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歌上山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既然這位道種打定主要要上山,劍山這邊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只不過葉笙歌雖說是道種,但也是年輕一輩,讓劍山腳下的兩位朝暮境劍士攔下她,顯然是不切實際,可現如今的劍山也就只剩下李扶搖和吳山河兩個年輕人,李扶搖練劍時間不長,註定是攔不下葉笙歌的,因此最後阻攔葉笙歌上山的重任自然而然的便落在吳山河頭上了,這位不久前已經破開劍氣境,來到了青絲境,已經有能力能和太清境的道種葉笙歌一戰,因此當葉笙歌出現在山道之上的時候,首當其衝便接了吳山河一劍。
這位常年被丟入劍冢的少年,雖說性情活潑,不算是最適合練劍的性子,但被山上老祖宗一番調教之後,現如今倒也算是不錯了,加上那座劍冢其實便是最適合磨鍊劍心的地方,吳山河幾次三番被丟進去之後,對境界也算是大有裨益,遠比一般劍士要幸運的多。
因此他出的第一劍,實際上不管依着誰來看,都算是青絲境中爲數不多的妙手,無論是劍氣劍意都可圈可點。
只不過他這一劍,遇見的不是旁人,而是那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法器的葉笙歌。
她應對這一劍,不閃不躲,只是將之前在雨霧山弟子那裡撿過來的油紙傘撐開,這把原本叫做天機傘,現如今已經改名叫做桃花的油紙傘,撐開之後,作用並不是單單可以隔絕與外界的聯繫而已,說實在話,這把傘本身便是一件極其不凡的法器,最大的功能還是用於護住己身的。
於是那頗有氣象的一劍刺中傘面之後,傘面上只是好似被一顆石子丟入湖水中驚起些漣漪,起了些褶皺,然後便很快恢復如初,這一劍便宣告無功。
吳山河皺着眉頭,片刻之後再遞出一劍,可葉笙歌依然不出手,僅僅以那把傘應對,這一劍帶起風聲,卷向葉笙歌的時候,那傘面總會出現在既定的軌跡上,替這位道種攔下這一劍。
吳山河扯了扯嘴角,他在劍山上待了十幾年,對於外面的事情其實本來就知道的不多,這位道種到底如何,也從未親眼見過,現如今所見的第一面,原本是想看看她到底是怎麼個厲害法,到時候他就算是敗了也算是值得出的幾劍,可現如今,那位道種竟然不躲不閃,也不出手,可他吳山河偏偏就是沒辦法。
這讓一向自詡爲天才的吳山河很有些挫敗感。
葉笙歌撐着這把桃花傘,看着山道前方那個面容青澀的劍士,她要是沒把那柄桃花送出去,倒是一點都不介意和這位劍山劍士比一比劍,可現如今已經將那柄桃花送出去換了一顆桃花,也就再沒什麼想法了,只是她看了看山道兩旁,覺得要是在劍山上種上些桃花,應該比沉斜山來的更壯觀。
吳山河往前走了幾步,就要遞出第三劍,可很快便被葉笙歌的一句話打消了念頭,“你要是再遞一劍,我肯定把你揍成豬頭。”
而關鍵的關鍵,還是葉笙歌這一句話說出之後,已經收起了那把油紙傘,反倒是拿出了一個看起來不大的玉石碗。
吳山河嚥了口口水,收劍而立,但仍舊是說道:“你不能上山。”
葉笙歌沒有去問爲什麼,只是果真就停下腳步,拍了拍白裙上的灰塵,看着吳山河,自顧自開口說道:“原來你們這座山上,真的看不見書上寫的那種劍士了。”
吳山河站在山道上,看着這個已經名頭很大的道種,神情不變,只是問道:“你們樑溪那邊,對於我們這些劍士,是個什麼說法?”
葉笙歌歪着頭想了想自己看過的那些書上對於劍士的描述,停頓了許久,才說道:“書上所言,山河劍士,一人一劍,一劍出時,能開山能裂海。”
吳山河覺得有些荒誕,試探着問道:“是不是一劍出鞘,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葉笙歌轉過頭來,點了點頭。
吳山河氣笑道:“就算是咱們這一脈鼎盛時期,也找不出多少這種劍士來,你還真以爲人人都是劍仙啊?以往能夠找出十個來,就算是不得了,現如今的山河裡,也就只剩下一個。”
葉笙歌動了動嘴脣,吐出三個字,“朝青秋。”
吳山河雖然是對於葉笙歌直呼那位朝劍仙的名字而有些不悅,但實際上並未張口說什麼,只是問道:“你來劍山幹什麼?”
