看見錦盒裡是用白色綢布包裹着的一隻斗笠碗。
“這隻斗笠碗?”高慶林有些疑惑。
“你先看看。”
胡書將錦盒推到高慶林面前,笑道。
高慶林面帶疑惑,取出錦盒裡的斗笠碗,細緻地端詳了起來。
斗笠碗內,繪有五彩花蝶紋,枝葉繁茂,花團錦簇,彩蝶翩翩飛舞,外壁則以礬紅彩繪四條游魚,當屬青、白、鯉、鱖四種,魚紋鱗片清晰,極富動感,其中韻味生動,細膩入微。
僅僅是看了兩眼,高慶林便下了定論:“胎質堅實細膩,釉面瑩潤,畫工嫺熟精雅,是一隻保存極爲完整的清代康熙年間的五彩魚藻紋斗笠碗。”
“起初,我也是這個看法。”
胡書笑道。
“嗯?”
高慶林眉頭一皺,篤定地說道,“胡先生,我接觸的‘清代康熙五彩魚藻紋斗笠碗’較多,這一隻乃是其中上乘貨色,不會看錯的。”
胡書擡手一指,笑道:“你看看碗底。”
高慶林照做,將手中斗笠碗一翻,視線落在了碗底,這一看,他便怔住了。
因爲,碗底赫然有一道仿造標識。
“這……”
高慶林有些錯愕了。
“這一隻斗笠碗的行情價,也就小几十萬,但在我的眼裡,它價值千金,你知道爲什麼嗎?”胡書看向高慶林,問道。
高慶林有些不明所以:“一隻仿冒的斗笠碗,如何能價值千金?”
胡書搖搖頭,笑道:“如果伱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歲月’氣息,你便知道,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技術。”
高慶林向來把胡書當做是古董的第一權威。
如今聽着胡書毫不吝嗇地誇讚着一隻小几十萬的清康熙五彩魚藻紋斗笠碗,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隻斗笠碗,是何人仿造?”
“你說呢?”
胡書抿了一口茶,反問道。
高慶林先是疑惑,隨即瞳孔猛然一縮,吐出了兩個字:“林川!”
會客室內,胡書輕輕點了點頭。
原來。
在那晚張一星拿着這隻‘清康熙五彩魚藻紋斗笠碗’請他鑑賞之後,他分明從這隻斗笠碗上,感受到了一種‘歲月’的韻味。
那時,他的心中便已經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一個人的古董造假技術,竟然可以到達如此水平!?
胡書拉下臉來,請張一星將這一隻斗笠碗,借與他鑑賞幾日,暫時留在‘古時月’博物館內。
張一星沒有拒絕。
胡書對這一隻斗笠碗愛不釋手,當晚便橫豎地睡不着覺,立即派人調查林川的底細,發現林川只是一個網文作家,只在安陵市開了一間古玩店,名爲‘金石緣’,心中便生出了濃濃的愛才之意。
當然了,他極強的掌控欲,又令他生出了更爲大膽的想法。
本來,在次日的‘海外文物迴流交接儀式’上,他已經擬定了‘意外事件’的計劃,可斗笠碗的出現,讓他小小的更改了一些細節。
他要讓林川來毀壞那隻‘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以此來讓林川身陷囹圄,揹負着天大的賠償款。
屆時,他再出面替林川賠償,令林川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如此一來,既能損毀那隻仿製的薄胎玉瓶,又能令林川心甘情願地爲他所用,可謂是一石二鳥。
在胡書看來,林川的價值,要比真正的‘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還要高!
因爲,一旦林川爲他所用,他將能夠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古董造假,林川是絕對的專業!
而目前的情況,在胡書看來,也正按照他預想中的發展。
至於外界的那隻‘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是仿製品,他自信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出來。
那是他迄今爲止,最滿意的一件仿製品。
會客室內。
大紅袍的茶香嫋嫋,瀰漫在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呼——
高慶林深呼了一口氣,將杯中的茶水一口飲盡,平緩心中略顯複雜的情緒。
“以後,你與林川應當打好關係,至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便不要在意了。”胡書輕描淡寫的說道。
可他發話了,高慶林豈能不聽?
“是,胡先生。”高慶林點頭應道。 “對了,你現在鑑定古董,仍流於表面,我推薦你閱讀一本書,對你很有幫助。”胡書笑道。
“哪一本書?”高慶林問道。
“林川所著的一本網文小說,名爲《上週的古董》,我也在看,不過我看的速度並不快,現在還在前半部分。”胡書哈哈一笑。
“既然是胡先生推薦,我自當認真拜讀。”
高慶林即便對林川仍有微詞,但對於胡書的意見和指點,他只能順從。
夜漸深,天上星辰寥落,只有一輪明月高懸,發出皎白的月光,微風輕輕吹拂,此起彼伏的蟲鳴,讓夜色顯得格外靜謐。
月落日升,更爲明亮的晨曦,替代了月光,映照着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不出所料。
魔都文物局宣佈,由林川來修復那隻‘清代中華纏枝紋薄胎玉瓶’,輿論一片譁然。
而在魔都博物館的後院裡,林川有了一個‘將功贖罪’的小工作室。
工作室成員:林川,老白,悠悠。
林川負責修復,老白負責打下手。
悠悠嘛,負責點外賣。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簾,柔和地灑在室內的每一個角落,中間的一張寬敞工作臺上,擺放着各種修復工具和材料,旁邊一盞颱風,發出溫暖的黃色光芒,映在玉石上面,顯出溫潤的色澤。
林川則穿起了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細緻地清理着薄胎玉瓶裂口處的碎末。
一旁打下手的老白,則有些小怨言:“哥,現在外面很多所謂的古董愛好者,已經把你罵成什麼樣了,要不……咱們直接公佈,這件就是假貨!”
