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軍駐軍大營的正堂內氣氛十分緊張, 陸硯神色從容立於屋內, 環視着一週刀戟相向的兵士,突然勾了勾脣, 道:“我若是真有心與你們相對, 莫說你們這幾十人, 便是再多些, 也不是我對手, 將武器收起來吧, 莫要再鑄大錯。”
陸硯一戰成名, 兵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時面面相覷許久,臉色惶惶,卻在沒有得到命令前, 依然拿着刀戟不放手。
陸硯看着立在前方几人中, 臉上戾氣最重的那一位, 道:“蔣哲義,步軍都頭, 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營官, 這般做究竟爲何?”
蔣哲義直愣愣的看着他, 聲音粗獷:“老子辛辛苦苦操練護守,可天天給老子喝稀湯,軍餉不見、軍需短缺,去年冬日我們弟兄連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穿的都是蘆花襖……老子粗人一個, 不比陸將軍名門出身,當兵就是爲了求口飽飯,可是這幫雜碎,吃香的喝辣的,玩小姐,抱美人,可有想過我們這些弟兄過的什麼日子?來人,將咱們那石子飯給陸將軍上一碗,讓他嚐嚐!”
陸硯聽到“石子飯”三個字,眼底微微閃爍了下,看着蔣哲義越說越激動,帶着滿堂士兵情緒也暴躁起來,擡眼看向他神色不變道:“孫知軍所做我已聽聞,也已據實上奏聖上,只是百姓無辜,那米糧店的東家不過也買賣罷了,你們將人扣留至此,欲要何爲?”
“你果真是來當說客的!”蔣哲義刷的一下抖出長刀,刀鋒直逼陸硯,怒道:“我們原敬重陸將軍鐵血男兒,打過仗、殺過敵,定會了解我們心中鬱憤,卻不想原來也是個官宦雜碎!”
陸硯毫不躲閃,任由凌冽的刀風颳過自己面龐,雙眼直視蔣哲義,平靜道:“我知兵士辛苦與我此次前來與你相商並無衝突。”說罷,擡手將直對面中刀鋒移開,環視一圈朗聲說道:“因爲一時激憤,斬殺將官,可諸位大多家有老小,日後又要如何,總是要想想清楚。斬殺將官,雖說大逆,卻上可算有情可原,可若是叨擾百姓,爾等莫不是要就地謀亂嗎?”
最後一聲猛喝,勢如千鈞,持刀戟圍着陸硯的幾個年輕兵士被嚇得手一抖,咣啷啷幾聲響,刀戟紛紛落地。
蔣哲義也被陸硯說的愣在當場,一時堂上無人出聲,安靜一片。
風吹雨急,“啪啦啦”打地的雨聲越發凸顯這驟然的寂靜,壓的人心跳緩慢。
陸硯緩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柄長戟,蔣哲義神色大變,連忙重新持刀指向陸硯喝到:“放下!不許碰!”
陸硯沒有理會他,手指緩緩從長戟的刃上劃過,在蔣哲義越來越狂躁的喊聲中,將戟遞給面前一個年級不過十四、五的年輕兵士手裡,目光深沉的看着他,沉聲道:“昭和三年,我奉命帶三百兵士前往定西調運糧草,其中有半數都是你這般年級,原本張元帥是出於好意,不願讓如此年輕的兒郎前線應敵,卻不曾想剛出定州不遠,就遭遇三千東胡兵將……那一戰,是我這三年打的最苦的一戰,幾度險些喪命,待最終殺出重圍時,餘人不到五十!如你這般年紀的兒郎只存活下來六人!”
陸硯看着那個年輕兵士緩緩瞪大的眼睛,轉頭看向蔣哲義:“他們是否不如你們苦?他們比你們又是否安樂?”
蔣哲義定定的看着陸硯,陸硯眼神漸冷,腳尖微微一動,踢起一根長戟,握在手中:“同樣的年紀、同樣都是兒郎、同樣的武器,他們將這尖峰送進敵人身體,而你們……”
“卻要用着武器對準我南平百姓麼?”陸硯大聲喝道,雙手猛地用力,十尺長的長戟竟然被他折的粉碎,衆人尚還未回神,陸硯手一抖,矛尖已經從他手中直直對着蔣哲義投擲過去,幾乎是擦着蔣哲義的耳廓飛過,定在後壁的圓柱上,發出一陣嗡鳴。
蔣哲義捂着耳朵驚恐的看着陸硯,見陸硯擡腳越過他,在上首正中落座,看向他們的目光冰冷淡漠:“我不善言語,更厭煩說教,今日前來也是看在都爲兵士的份兒上,否則你們這區區百十人想困住我……”眼中閃過一抹輕蔑,止住了話頭。
蔣哲義身邊一人見狀,連忙開口道:“陸將軍明察,我等絕對沒有謀亂之心,只是……只是被孫知軍這些將官逼得走投無路了!”
