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醫院的過道上人羣擁擠,像在公交車上似的,來蘇水的味道充斥着每一個空間,熬夜的人臉色蒼白,眼睛迷惘而疲憊。
整個夜晚,王澤新一直在急救室裡被醫生搶救,據醫生說,把握幾近百分之一,他的心臟被嚴重抓傷,頭部受到重擊,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
王全榮坐在過道上的椅子裡,頭深深埋在雙手裡,大腦一片空白,他無法想象失去兒子後自己將會怎樣面對以後的生活,生活給他的世界下了一場瘋狂的暴雨,整個家庭在狂風驟雨裡搖搖欲墜、岌岌可危。
此時的王澤新,感覺是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月光裡,月光下有一間瓦房,瓦房的窗口正對着他。他突然看到了久違的外婆,外婆正站在窗口,靜靜的凝視着他。月亮圓圓的,像個羞澀的潔白無瑕的女孩,悄悄地掛在外婆家門口的一棵古老的桂花樹上。
每隔一段時間,王澤新都要去和鄉下的外婆呆在一起。白天,他和外婆到長滿野花和青草的野地裡去放牛,牛羣歡快地在草地上搖着尾巴吃草,他卻和着外婆家的那隻大黃狗追着那些大片大片忽起忽落的麻雀。
夜晚,靜靜的月光灑在外婆家的院子裡,外婆會帶着他搬兩隻小凳子坐在青石板鑲成的院子裡,摟着他,給他講許多好聽的故事。
夜深了,月亮升得更高了。王澤新便和外婆回到了屋裡準備睡覺。
牀上只有外婆和他躺着,通過窗戶,王澤新能看見滿院子白色的月光,薄薄的像一層輕紗柔軟地鋪在地上。窗外有蟲的鳴叫,在如此靜謐的夜晚蟲鳴聲顯得格外的清脆。
外婆就這樣摟着他,月光裡,外婆的臉皺巴巴的,卻親切地向着他微笑,外婆的臉上有一層油亮的光澤,那些光澤和着月光在王澤新的眼前跳躍閃爍,讓王澤新的睡意變得開始濃烈,他便用柔柔的被單蓋住自己的小臉,靜靜地躺在外婆的身邊睡去。
在外婆身邊呆一段日子,王澤新才極不情願地被母親帶回到城裡,回到那個看不到月光的家。
沒有月光的房間會讓王澤新感到害怕,屋裡的傢俱會在黑暗中凝聚成一大塊黑色的沉重的東西,在王澤新即將要睡着的時候向着他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讓王澤新猛然驚醒,就再也睡不着。
王澤新便在黑暗中想外婆,想月光下的外婆,想外婆的那些好聽的故事。
王澤新最難忘的就是外婆給他講的一個關於外公在世時的鬼故事,那個故事感覺既遙遠又陌生。
外公生前是木匠,一個在當地很有名的木匠,所以,外公經常不在家,他被這裡那裡的人請去做神龕、八仙桌、棺材、椅子等。外公能在那些木具上雕出許多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來,讓人們很喜歡。
有一次,外公在一個村子裡幹活,待幹完活,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但外公答應過另一個村子的人,今晚必須趕到那戶人家去,第二天一早就動工。
去那個村子有幾十里路,外公在黑夜裡順着崎嶇的山路趕往那個村子。
那晚沒有月亮,只有風,風在樹林裡來回尖叫。山路兩邊偶爾會出現幾個孤獨的老墳墓,老墳墓在黑夜裡像一雙雙孤獨而詭異的眼睛,注視着匆忙趕路的外公。
外公走慣了夜路,所以並不害怕。只是那晚由於沒有月光,風又很大,走在寂寥而又陰森的樹林裡,外公還是有些害怕的,風吹在樹林裡發出的尖叫,讓外公的心會不時地從身體裡浮上來,又沉下去。
又走了些山路,外公經過了一個叫黃果地的地方,那裡的路邊埋有一間新墳,是雙胞墳,裡面埋着一對年輕的男女。
黃果地是一個村子,村子裡有一對年輕的男女,特別地相愛,但後來,這男的由於在外搶劫被判了十幾年的刑。
女孩本打算在家裡等着心愛的男孩回來再和他結婚成家的,可是,父母死活不同意把女兒嫁給一個進過監獄的壞男人,而且還要等待十多年,所以,強迫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村裡的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
