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夢到了那個總來酒吧點她酒的男人。
2011年的金屬酒吧,其實不適合他那樣的男子,他很紳士,是個好人,說話比較溫柔,帶一點點廣州音調,讓她連帶多年對廣州男人的想象都不差呢。
認識的起因是他點一杯酒,那時她剛升醫科大暑假兼職,學着其他人爲賺錢參了一點假酒,把他喝暈進了醫院,後來她差點被老闆打死,是他說謊解救了她。
再後來,他每週五都來坐坐,總是臂彎夾着一個公文包,穿休閒襯衣與駝色的長褲。
不知道怎麼暗戀起了這樣一個社會成熟男子,當然他很年輕。
朦朧的初戀,如夢似幻,淺淺在她自卑的青春裡,似乎也得到了他的默認。
但是畫面一轉,後來她出事,萬般顛覆與顧湛宇荒唐一夜……他卻突然消失。
他說他叫seven,她就叫他seven,也去過他的住處,一同出遊,知道他的手機號,講過電話粥。
但後來,再也沒有聯繫到他……
“呃——!”蘇家玉突然睜開眼,窗戶的舊紗簾外面是一片晨光,模糊得她一時不知幾年幾月。
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立刻摸到了身邊軟軟的一團,她眨眼,原來是做夢。
很久,沒夢到他了,幾乎忘了自己那暗淡蕭條的初戀。
那年她才18歲,她和卿卿,一個倔強出國,一個在國內賺取學費,彼時,彼此的未來好似一片光明。
但卻……
蘇家玉低頭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幾經轉折,如今小桃子卻找到了真正的爹了。
這年,2017年十月。
蘇家玉對廣州男人因爲一個名叫江城禹的社會大佬,而印象差到極致。
她害怕。
刷牙的時候頭還有點呆,有點痛,可能因爲最近整個科室都感冒,一併傳染了她。
也可能是前幾天打探到的一個消息,讓她坐立難安,難怪晚上會做稀裡糊塗的夢。
熱好白粥,她返回臥室,面積很小,她和小桃子一直睡一張牀,牀也才1.5米,本來足夠的,但因爲小傢伙的枕頭邊堆了四個海綿寶寶,還一模一樣半米的高度,因而一下子擁擠了四個月。
“蘇桃,能起得來嗎?”
“嗚……是今天又要打針針嗎?”小傢伙揉着眼睛。
她搖搖頭,一時心情不好甩開那個礙事的海綿寶寶,小傢伙立刻軟軟的爬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就去找回玩偶,抱在懷裡比她還大,她睜開一直黑黑的大眼睛,日行一例的嘟囔,“你不要討厭他送給我的禮物嘛。雖然是個渣爹,惡人,我等啊等啊等,他都消失四個月了,可是!我還是期盼着他能再次出現呢,蘇家玉,你說,他會不會是知道我病重,嚇跑啦?”
蘇家玉無言的看着小傢伙,看着她那雙天真可又過早世故的眼睛,她心裡有一股常年熟悉的酸楚,“蘇桃,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刻薄?尤其是對你自己,雖然媽咪很少誇你,但是你足以擁有全部的愛!明白嗎?”
“嗯。”小桃子惺忪巴巴地點頭,並不在意,握着海綿寶寶的手,拿起鉛筆趴到牀頭,笨拙地寫下,“今天是我等壞蛋渣爹的第120天,雖然我對他毫無感情啦,不過,再怎樣也要狠狠揍他一餐再斷絕父女關係嘛!”
還嘴硬……
蘇家玉無奈地吁了口氣,明明就是想她爹。
小桃子從小沒爹的緣故,對爸爸這個名詞已經超乎尋常的渴望,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是她爹,她就想認。
蘇家玉抿緊嘴脣,一把抱起她,輕甸甸地在懷裡,她低頭望着她小腦袋上稀疏的幼黃色絨毛,心裡一陣痠軟,怕是小傢伙預感到自己命不長,從而格外珍惜每一滴。
眨了眨眼,把她放到秤盤上。
現在每天都要記錄她的體重,精確到小數點兩位。
稱完了,她還賴牀,蘇家玉已經半年沒讓她上學,平日不去找十三十四就窩在家裡,隔壁的奶奶幫忙照看着,每個月給一千塊錢。
今天,又是尋常的一天。
小傢伙抱着海綿寶寶站在門裡面,眼睛難掩灰暗,卻老聲老氣地叮囑她,“晚上要準時下班回家,我今天要吃桃子蒸飯。”
“如果你動畫片看完實在無聊,可以讓奶奶帶你下樓曬太陽,不能總是去找十三哥哥,人家要上學,蘇桃……”
“知道啦,我會想辦法熬過一天的。”她扭頭對着海綿寶寶講起話來。
蘇家玉看着門關上,頓了好一會兒,才提包匆匆跑下樓,一雙布鞋從公交車穿到醫院。
套上白大褂洗淨雙手,外面的護士問她好沒,今天上午排號就30幾個。
內科不賺錢,但她這個消化內科卻和打仗一樣,看診的小毛病很多,做手術卻少,而且也輪不到她,自從她差點被判刑後,醫院肯留她,是看她家境困難的情份。
蘇家玉點頭,剛要戴上口罩,小護士旁邊擠進來一道男子的身影,手裡提着熱豆漿和包子,“蘇家玉,我剛來就逮到你,還差八分鐘上崗,你快點吃。”
“哎喲!現在都不喊蘇醫生啦?”小護士打趣,“段醫生說實話你這速度有點慢哦。”
“少廢話,快出去導診啊。”段銘辰皺了皺眉頭。
蘇家玉纔要皺眉頭呢,最近有點困擾,這個住院醫師……她禮貌溫柔地笑笑,“段醫生,你只不過是上次打賭輸了一個實習生闌尾炎手術,不必真的給我送早餐的,而且都超過一週了。”
“今天順手又買多了,哪裡那麼多推辭,你吃就是了,我看你每天早晨都來不及吃飯。”
因爲每天都要哄小桃子,蘇家玉挺無奈的,最近小傢伙脾氣越來越不好。
“我上午就寫科室報告,要我給你分一點病號嗎?”
