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黃鸝歡快的叫聲,陸硯轉頭看了眼窗格下閃跳過的一抹嫩黃, 拉着長寧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使人將凌大娘子送出去吧, 不必在意她說什麼。”
長寧緩緩點了點頭, 看向陸硯道:“她夫家牽扯深麼?”
陸硯看向她,沉聲道:“不淺……凌大娘子可能不知,京中凌尚書也與兩浙貪腐有關。”
長寧微微擰起眉頭, 奇怪道:“便是知曉又如何?莫不成你已經曉得凌大娘子求你何事?”
陸硯見她滿臉狐疑的表情,不由失笑, 將人攬進懷中,道:“大約能猜到, 許是不願被丁家牽連,想用丁家的事情求和離罷。”
長寧小嘴越撅越高,半響後忿忿的瞪了他一眼, 一扭肩從他懷中出來道:“哼,你倒是瞭解這個小娘子!”
陸硯垂眸看着坐在一邊不高興的長寧, 見她小臉微微嘟起, 眼睛不高興的瞥着自己, 忍不住笑道:“阿桐怎麼這般可愛。”
長寧見他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 擡手推開他, 起身看着他道:“難怪那年秋宴,凌大娘子叫你叫的那般……情意綿綿,可見你並非當時那般冷漠呢!”
“秋宴?”陸硯眉心皺了皺,回想了下,才明白長寧話裡說的事情, 當即失笑:“是了,就是那日之後,滿京都都知道阿桐是個美貌無雙的小娘子了,居然已經過了五年了。”
他話中有些感慨,伸手將彆扭的長寧攬進懷中,輕聲道:“莫要多想,我與那凌大娘子前後攏共不過見了幾面罷了,話語都沒有我們兩人此時說的話多,談何瞭解?能這般猜測不過是從利害角度去想罷了……“
長寧乜了他一眼,哼道:“我纔不聽你說呢!前幾日爲着崔二郎君的事情,你可是臉色沉了好久呢,我不管,我也要對你沉沉臉才行!”
陸硯笑聲更加愉悅了,低頭在輕輕啄了下長寧撅起的嘴巴,抵着她的額頭道:“哪有幾天?不過半柱香不到罷了……”
長寧瞪了他一眼,撞了下他的額頭,哼哼道:“那日秋宴,我可是聽人家將‘陸三公子’叫的百轉回腸呢,定是你以前招惹了人家小娘子,不記得罷了。”
聽着長寧捏着嗓子學凌飛燕那般叫法,陸硯猛地將人箍緊,含笑狠聲道:“越發不講理了!沒影兒的事情都被你拿出來編排我了!也不想想我七歲入宮,一直到你歸京時還常常在宮裡,哪有時間認識什麼小娘子……”
“若是有時間認識呢?”長寧猛地側目看向他,瞪大眼睛:“若是有時間認識,三郎是不是早早就已經定親了?”
陸硯垂眸看着在自己懷中耍性子撒嬌的嬌嬌,脣角的笑容一點一點的綻開:“不會,你我是月老牽的紅線,剪不斷的。”
溫柔的注視讓長寧臉頰滿滿粉紅起來,不願認輸的鼓起腮幫子,嘴硬道:“反正……反正……”
“哪有什麼反正?”陸硯不等她想好要說什麼,直接吻住她鼓起來像朵花苞一樣的脣瓣,廝磨道:“反正這輩子就是你我做了夫妻。”
風和日麗,春光更加明媚,黃鸝鳥兒清脆的叫聲越發歡快,陸硯將人抱在懷中靠在榻上靜靜的看着外面,春風帶着些微暖意從大開的窗櫺中涌入,舒適的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陸硯下巴抵着長寧的額角,就這般抱着她閉目小憩了片刻,聽到懷中人兒呼吸變得綿長,睜眼垂眸看着已經睡着的長寧,自上而下,能看到她濃密黑翹的睫毛在光線下泛着細小如毫的光亮,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張桃花似得小嘴微微嘟起,飽滿的像是一口咬下就能嚐到其中的甜蜜。
將人緩緩放平在榻上,輕柔的吻了吻長寧的脣瓣,陸硯將錦被展開給她蓋好,立於榻邊看半響,伸手將窗戶半合之後才轉身出了內室。
阿珍幾人自從陸硯進了內室之後,便都在外間守着,見他出來,幾人慌忙行禮,陸硯一邊整了下袖腳,一邊道:“娘子睡了,白一進去守着,若是申時還未醒,將窗戶關了,莫着了風寒。”
聽到陸硯這般仔細的交代,白一立刻應是,陸硯眼角掃過阿珍、引蘭兩人手裡正在整理的絲線,擰了擰眉:“六娘又要做針線?”
阿珍聞言連忙上前道:“是,六娘子說再給郎君做幾個香袋……”
“收起來吧!”陸硯擡腳向屋外走去,聲音帶着幾分不悅:“這幾日本就疲乏,這些活計都莫讓做了!”