那個男孩在監獄裡表現很好,關了七年後,就出獄了。但回來發現自己心愛的女人已經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子了,感到特別的傷心。
一天晚上,他便把這個女人約了出來,兩個人一直聊到了深夜,動了情,併發生了關係。
當女人的丈夫發現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後,他把女人抓到了自家的門口,把她的衣服拔了個精光,用茨竹條狠命地抽打女人,他邊罵邊打,罵她是個死不要臉的髒女人。女人不哭也不喊,任由竹條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丈夫。
女人的白皙的皮膚上被男人抽打得一條條的血痕相互交錯,觸目驚心,像畢加索畫的抽象的畫。
也有人上來勸阻發瘋般了的男人,但男人舉起茨竹條,誰上來就要抽打誰,所以沒有人敢靠近他。
女人被男人抽得暈了過去,嘴巴里滲出鮮紅的血水,男人以爲女人被他打死了,才停止了抽打,丟下茨竹條就不再管女人了。
誰知道女人醒來的時候,感到羞憤難當,她找到了自己心愛的那個男孩,結果,那個男孩提着殺豬刀找到了男人,活生生地把男人捅死在了牀上。
然後,這對相愛的男女便在被他們殺死的男人的旁邊,相互擁抱着,在兩人中間放了個**包,點燃引線,“轟”地一聲,兩人被炸得血肉橫飛。
村裡的人將這對男女埋在了一起。他們前世沒能在一起,讓他們死後能夠聚在一起。
王澤新的外公當然知道這個故事,現在他正從這對年輕男女的墳墓前經過,想起那對埋在墳墓裡的男女,是一對烈性子的男女,死後一定也是烈鬼,外公便覺得很害怕,他強忍着恐懼感硬着頭皮朝着墳墓走去,他的眼睛甚至不敢看那間墳墓,他怕看見恐怖的東西。
在經過墳墓的時候,外公還是忍不住看了那間墳墓,這一眼,把外公嚇的灰飛魄散,撒腿就跑。
外公看見了一對男女血肉模糊地抱在一起,男的似乎在低頭安慰着低聲哭泣的女人。
外公跑啊跑,身子輕飄飄地,像一隻沒有任何重量的鳥兒。
一直到看見了前面的燈光,外公以爲他要去的村莊已經到了,等他走進村子的時候,才發現又回到了他剛纔出發的那個村子。
村裡人都說外公一定是遇見鬼了,外公對此也深信不疑。
不久,外公便生病去世了,家裡只剩下了外婆。
日子過得飛快,王澤新不覺就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去看望外婆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少。
記得一年級上學期結束,放寒假的時候,王澤新又有了去看外婆的機會。
他到了外婆家,是在傍晚的時候,外婆正佝僂着腰走在青石板鋪成的院子裡,她的小腳踩在石板上,發出孤獨的響聲,輕輕悠悠的,像歲月流過的聲響。
王澤新注意到自己的外婆已經很老了,臉上溝壑縱深,皮膚乾癟癟的,眼睛在午後的陽光裡眯成一條細小的縫,青色的經絡像樹根似的佈滿在皮膚的表面上,令人心疼。
外婆對王澤新說,自己已經是一棵老樹樁了,隨時會倒在風雨中。
一年級下學期,傳來了外婆去世的消息,王澤新由於上着學,父親王全榮不許他請假,因此,在外婆遠去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能夠看她最後的一眼。
現在,王澤新卻看見了外婆,在一片白色的月光裡。
“新兒,來吧,外婆正等待着你呢?”
外婆向王澤新顫悠悠地走了過來,伸出了她那雙蒼老枯瘦的手,緊緊地抱住了身心疲憊的王澤新。
急救室的門打開了,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從裡面走了出來,搖着頭看着王全榮嘆息道:
“我們已經盡力了,但還是沒能挽救他,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新兒……”醫院裡傳出了一個男人沙啞而悲慘的痛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