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午一場秋雨,彷彿一夜之間就趕跑了熱氣騰騰的暑氣,竟然有些寒涼。
舒長寧睜開眼睛,看着頭頂柳青色的帳子,連日不停的趕路,讓她一時之間有點弄不清楚此時身在何處。
“六娘子,可醒來了?”阿珍在帳外輕輕喚到,眉宇間也有些心疼,自從接到讓返京的聖諭,舒家就坐船從江南一路趕赴京城,也不管江上顛簸,只讓艄公一路快行,六娘子上船就開始暈眩,十幾天折騰下來,人整整瘦了一圈。眼看下了船,就快要進京,卻在昨日被這場雨中斷了行程,只能在距離京都外十幾裡的這個小驛館暫且落腳。
聽到帳內輕輕應了一聲,阿珍一邊將帳子勾起,一邊指使小丫鬟將昨晚薰好的衣服拿來。
牀上已經半坐起來的少女神情還有些愣怔,一頭烏髮順從的披在腦後,落在素色的牀鋪上,柔美清婉、阿珍見狀愣了愣神,自從過了十二歲,六娘子五官逐漸張開,容顏更是一日美過一日,未出江南時,在一衆的小娘子中,六娘子也樣貌也是拔尖的好,可此時再看,阿珍卻覺得六娘子似乎比在江南顏色更勝了。
舒長寧伸着手臂半天,見無人給她穿衣,覺得有些冷,扯了扯被子縮了縮,才慢慢醒神,看了看外面依然有些陰沉的天色,輕聲道:“雨還在下啊,怪不得有些涼的……”
糯糯的聲音讓阿珍猛地回神,連忙從引蘭手中拿過昨晚薰好的衣服服侍她穿上:“是呢,不過比昨日小了些。”
舒長寧微微擰了擰眉:“不知道今日能否動身呢。”
引蘭拿來木屐給她套上,笑道:“大公子昨晚上已經安排給馬車加雨氈了,怕是不影響,只是六娘子今日要穿厚些,免得路上着了風寒。”
舒長寧點點頭,示意將自己的斗篷從箱子裡拿出來,她這段時間因爲暈船已經吃了很多湯藥了,實在是再也不想喝苦湯藥了。
斗篷是今年新做的,章丹色的錦緞繡着芸草鶯歌圖案的,十分豔麗,花紋配色也絢爛,若是容顏一般的人只怕壓不住,但舒長寧長得一副好樣貌,雪膚花顏,穿着倒是相得益彰,顯得人分外俏麗。
收拾齊整,剛出門就看到正準備下樓的舒孟駿,“三哥……”舒長寧微微加快了腳步走過去,看到舒孟駿還穿着夏袍,便皺了皺眉,捏着他的袖腳道:“今日寒涼,三哥也該加件外衫纔是。”
舒孟駿渾不在意的笑了下:“無妨,我又不比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姑娘家,耐不得寒暑。”
舒長寧一噎,瞪了他一眼,卻還是讓他身邊的佳桃去給他取了一件披風隨身備着。
驛館很小,樓梯陡峭逼仄,昨日上來時到不覺得,可今日站在高處看着樓下,舒長寧居然覺得腿隱隱有些發軟。
舒孟駿哼笑一聲:“怕了吧?就知道你們女孩子麻煩。”話裡雖然多有嫌棄,但還是伸手扶着妹妹走下樓。
天色太早,樓下館廳中空空無人,舒孟駿哀嘆了一聲,便歪到桌子上重新睡了起來,舒長寧則走到館廳的一面牆前細細看了起來。
這座驛館距離京都不過半日路程,雖小但因爲位置特殊,一些長途跋涉從外地進京的官宦、學子便常在此處重整行裝,洗去一身風塵僕僕之後才入京。所以這面並不大的牆上,提了許多文人雅士留下的筆墨。
舒長寧的祖父舒晏清是先皇時的狀元,文采風流,才華出衆,被天下文人視爲精神領袖,自從十年前辭官回家,便將滿身心思全部用到教導兒孫身上,舒長寧作爲家中幺兒,自幼承訓,對詩詞也頗多喜愛。
題壁上的內容五花八門,但卻不乏驚豔之作。一面牆,有外來到京的憧憬、不安、期望,也有離京的無奈、不甘、消沉……有的有人相合,你來我往之間,能看到思想的碰撞和善意的勸慰,有的則獨自孤單着,靜靜的講述着主任當時的故事和心情。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舒長寧靜靜的立於壁前,從繁花似錦熟悉的江南來到秋意漸深陌生的帝都,她只覺得心中帶着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忐忑。
都說她生於京都,幼時也曾在京都生活,但是在她的記憶中,卻只有秀美的江南,心中突然有感而發,拿起桌上的筆,片刻之後題壁上便多了一首詩。
剛放下筆,就看到舒孟騏和妻子左氏從樓上下來,見到館廳之中只有長寧二人,舒孟騏看了眼外面,上前摸了摸她身上的斗篷,感覺薄厚合適,才放心的收回手。
左氏拉着舒長寧的手關心道:“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許是連日勞頓,到早上若不是阿珍喚我,還醒不來呢。”舒長寧笑着回道,轉頭看着吩咐下人收拾車馬的舒孟騏,問:“大哥,這樣的天氣也可以走嗎?”
