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清明之後,便是少樑城每日一次的早朝光景,那位大周天子尚未從御書房出來,便已經有御膳房的御廚準備好了早膳,按照宮中規矩,大周天子在上朝之前會在御膳房吃過簡易早膳,只不過說是簡易,實際上也有多達十五道菜餚,吃過早膳之後,大周天子須換好衣冠,然後才能去那座崇德殿見文武百官。
依着大周祖制,在大周天子用早膳的時間裡,文武百官得在崇德殿外站立等候,直到大周天子換好衣冠,議事鐘聲響過三次之後方得入殿,而在此期間,若是有哪一位大臣得以和皇帝陛下共進早膳,便該是實在難得的事情,足以能彰顯這位大臣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
因此每日早朝前,等在崇德殿外的文武諸位大臣最喜歡做的便是看今日到底是誰有機會能夠和皇帝陛下共進早膳,從以往的光景來看,宰執大人李濟絕對是次數最多的一位,這位百官之首一直深受大周天子器重,雖說只是寒門出身,可入主政事堂之後,也早已經讓百官信服,雖說稱不上是什麼千古名相,但賢臣能臣四字還是當得上的。
百官聚於崇德殿外,三兩人站至一起,低聲細語互相攀談,唯獨站在百官之前的李濟一人而立,身旁並無他人。
這位宰執大人神情平淡,既不去看那座崇德殿,也不看百官,只是低頭盯着自己的那一雙靴子。
只不過片刻,人羣之後便有個身材清瘦的小太監小跑至此,來到李濟身前,輕聲道:“宰執大人,陛下有旨……”
百官沒有聽清楚這小太監究竟是說得些什麼,但是此時此刻宣旨不過也就是共進早膳一事,此事落在李濟頭上,沒有什麼人對此有異議,因此百官很快便看着這位宰執大人跟着那位小太監前往御膳房,消失在衆人視線之中。
今年才堪堪花甲的李濟走在熟悉無比的宮牆之中,隨口問道:“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小太監輕聲應道:“回宰執大人的話,陛下今日同往日一樣,在御書房時,唸叨得最多的還是戶部尚書大人的名字。”
李濟瞭然一笑,平靜說道:“辛老大人爲國殫精竭慮,倒是值得陛下多唸叨幾句。”
朝野上下都知道這宰執大人和戶部尚書辛老大人是多年老友,這戶部尚書被李宰執如此唸叨倒也平常,因此小太監僅僅是咧了咧嘴,沒有說什麼。
來到御膳房,小太監便自顧自離去,只留下李濟一個人走進御膳房。
御膳房內,那位大周天子坐在桌旁,看着這位國之柱石走進御膳房,便起身相迎,李濟拱了拱手,示意不敢,大周天子不以爲意,等李濟在對面坐下之後,便開口問道:“李宰執,可知朕爲何讓你今日陪朕用膳?”
李濟看着大周天子一臉遮掩不住的喜色,哪裡有不知道的道理,“想必是邊疆告捷,是哪位將軍?”
大周天子笑道:“李宰執不妨猜上一猜。”
李濟告饒道:“老臣可猜不到,這等兵戈之事,真要說,就是難爲老臣了。”
大周天子擺擺手,不願意賣關子,“那便是謝應那小子了,朕纔給了他五千騎卒,這傢伙便能擊潰南魏國一萬鐵騎,謝家寶樹四個字以往旁人說是誇大其詞,可現如今看來應當還是理所應當。你說說,要是朕之後再給謝應這小子幾萬人馬,朝中還會有人多嘴麼?”
李濟打趣道:“辛老頭兒?”
大周天子大笑道:“這可不要那老傢伙拿銀錢出來,這傢伙找不到由頭的。”
李濟沒有應聲,只是自顧自端起一碗銀耳羹喝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說道:“陛下今日不會就是爲了這事便召老臣來吧?”
大周天子沉默了許久,纔開口輕聲道:“偃師城謝家曾給朕傳回來一封密信,說是在咱們大周,發現了兩位仙師,一位是那座衡陽書院的讀書人,朕對此不做多想,可另外一位則是一個市井少年,看起來不像個讀書人,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這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咱們大周人氏,而他現在就在少樑城之中。”
御膳房之內一下子沉默下來,李濟嚥下嘴裡的最後一口銀耳羹,看向大周天子,他一直知道這位皇帝陛下一直想大周擁有一位修士的庇護,那種想法似乎比開疆擴土還要強烈。
李濟試探着說道:“既然是位少年,想必修爲不至於太高吧?”
大周天子大笑着說道:“既然是有資格踏上那條修士大路的少年,現如今修爲不高那又如何,他若是肯留下,朕自然極力助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當然,這件事的前提在於他願意庇護大周,而又恰好是周人,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李濟讀了一輩子書,對於治國理政倒是一點都不陌生,可要他去關注這麼一件事倒是有些勉爲其難了。
看着面前這位皇帝陛下,李濟問道:“那陛下準備如何做?”
大周天子笑着說道:“朕自然是要親自去見他,以示大周之禮。”
聽到這番話,李濟很快便皺了眉頭,他搖頭道:“陛下萬金之軀,怎可如此,要是那少年生出歹意,大周危矣!”
李濟作爲百官之首,有很多時候他的態度實際上便是百官的態度,雖說也有許多時候百官會有其他聲音發出,可很明顯的是,現如今這個時候,對於大周的皇帝陛下出宮去見一個修士的這件事上,百官的態度肯定會和李濟一樣,至少也是相差不大。
於是大周天子的腦袋便實在是有些疼了。
他在朝堂上怕那個死死捏住錢袋子不放的戶部尚書辛太康,他在宮中怕那位整日裡無法無天的安陽公主,但其實最怕的還是這位百官之首,大周的宰執大人。
可對於這件事上,大周天子還是想爭取見到那個少年,他輕聲道:“偃師城傳出來的消息,謝應那小子和他接觸過,發現那少年其實性子不差,依着謝應那個脾氣都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了。因此李宰執何必也不必太過於擔憂了,再說了,朕與他無冤無仇,他沒必要取朕的性命。”
李濟對此沉默以對。
一君一臣沉默相對。
片刻之後,大周天子似乎有些怒意,他一拍桌子,氣憤道:“朕爲大周找一個能讓大周長治久安的人有何不可?”
李濟平靜開口,“依老臣拙見,大周的太平,需要的是外有三軍將士用命,內有治世之臣爲國而謀,至於其他,其實並不太重要。”
大周天子反駁道:“若是有其餘修士謀我大周,我大周便只能眼睜睜看着!”
李濟搖頭道:“此乃天命,陛下何須擔憂?”
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周天子怒不可遏,他的脖子上青筋暴漲。
他站起身來,破口大罵道:“迂腐!”
大周天子指着這位大周宰執的鼻子罵道:“朕從來不信什麼天命,朕只信朕的臣子,朕的士卒,還有朕的大周百姓!”
可即便如此,李濟依舊是平靜看着這位大周天子,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