“來看看你們這座山種下些桃花會不會很好看。”葉笙歌這一次回答得理所當然。
這個答案倒是讓吳山河都生出了和劍山腳下破廟前柳依白那樣的感悟,這個姑娘真的很二。
只不過這些話,柳依白是沒有打算在葉笙歌面前說出來,而吳山河卻是怕說出來之後,傷到這個姑娘的心,只不過很快吳山河便自嘲一笑,這位道種,哪裡有這麼脆弱?
興許也是知道這劍山肯定是不會讓她走上去了,葉笙歌也就乾脆不再多想什麼,打消了上山的念頭,只是平白無故說了一番話,讓吳山河臉色難看。
“你們這些劍士,現如今既然做不成一劍開山的事情,爲何還不多煉化幾件法器,打架的時候也要方便些,現如今只有一劍,斬不開了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傻不傻啊?”
吳山河盯着葉笙歌,很無奈,但也沒有什麼要遞出第四劍的心思,只是轉頭,不願意去看這位道種。
葉笙歌也沒說話,只是轉身便下山。
在遠處,老儒生看着這邊光景,忽然笑道:“天生道種,果然是個修道胚子,沉斜山走了大運,此後數百年,說不定就是前後兩人成聖的壯闊光景,到時候天下道門,哪裡還有任何一家能和沉斜山扳手腕子?”
——
李扶搖得了那柄師叔謝陸的家傳名劍小雪,本來有些坐立難安,只不過柳依白來過幾次,說是不必如此,小雪先前陪你上過登山路,算是對你已經不陌生,現如今謝陸送出之後,只需要大方溫養便是,不讓小雪受了委屈,那便是對謝陸最好的交代了,至於其他,實際上沒那麼多講究。
李扶搖稍微安神,將小雪拔出鞘之後,用手指在劍身上微微拂過,感受着劍身的微微顫動,小雪劍身雪白,造型清秀,算是劍中美人,李扶搖對於溫養手中劍,一直不願意用氣血來建立和劍的聯繫,雖然這種方法要省去不少時間,也少走彎路,但依着李扶搖這個性子,總是覺着這樣的方法過於簡單粗暴,於是一直不願意如此作爲,因此不管是青絲還是現如今的小雪,李扶搖一直都是真心實意去對待,雖說麻煩了些,但總覺得在之後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就是。
只不過相比較起天才劍士白知寒的那柄青絲的孤傲,這柄小雪其實脾氣不如謝陸那般清冷,給予的反應也要比青絲熱烈的多,李扶搖耐着性子拂過劍身之後便去拿布條擦拭劍身,最後纔將小雪歸鞘,把小雪和青絲兩柄劍放在膝上,開始打坐,運行氣機在經脈之中游走。
遠處破廟前的柳依白靠在門上,他身邊是仍舊抱劍的謝陸,只不過這一柄劍卻是換做了桃花。
柳依白嘴裡叼了一根野草根,輕聲感嘆道:“光是這小子對劍的態度,我便有理由覺得他以後能走得很遠。”
謝陸平靜問道:“這一次不看資質了?”
柳依白搖搖頭,“資質仍舊是很重要的,只不過現如今而言,或許他的路子走得不一樣,實際上咱們的日子不多了,懶得去操心什麼,可我一輩子都沒個什麼徒弟,就這樣一個師侄,我還是很願意看着他以後能夠走得很遠,最好是有一天能站在朝青秋身邊。”
謝陸毫不猶豫的拆臺道:“你還是不願意把野草送出去。”
柳依白有些惱火道:“這小子拿這麼多劍做什麼,開鐵匠鋪子?”
謝陸面無表情,搖了搖頭。
柳依白嘆了口氣,去腰間摸之前才做的酒葫蘆,自從洗初南死在山下之後,他這些天的酒喝的不少,可越是喝酒,眼睛越是明亮,一身劍氣越是凌厲。
若不是謝陸,而是山上老祖宗,看見了這個樣子的柳依白,說不定也會在心底好好誇讚一番,現如今的柳依白,真是處於個人劍道的巔峰。
心態一事,說不清道不明,只能憑藉感覺而已。
收了兩柄劍放回劍匣的李扶搖將劍匣放在身後,忽然想起一件事,這世上的劍士都是一人一劍,可唯獨他有兩柄,這真的不算是另類?
還沒來得及深思,只不過一轉頭,便看到從那邊山道過來的葉笙歌。
後者一身白裙,看起來飄逸出塵,走過來之後,沒有理會李扶搖,只是在關注她之前種下的那顆桃花,只不過蹲下去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便站起身來,想了想,就來問李扶搖延陵那邊有些什麼名山,有些什麼吃食,哪裡的桃花最多。
李扶搖皺着眉頭,不太願意搭理這位道種。
葉笙歌皺眉道:“你不喜歡我?”