林川乾笑一聲,隨即哼哼道:“直接公佈的話,那就太便宜讓我們背黑鍋的那羣傢伙了!”
“這樣,真的能揪出他們來嗎?”老白問了一句。
“這是A計劃,A計劃不行,還有B計劃。”
林川笑了笑,旋即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略顯堅定,“古董造假團伙,我吃定了,耶穌來了也留不住他!”
老白也憤憤道:“哥,我挺你!”
“先修復吧,外面挺多記者一直關注着我們呢。”林川的視線回到薄胎玉瓶上,笑道。
“好。”
老白點頭道。
玉器修復的技巧有很多。
如,金玉鑲嵌,斷口粘合,缺處添補,描金工藝等等。
但,薄胎玉瓶的修復,極難。
由於薄胎玉瓶的瓶身最薄處,僅有一毫米,薄如蟬翼,所以想要修復它,須得花一大筆工夫。
好在,文物修復與古董造假,在本質上有着大量的共通點。
林川修復起來,倒是得心應手。
最關鍵的是,這隻薄胎玉瓶本身就是仿製品,所以林川在修復的過程中,更能放開手腳。
事實證明,捨得站起來蹬自行車的人,才知道另一種更高端的自行車駕駛方法,才能讓自行車更加服帖。
修復薄胎玉瓶也是一樣。
放開手腳,大膽修復!
不過,林川有意放緩修復的速度,其目的,就是等一等疑似古董造假團伙的嫌疑人。
令林川有些意外的是,一連幾天,愣是沒有一個可疑人員出現。
……
6月18日,夜幕降臨。
明亮的月光透過窗簾,灑在‘將功贖罪’文物修復工作室內,形成一大塊菱形的月光,而三人小隊,就待在室內。
氣氛有些小低沉。
老白看着工作臺,上面擺着一尊已經修復好的薄胎玉瓶,微皺着眉頭:“哥,這幾天都沒有嫌疑人呀,再沒有嫌疑人,咱們就成嫌疑人了。”
一旁的悠悠點了點頭:“我們已經成嫌疑人了。”
林川也有些不解。
按理來說,任由一件損壞的仿製品,交由一個鑑定技術高超的人修復,古董造假團伙不應該坐得住,毫無動靜。
“現在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知道了我們的計劃,二是他們有極大的自信,篤定了我們看不出這隻瓶子是假貨。”
林川分析道。
“我覺得是後者。”悠悠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爲什麼?”
林川眉頭一挑,好奇地問道。
悠悠略一思索,微蹙着眉頭,說道:“有沒有可能,你把他們想的太聰明瞭?”
“這……難道他們不夠聰明嗎?”
林川一怔。
老白也有些懵了,附聲道:“嫂子,這幾天他們都沉住氣了,不是正是說明他們太難對付了嗎?”
悠悠輕輕搖了搖頭,擡手指向了薄胎玉瓶:
“我的意思是,在古董造假這一塊,他們不如林川,根本不知道林川能夠看出它是仿製品,但是林川又把他們想得太聰明,把他們當成同一級別的對手來對待,認爲他們會了解到自己的水平。”
這幾天。
她雖然只負責點外賣,但閒暇之餘,一直在惡補關於古董、文物方面的知識,時不時向林川請教。
可她瞭解得越多,就越發現林川的底蘊,深厚如海。
在古董圈裡,用‘天下才氣共十鬥,林川獨佔八斗’這一句來形容也不爲過。
老白對於悠悠略顯清奇的邏輯,似懂非懂:“也就是說,愚蠢+盲目自大,讓他們以爲自己安枕無憂了,所以沒有任何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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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這個詞語不太對,但相對於林川而言,意思差不多是這樣。”
悠悠點了點頭。
就好比moba類遊戲裡,技能預判他走位的位置,可他根本不走位!
不是因爲他預判了施法者的預判,而是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別人會預判!
林川聽了這個理論,也怔了一下。
他看向身旁的悠悠,忽然覺得悠悠說的有幾分道理:“我好像確實是把他們想得過於聰明瞭。”
修復薄胎玉瓶這幾天,林川發現這隻玉瓶的仿製工藝之高,堪稱世間罕見。
自己如果不是曾經在它身上失過手,瞭解到可以從光影中判定真僞,那麼,也很難發現它是仿製品。
但古董造假團伙,也漏算了一點。
——怎麼會有林川這個妖孽啊?
“所以,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老白想了想問道。
林川的目光落在了那隻薄胎玉瓶上,沉吟片刻:“既然他們‘不夠聰明’,我們就只能下降一個維度,把我們能看出‘它是仿製品’的消息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