話音剛落,人已經出了臥房,只留下阿珍幾人面面相覷,默默的將手裡已經整理了一半的絲線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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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庭軒剛寫好奏疏,就聽人傳報陸硯來了,剛放下筆,陸硯就從外面進了來,二人也不寒暄,直接說起了正事。
“崔小郎準備何時歸京?”陸硯毫不客氣的問道:“兩浙一事便是如今你所見,我能查到的皆以明示與你,若有疑惑,崔小郎可隨便查驗。”
崔庭軒看着陸硯,輕笑道:“我來時便說過,不是監政的,只是傳達聖命罷了,就算有疑惑那也是三司的事情,與我無關。至於何時離開,我尚做不了主,要等聖上旨意。”說着擡手晃了下手中的奏本。
“三司會審……”陸硯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道:“應是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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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帝看完手中的奏本,臉色冰冷,遞給王德安,指了指滿堂的朝臣道:“拿下去給衆人都看看……”
舒晏清接過奏本打開,奏本是陸硯所寫,開頭甚是簡單,直接寫了到兩浙後的所見所聞所查,雖然對兩浙情況有些猜測,但看到奏本所寫時,還是不由眉心緊皺。
雖然所報事情重大,但陸硯一向言語簡明,奏本並不長,很快就從舒晏清手中傳到了其他重臣手中,昭和帝靜靜的看着滿堂朝臣,見範中明接過了奏本,突然開口道:“範御史念給大家聽聽吧。”
奏本中所寫內容早已讓範中明額頭汗水津津,此時聽到昭和帝的話,只覺得雙膝發軟。
昭和帝看着範中明抖索不穩的樣子,脣角微微勾了下,帶着幾絲嘲諷道:“範御史前些日子不是還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奏劾兩浙轉運使麼?怎麼?今日居然連讀個奏本都讀不出來了?”
範中明強自忍着心中驚懼,艱難開口道:“臣……冤枉。”
昭和帝笑了一下,點頭道:“朕讓你讀奏本,不是讓你自辯。範御史快些讀罷,讓人聽一聽這私自扣押了兩浙十四州官屬的陸轉運使都做了些什麼。”
看着昭和帝平靜到冷漠的雙眼,範中明只覺得腿肚子打顫的更加厲害,擡手用袖子抹了把從額頭滾落的汗珠,聲音抖索的念起來。
“……罪一,侵吞官財。自昭和元年至今,錢塘知州衛元傑隱沒官錢二百三十萬……湖州知州餘寶乾隱沒官錢一百八十萬……罪二,借公飽私。昭和二年,朝中命錢塘、秀州、越州、湖州、江都等地以比市價高一成的價格採購軍糧,各州知州均藉此從中私買糧食一百七十八萬石,動用朝中官銀九十六萬……罪三,強佔勒索……罪四,官商勾結。錢塘範家……範家……”範中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發不出半點聲音。
昭和帝眼神冰冷的看着攤在地上的範中明,似是刀鋒刮過範中明的脖子,讓他全身發冷。
“李大人接着唸吧。”昭和帝指了指範中明身邊站的另一位大臣,聲音平靜。
李鶴亭是大理寺少卿,平帝二十年的進士,曾求學舒家書院。此次兩浙一事,不管李豔如何被人奏劾,他均未出面替陸硯辯解,一直都安安靜靜的立於朝堂之上,聽着舒、林兩派相互辯訴。
今日聽到陸硯奏本內容,他便心知這樁貪腐大案只怕大理寺必要參與其中,因此聽聞昭帝旨意,當即立刻應是,彎腰從癱跪在地上的範中明手中將奏本拿出來,聲音朗朗,大殿內外皆可聞之。
“……錢塘範家與錢塘知州衛元傑、湖州知州餘寶乾、秀州通判明利皆有姻親……茶、鹽、酒、鐵禁榷之物皆虛開份額,由範家低價入、高價賣,官鹽空白,私鹽氾濫,一兩鹽價八十八文,遠超一斗米價……禁榷所牟利千萬難擋。罪五,亂立稅目……罪六,私加稅賦……罪七,侵佔營田、官莊、屯田。……範家所佔四萬零一百畝,佔兩浙營田、屯田、官莊之四成。罪八,虛報軍士,貪污軍餉,……湖州知州餘寶乾爲解決範家囤積之黴米,低價售與江陰軍,此乃此次譁變之導索……兩浙之腐,觸目驚心,臣擢髮難數,自聖上登基至今,兩浙共貪墨官錢兩萬萬九千萬錢……臣,跪請聖上速查,蕩清兩浙天地日月,還兩浙百姓碧水青河。”
李鶴亭緩緩將奏本合起,看了眼滿堂靜寂的朝臣,道:“稟聖上,臣……唸完了。”
昭和帝眼中似是風雲翻涌,擡眼從下面站着的大臣身上掃過,半響後纔開口道:“兩萬萬九千萬錢……王尚書,你給朕說說,去年朝中歲入多少?”
王尚書早已是冷汗淋漓,兩浙貪腐至此,身爲一國財政部曹,且先不說他有沒有牽扯其中,從未提出異議便是失職,他只覺得嗓子發緊,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昭和帝看都未看他一眼,對林中書道:“林大人說說吧,去年朝中歲入多少?”
林琪的心早已墜如千斤,此刻聽到昭和帝問話,擡眼看向朝堂上的年輕君王,見他面色平靜,似是不悲不喜,但周身威壓依然撲面而來,讓他心中顫抖,默默的垂下眼瞼,答道:“二千三百九十六千萬。”
大殿之上安靜的似乎連衆臣的呼吸都聽不到了,昭和帝緩緩起身,從林琪、範中明還有王尚書幾人身上掃過,隨後又看向殿外密密麻麻跪着的百臣,沉聲道:“給朕查!那些吸骨剝皮的敗類,朕……一個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