這個喜歡自然不是那個喜歡。
李扶搖沒有說話,忽然想着,兩柄劍之中,青絲與他更爲契合,至於小雪,他用起來其實還是有些彆扭,但怎麼說也不能老是放在劍匣裡,如此一來,讓名劍蒙塵,真是比明珠蒙塵還要可惜。
等了半天都沒見李扶搖迴應的葉笙歌神情古怪,原本打定主意今日就要下山的她現如今偏偏又不想下山了,就在這裡等着師父樑亦上山。
於是葉笙歌走出好些步,就在原地打坐,也不怕山上再有誰對她出劍。
李扶搖則是看都不願意看上一眼,去破廟前的大青石旁,找到了師叔柳依白,柳依白遞過酒葫蘆,笑着說道:“這個小道種,還算是師叔我這輩子見過最順眼的道士,一顆道心還真是一點都沒受過塵世污染,以後成就不用說,絕對會令人咋舌,至於能不能跨過最後的門檻,天知道!”
李扶搖喝了兩口酒,無言而笑,他現如今的境界低微不說是面對這位道種,就算是青槐,都一樣是沒有還手之力,其實就算是再怎麼看不慣這位道種也沒辦法。
柳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才練劍多久,兩年多,第二境,算是不錯了。這位道種從小修道,至今十幾年了,也才太清境。你急個什麼,踏踏實實去走,不管是大器晚成還是說忽然頓悟,都有可能,說不定百年之內你就是劍仙了。到時候再行走山河,要多瀟灑就有多瀟灑,只是別忘了照拂劍山一二就行。”
李扶搖仰起頭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忽然開口說道:“其實師叔我知道,劍山之後肯定有大難,柳師叔這些天喝酒不也是再擔心這件事?”
柳依白灑然道:“大難不大難的,哪裡說得清楚,只不過是我和你謝師叔不想再這麼活下去了,想着換個活法。”
李扶搖忍住沒去問是什麼活法,只是點點頭,喝了好大一口酒,就獨自去練劍了,只剩下柳依白一個人靠在大青石旁,獨自飲酒。
這位算是在俗世裡摸爬滾打過的劍士,看着李扶搖的背影,呵呵笑道:“不管天資如何,你的脾性,依着我柳依白來看,真是不錯。”
片刻之後,柳依白眼中出現了些擔憂,雖說之前說的灑然,可真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有些擔憂,他看向遠處,低聲祈禱道:“朝劍仙,你可別當真死在妖土啊,這天底下的劍士只能靠在你這顆大樹下才能有一份棲身之地,你老人家要是真死了,這天底下的劍士可是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了呀。”
柳依白這一向吊兒郎當的樣子,看起來以前連練劍都不上心,沒誰知道他在心底上還是對劍士傳承極爲上心的。
——
北方妖土的那片黑色大海,大戰總算是落下帷幕。
海面重歸平靜。
至於誰勝誰負,顯然已經有了結局。
一身白袍的朝青秋在無數雙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視下走出大海,獨自南下。
在他身後,有不少登樓境的妖土修士蠢蠢欲動,畢竟這位劍仙,就算是在兩位妖土巨頭的圍攻之下,能夠全身而退,但誰都不願意相信,他至今還是全盛狀態,反倒是很有可能是受了重傷。
只不過在這位劍仙南下的第一天,仍舊是沒誰膽敢出手。
直到朝青秋快要臨近那北方妖土和山河的交界的時候,才總算是有一個真身是一頭巨大黑虎的妖土修士顯露真身,可片刻之後便被朝青秋一劍斬下虎頭。
巨大身軀重重在山林中跌倒,不知道壓斷多少大樹。
而朝青秋並未停留一步,一劍之後,還是繼續南下。
反倒是身後這些個登樓境的妖土修士心驚膽戰,怎麼這位劍仙在和兩尊大妖打過一場之後還能有如此威勢,一劍還能斬下登樓境的頂尖修士?