陸硯目光冷意微收,淡然道:“那便將那些商賈都放了,劫掠的財物也盡數交還!不擾百姓,不殺無辜,你們有何要求,儘可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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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朦朧,遠遠依稀可見江陰城門,崔庭軒清雋的臉上滿是雨水,卻一刻都不敢放鬆。自接到陸硯上報江陰譁變訊報已有三日,一路換了四匹馬,晝夜未歇,可他知曉這種事情,每耽誤一日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越臨近江陰城,他心中越加惴惴,生怕看到最壞的結果。
“可是朝中傳旨的使臣?”一個身披蓑衣的廝兒一路朝着崔庭軒一行人飛奔而來,雨聲混着他高聲的詢問,讓崔庭軒聽的有些不真切。
“起居郎崔大人奉旨前來,陸使大人呢?”崔庭軒身邊的一個護從立刻應聲問道。
嚴樂聽到等了幾日的聖意終於到達,心中狂喜,撲上前拉住崔庭軒的馬繮道:“我們郎君已經入營了!還請大人速速前去……”話還未完,手心被拉扯的一陣劇痛,眼前的馬兒瞬間消失在風雨之中。
江陰軍營大堂,氣氛還在膠着,陸硯面色淡淡的坐在正中,搖頭道:“爾等所提太過,軍有軍規,今日我不願費口舌再教你們一遍,我只說一點,莫提不該提的!”
蔣哲義幾人面面相覷,突然道:“將軍何來這般底氣?若是今日談不成,我們本就活不成了,若是將軍與我們一道共赴黃泉,我們倒也無憾!”
陸硯輕輕的掃了他們一眼,淡淡道:“你們打不過我……”
“那陸將軍儘可以將我等拿下問斬,何必要如此多話!”一個彪形大漢猛拍桌子道:“那些你讓我們送出去的富人可是與那孫知軍他們是一夥的,盤剝我們這麼許久,我們要他們的財產爲何不許?還有那些被關起來的將官,各個都是雜碎,貪贓枉法,強搶民女,我們便是殺了他們,也是替天行道……這些陸將軍都不允,還有什麼談的,無甚好談,不如拳腳之下見功夫吧!”
陸硯微微擰了擰眉,他自然不怕這些人,可是他身爲一路監政,他有掣肘,這掣肘便是這江陰城的百姓,甚至是兩浙全路的百姓。昨日深夜這些無法無天的兵士,已經趁夜哄搶了十幾家富戶,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在聖意未到時,便貿然前來談判,因爲他有預感,這些人……忍不住了!若是真的貿然斬殺譁變兵士,只怕激起更大病變,反而不好。
蔣哲義心中知曉陸硯的顧慮,也知曉自己的短處,南平立朝百年,歌舞昇平,國泰民安,莫說百姓過慣了安穩日子,便是同樣受盤剝的那些兵士不也有一部分不願隨他譁變麼。長遠看,謀亂必死無疑,可此時若是輕易投降,只怕後賬難算。
雙方的談判再次陷入膠着,陸硯如入定一般靜坐不動,這番姿態反而讓蔣哲義等人心中越發惶惶,許久之後,蔣哲義纔開口問:“陸將軍再三說讓我們莫要提出不該提的要求,那我想問問陸大人,聖上對我們這些人又是何等處罰?”
陸硯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擡頭看向對面的蔣哲義,沉緩道:“爲首者進京辯奏,從者無罪!”
崔庭軒腳步一頓,半響後突然輕輕笑了一聲,摸了摸手中的盒子,扭頭對身邊廝兒道:“帶我去偏堂,悄聲告知你們大人聖旨到了。”
陸硯餘光瞥見嚴樂帶着一個人去了偏堂,目光微閃,起身看着蔣哲義等人,道:“聖上寬和,你們還是莫要枉費了。”
崔庭軒喝下一盞茶,才覺得身上寒意微散了些,剛將聖旨從盒子中拿出來,就見陸硯進來,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微微笑着拱手:“陸使大人。”
陸硯看着她已經被雨淋溼的頭髮和衣服,回了一禮,客氣道:“勞崔小郎一路風雨兼程,辛苦了。”
崔庭軒笑的和氣,搖了搖頭,將手中盒子舉起,道:“聖上有旨,兩浙路轉運使陸硯聽旨。”
“……擒首者送兵部審理,餘者從寬處罰……急務不必上報,受爾生殺決斷之權!”
陸硯恭敬接旨後,又低頭細細看了遍,纔將聖旨收好,對着崔庭軒淺淺一笑:“既然聖上命崔小郎一併視察此案,不若隨我一起吧。”
崔庭軒擺了擺手:“今日便罷了,陸使大人處理極爲妥當,我還是先回去洗漱更衣爲好。”說着邊往外走,陸硯見狀,也不留他,向外客氣的送了兩步。
崔庭軒看出他敷衍的意思,心中也不願與他一併同行,轉頭輕笑道:“陸使大人要事在身,便送到這裡吧,某自行回去。”
陸硯聞言,當即住了腳,看了眼一旁的嚴樂,口不對心的擡了擡手:“送崔大人回鈐轄府。”
嚴樂只覺得兩位郎君之間氣氛古怪,也縱使他機靈油滑,一時也辨不清自家三郎君這話是真心還是客氣,只能弱弱的應一聲,扯着嘴角撐傘送崔庭軒回去。
陸硯再次回到大堂,周身氣氛依然變了,坐下之後也不如之前那般有耐心,當即道:“剛剛我所言,爾等意下如何,莫要拖延時間,聖上恩典可是有期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