“謝謝不用了。”蘇家玉一笑,“你想害我丟掉飯碗啊。”
“36個了,你要忙壞。”
“那你還不出去,段醫生?”她挑挑眉。
段銘辰看着,她的樣子無論怎樣都靦腆,他偷偷勾脣,看她喝了豆奶,高興地出去了。
不停歇地看到十一點,總算全弄完,她摘掉口罩洗手,想給王奶奶打電話問問女兒,砰地一聲,門外強行闖進來一個病人。
小護士嚷嚷着,“這位先生,你順延下午,醫生也要吃飯下班的?”
“我胃痛啊!胃痛不能看病啊,醫生幹什麼吃的!”
來人操一口廣州腔調,是個高漢,一身戾氣,兩鬢有刻紋,講實話護士不敢多攔,蘇家玉也連帶後退了兩步,拿出一貫的冷靜,正要說‘那請你那邊坐下’,她的神情微微一頓,眼睛認了出來。
即便隔了四個月,這個高漢馬仔,當時伴隨江城禹左右,來找她放話時,她仍然記得,是這個馬仔掐住她在樓道里的!
蘇家玉微微攥住手指,一時沒動。
馬仔皺眉盯着這個白大褂都比別人小一號的女醫生,看着就不老道,嚷嚷道,“你給不給看?”
蘇家玉不聲不響,回到座位,笑了一下,“先生你坐下來,我給你看。”
“先生?”馬仔嗤笑,因爲江哥每次聽到有女人喊他‘先生’,江哥也會笑,而且笑的時候還痞子一樣多瞧那女人幾眼。
馬仔也跟着學,這麼一多瞧,倒是瞧出來了,這女人好像有點熟啊?但面目平平柔柔,實在想不起來了。
蘇家玉給看完,低頭寫病歷,“先生,你不礙事的,胃脹氣,初來s市吧,要少吃重口味,不然脹氣不通,造成胃痛和便秘……”
“你怎麼知道我初來s市?”馬仔盯着她問。
蘇家玉見對方神情的變化,她微微後退靠向椅背,手指攥着手機,防範一手,同時嘴上強作鎮定地說道,“先生覺得我眼熟吧?我也認出您是江總身邊的人。”
“……哦!你是那個賣酒妹啊!後來江哥點你出臺,後來還去找你差點殺了你——”
他指的是法院江城禹重新作證她沒殺季芷雅,得知一切的江城禹憤然找到她,在離開s市前進行了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談話。
蘇家玉攥緊筆身,想着今天或許是天註定,讓她面診都面診到江城禹的馬仔了。
其實四天前她就無意得知,江城禹四個月後,首度返回s市了。
這四天,是她的掙扎期,萬般不想和這個邪惡男人再牽扯上丁點,好不容易她脫離冤罪,生活恢復正軌。
可是小桃子等了四個月,每一日的病情她都看在眼中,還有她對她這個爸的執念。
蘇家玉心裡沒有底,好像走下去的路就是一條深淵,她已經清楚的看見,但她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小桃子的體重,一點點減輕,明明她每天竭盡全力的喂她吃好的,營養的……
蘇家玉最終把藥單一寫,攥着沒給,“先生,你還記得上次江總給我留了條件吧?還麻煩你行個方便,我現在選出來了,我想想辦法重新見見他……”不給馬仔嗤笑的機會,她急忙又堵住話頭,“我知道江總日理萬機,你也很忙,我只拜託你給一個地點,我自行找他,不會供出你,然後這些藥,我保證你藥到病除不會痛了。”
馬仔沒文化,只求藥到病除,想想,也就說了一個地址,還說,“你最好識趣點,挑晚上七八點去,再晚,江哥有妹妹仔陪着,他最討厭有人斷他興致,沒少打斷兄弟腿腳!”
蘇家玉的身子驚了一瞬,強作鎮定,點點頭,送馬仔出去。
她整個下午都沒心思工作,眼看着暮色一點一點沉了,時針劃過五點半。
手機準時響起,是小桃子弄得鈴聲,鬼馬精靈,她心一橫,關掉,給王奶奶打了個電話。
脫掉白大褂拿起包,夏水水給她打電話約她明天一塊去看望卿卿,她也沒回復,衝出醫院在公交站等車。
低頭看手裡的地址:天上人間。
這個男人,自從他出現在s市,好像住址就和夜總會沒脫離過。
她覺得,她今晚要付出一些東西,但她攥緊包,包裡也有她的‘詭計’,她臉色發白,心跳加速,盤算着自己這一舊身衣服還不行,路過商場得重新買一件外套,夜總會纔會讓進門吧……冷不防腳剛踏上公交,肩膀就被人驀地一拍。
本來就是去做心虛的事,她嚇得小臉微白,突然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