這一下,還有不少修士不禁想着之前那兩位巨頭現如今的狀況。
而在那片黑色大海里的某座孤島上,已經化作兩個常人身高的老人神情漠然的看着南方,其中一位稍微有些瘦弱的老人斷了一臂,但是卻在緩緩生長,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復原樣,而另外一位老人則是沒那麼幸運,他的胸膛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駭人傷口,只差半寸便危及靈府,要知道他的真身便是一頭老龜,最引人爲傲的便是自己一身龜甲的堅硬程度,可面對朝青秋,仍舊是沒有能攔得下,甚至說他若沒有這幅龜甲,說不定現如今早已經身死,不會是如此光景。
斷了一臂的老人緩緩開口,語氣古井無波,“青天君便在海岸,可他卻沒有出手。”
後者淡然一笑,“這等後輩,如他一般尚在觀望的還有好幾個,若是其他三教聖人之中的任意一個,出現在這片黑色汪洋中,青天君不會藏着掖着不出手,可既然是朝青秋,誰都有顧忌,況且咱們兩人加上這片大海都沒能攔得下朝青秋,其他人不敢出手,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
斷了一臂的老人低頭看了看傷口處,忽然嘆了口氣,“朝青秋的殺力,只怕距離當初的劍仙柳巷也所差不遠了,這些年他並非是停步不前,一直往前走,再過十數年只怕就算是柳巷在世,也奈何不了他,咱們這幾個老頭子是沒希望攔下他了,只有看以後咱們妖能不能土出一位驚豔后輩,有資格和他一戰了。”
——
葉笙歌在山腳留下,這件事劍山知曉,只不過無人去管,老祖宗許寂聽了吳山河在山道上發生的事情,沉默片刻之後便讓吳山河重新去劍冢練劍,後者破天荒沒有生氣,只是點了點頭,神色肅穆的問了一個問題,“老祖宗,我劍山現如今當真無人了?”
許寂搖搖頭,說了一句還有你。
吳山河神色落寞,但很快打起精神往劍冢去了。
在吳山河離開此處之後,許寂往問劍坪而去,在那裡,老儒生正在翻着一本書,有些無精打采。
許寂坐在老儒生身旁,神情平靜的看着遠處山峰。
老儒生拍了拍腦袋,“許寂,樑亦上山,你這麼些年沒有出劍了,真有把握?”
這是老儒生這些天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只不過許寂沒有覺得有多煩,這位老祖宗只是笑着搖頭。
老儒生哀嘆一聲,“許寂,你真要死了。”
許寂平靜應道:“都要死,無所謂前後。只不過現如今我越發覺得朝劍仙是不會死在妖土的,既然朝劍仙沒死,劍山便不會如何,最多就是我死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老儒生惱怒道:“你死了,誰替你看着劍山,你當真以爲朝青秋會待在劍山不走?”
許寂轉頭看了看老儒生,平靜笑道:“我之前聽過你們儒教有句話叫做捨生取義,是不是說的我這種人?”
老儒生不耐煩的擺擺手,“屁個你這種人,你這是玷污我儒教先賢的聖人言論。”
許寂一笑置之。
他總算是說起正事,“劍山上現如今的真正的劍士就三個人,我這個老不死算一個,吳山河一個,還有一個就是扶搖,這一次樑亦上山之後,無論如何扶搖都該下山了,山河待在山上,在劍冢練劍對他的劍道有裨益,能多待些時日,等朝劍仙再次來劍山的事情便能將這座山封起來,等山河遊歷歸來,有了登樓境的修爲,自然便能重新將劍山打開,說實話,山上只有三個劍士,其實山河裡算上歷年下山的劍士,怎麼也算是有一百之數,加上他們若是收徒教導,咱們劍士,算不上斷絕傳承。”
“咱們劍士這一脈,到了現如今,已經走到陌路了,雖說有朝劍仙,可劍山也只能‘名存實亡’而已,要恢復往日榮光,除非再出上一兩位劍仙,從根本解決此事,不然此後幾百年都是這苦苦支撐的局面,實際上真的沒什麼意義。”
老儒生反駁道:“要是撐不了幾百年又如何?”
許寂苦澀一笑,“那便塵歸塵土歸土,以後劍士一脈,重新變成江湖中的武夫便是。”
老儒生譏笑道:“三教是越來越好,你們劍士這一脈倒好,越走越回去了。”
許寂沒說話,這位劍山老祖宗心裡也是不願意有這一天的。
老儒生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下去,只是提醒道:“出劍之前,不打算再和那兩位小傢伙聊一聊?”
老祖宗一怔,“哪兩個?”
老儒生一拍腦袋,惱怒道:“你自己的那兩個徒弟!”
許寂哦了一聲,輕聲道:“是的好好聊聊,生離死別都是這一次了,有些掏心窩子的話現在不說,以後說不成了,不說清楚怎麼行。只不過除此之外,我還真想和扶搖比一次劍。”
老儒生無奈揮手,“隨你。”
許寂哈哈大笑,笑聲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