“這裡據京都還有不到半日路程,若雨再小一點,冒雨趕路也是可行的。”舒孟騏一邊回答,一邊留心這外面的情況,看到收拾的差不多,便親自上樓請祖父、父母動身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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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點都沒有變小的趨勢,原本等在館廳的人見狀只能唉聲嘆氣的返回房中,館廳重新恢復寧靜,只剩下坐在館廳一角的一個年輕男子。
男子面容俊美,氣質溫潤,此時神色淡淡的看着外面點線成面的大雨,在有些陰暗的館廳好像帶着淡淡光暈一般的讓人眼前一亮。人來了又走,男子慢慢飲完一盞茶,對身側的隨從低聲道:“備馬!”
隨從英喏,他又靜坐在半響,起身踱步到題壁前,品讀着上面的過往行人所留的詩詞。
一篇篇看過去,眼神卻在其中一篇上停了下來,筆墨很新,可見才做不久,看內容應是從外入京而作,字裡行間可以看出對入京生活的忐忑,但最後卻又帶出幾分灑脫的隨遇而安。
他不由的輕輕勾脣,和其他對入京生活期待、憧憬的詩詞相比,這篇實在是清新脫俗,他看着一旁案几上放的毛筆,提起在後跟了一首。
作罷,又端詳一番,將筆放下,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馬鞭,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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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建國已快百年,經聖祖、文宗、平帝三代嘔心瀝血,於民生息,已是一片太平景象。自文宗九年,取消宵禁至今,京都繁華日甚一日,城內各色店鋪、酒樓茶肆、瓦舍勾欄日夜經營,喧囂達旦。
大雨初歇,但是彷彿並沒有對京都造成什麼影響,外面的熱鬧的喧囂聲傳進車裡,讓舒長寧心生嚮往,趁母親不注意,悄悄掀起車簾一角看着外面與江南迥然不同的熱鬧景象。
舒曲氏輕擡眼皮看了眼女兒的小動作,脣角微微翹起,卻沒有阻攔,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何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看看外面也無妨。
跟在車外的舒孟駿隔着紗簾看到妹妹的小舉動,脣角一勾,響亮的在車邊打了個馬鞭,嚇得長寧手一哆嗦,連忙放下簾子,不敢再看。
舒曲氏忍不住笑了出來,長寧氣惱的不行,只能忿忿的對着母親告狀:“阿孃,你看三兄又欺負人!”
舒曲氏笑着攏過女兒,整了整她頭上的花釵,笑道:“駿朗是不像話!一會兒讓你大兄罰他!”
想到長兄手裡的戒尺,車外的舒孟駿身體一僵,陪笑道:“阿桐莫氣,等安頓下來,阿兄陪你出來逛逛可行?”
長寧嘟着小嘴看了眼母親,看到她並沒有阻攔的意思,脣角慢慢盪開,重新掀起簾子對外說:“好,三兄可要說話算話,不許騙我。”
舒孟駿看到妹妹臉上的笑容,直覺心中大安,應承下來,向母親告辭之後,便策馬向前,伴隨在兄長身側。
舒曲氏看向外面,嘆了聲:”一別十年,阿桐怕是對京都已無太多印象了吧?”
長寧點頭,她離開京都時尚不滿4歲,只記得離京當時大雪紛飛,祖父在城門外站立好久,直至天黑了下來,才緩緩上車離開,當時她年歲雖小,卻也能感覺到氣氛壓抑沉悶的厲害,與今時歸京的氣氛完全不同。
錦葵街位於京都內城東三街,是朝中文官住宅聚集的地方,而舒宅也在其中。舒晏清從車上下來,盯着舒宅的牌匾觀望許久後,才長長嘆出一聲:“十年了,終於又回來了!”
江南舒家乃是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更是南平建國以來的第一大文化世家,舒晏清作爲當代家主,17歲那年考中狀元,頗得文宗皇帝看中,不僅仕途順利,更是天下文人的精神領袖。平帝十年,出任禮部尚書,兼教導太子政經策論,精心教導太子。只是卻不想平帝因不喜皇后,連帶厭惡皇后所出的太子,所以在皇后過世之後,皇上便動了廢太子的心,只是抓不住把柄,又不想背上無故廢太子動搖國本的罵名,只能遷怒於東宮的一衆官員,將太子身邊的老師從屬貶斥了七七八八。
平帝雖對舒晏清百般討厭,一方面顧忌着他身後天下文人的影響,一方面因爲他是舒貴妃的父親,算是他的半個岳父,不得不對他一忍再忍。可是當平帝第三次提出立淑妃爲後被舒晏清爲首的一衆大臣跪地駁回之後,終於忍無可忍的萌生了殺意。舒晏清當即就看出了平帝的意思,他不怕死,就是連帶舒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他也不怕,只是他怕他一死,羅織到他身上的罪名會牽扯太子,無奈之下,只能辭官還鄉,遠離朝政,遠離京都。
舒修遠看到父親感嘆,微微一笑,向前一步道:“父親不必感嘆,十年而已,不過彈指一揮間。”
舒晏清看着他,半響後微微點頭:“是啊,不過彈指一揮間,只是……人間又有多少個十年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一小時300字,溪溪也真是頭大,麼麼,新文求支持,求評論啦,愛你們,麼麼噠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