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往昔

對於阿珩的風格,雲洛沒有半點驚訝,阿珩拿活人試藥的事,他是清楚的,確切說,整個洛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哪個腦髓無恙的醫者會在門口貼個僱傭藥人的木牌?

簽下生死契書,試藥三月,三月後無論死活皆有十枚金銖的酬金,若是死了,十枚金銖也會一釐不差的送到藥人指定的人手裡。

在洛邑,八百銅錙爲一枚銀毫,三枚銀毫爲一枚金銖,足夠一戶普通的五口之家節儉的用個三四年。十枚金銖,一家人下半輩子都不用擔心吃喝了。但如此明目張膽的拿活人試藥,還公開僱傭藥人,也就阿珩做得出來。不過阿珩最引別人爭議的卻不是活人試藥的事,而是酬金的問題。

醫者用活人試藥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別人都是用的奴隸,一來奴隸是牲畜,把奴隸弄死了不算殺人;二來,奴隸便宜,雖然高級奴隸價值可達數十金銖,但試藥只要是個活人就行,買最低等的奴隸就夠了,也就幾十枚銅錙,怎麼都比花十枚金銖去僱人聰明。

“她成功了?”雲洛道,公孫這個氏除了是公子或國君之孫這種身份,也有另一個含義:公室之後,至於是已滅亡的公室還是未滅亡的公室就鬼知道了,中州的國族太多了,時常有國族滅亡。叫公孫景,又是醫者,應是唐國公孫家某支的奇葩了,沒聽說死了。

季越人面色古怪的頜首。“成功了。”在將公孫景折騰掉半條命後,阿珩將公孫景給徹底治好了,就是那個過程......公孫景事後幾乎落下心理陰影。

雲洛疑惑道:“不曾聽說當年的事有她一份。”若方子是阿珩鑽研出來的,爲何當年活下來的醫者明明是八個,傳出來的卻是七個?根本沒有阿珩的存在,他若非爲了設計公孫載,專門讓人去查,也不會知道阿珩去過那片生命禁區。畢竟,那個時間段,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去那地方。

“她將方子鑽研出來後便離開了,後來我們得知,睢國的太子與青國的名將自盡了。”季越人表情更加古怪,阿珩當年走的時候留下了一藥篋的丹藥讓他們換成藥材贈醫施藥,並且囑咐他們不能提到她一絲一毫。他們原以爲自己誤會阿珩了,那其實是個很善良也很可愛的姑娘,做好事不留名,誰知......不到一個月就得知阿珩回了趟已經擺脫了瘟疫陰霾的滄水城,搭了個人頭建築,寫了一片賦。

再之後......反正不少國家都想滅了阿珩,阿珩要是被人給刺殺,保不準阿珩自己都說不清是誰做的,因爲想她死的人着實是太多了。做人能做到這份上,阿珩也是獨一份了。也因此,他們都沒敢提自己跟阿珩其實很熟,不是沒想過說出阿珩也有大功的事,但都受到了威脅。

阿珩本來就夠難殺了,若再添上這樣的美名,那些國族便不能再光明正大的追殺阿珩了,因此,治療疫疾的方子是阿珩鑽研出來的事必須死死堵住。

七名醫者原本還想着要不要豁出去算了,阿珩人品爛歸爛,醫德變質歸變質,可她的醫術真的極好,且不似蒼凜那般胡來,這樣一個人若是被殺了,簡直是醫道百年之內都無法挽回的巨大損失。

啥?

阿珩活着定然禍害列國,那又怎樣?蒼凜的弟子,只要不跟蒼凜一樣亂灑那些能夠屠城的毒,他們便心滿意足了。至於列國王侯什麼感覺,幹他們鳥事?

只是後來見阿珩完全不受影響,加上利刃都加到了家眷的脖子上,七名醫者終究沉默了。

雲洛頗爲訝異,他看得出來,若阿珩真的有生命危險,季越人真可能不顧親族的安危說出當年的真相。“她有那麼寶貴?”君王爲國士可以犧牲任何東西,美姬、名馬、權利......卻永遠都不會包括君王自己的生命。可這些醫者卻真的可能爲了一個沒有利益關係、更不會爲自己帶來任何好處的阿珩捨棄自己與親族的生命。

季越人指了指城牆上的文字。“阿珩最寶貴的,是那些,而這樣的東西,她能寫出很多,並且不斷完善。”五年前的避難處,倖存的醫者爲了儘可能的鑽研出可用的方子,都會進行交流,將自己的醫道所得拿出來,然後根據各自的需要補短。阿珩也參加了,彼時,他驚歎於一個十歲的孩子竟有那般精湛的醫術與出神入化的......毒術。然而五年再見他卻發現,曾經的阿珩,醫術上仍能尋出一些問題,可如今的阿珩,已然在醫毒這兩個領域走到了巔峰。

或許,有一日,她會成爲第二個蒼凜,精通醫道所有分支領域,成爲醫道全才。

雲洛默然的望着專心致志的寫醫書的少女,阿珩最可氣的只怕就是這一點,殺了固然解恨,卻是對人族文明的一種犯罪;不殺,那阿珩遲早弄死你,這傢伙心眼不大,你曾殺她,她定會記着,然後有機會就回敬。

對於那些會考慮一下殺了阿珩會對人族有怎樣的影響的人而言,阿珩想來跟狗屎沒什麼兩樣,不論甩不甩得掉,都夠膈應的。

阿珩不眠不休的寫了半個月,總算將醫書抄完了,其實抄也費不了多少時間,阿珩最大的問題還是自身的強迫症。醫書抄城牆上是給別人看的,她就必須寫得通俗易懂,比如,一味藥材,她寫個名字,醫者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藥材,哪裡有,長什麼模樣,但非醫者......還是別害人了。爲此,阿珩每一種藥材都配上了極寫實的畫,每一種藥材都做了大量的註解。在將醫書的最後一卷防疫篇給抄完後,阿珩想了想,又在後頭補充了一篇草藥種植。

在藥王谷種了多年的藥材,阿珩哪天要是想不開不當醫者了,便是去種地也能做得很好,不過只能種藥材。阿珩將適宜在洛邑栽種的藥材及種植的方法都給寫了上去,並且註明:種好的草藥,百草藥廬全都收。

雲洛問阿珩:“你這部醫書的名字叫什麼?”

這個,阿珩默然片刻,填上了最後三個字:千金方。

“何意?”

“人命重於千金。”

雲洛:“......這名字是清神醫所起?”阿珩絕對起不了這種名字,這傢伙腦子根本沒有人命重於千金的認知。亙古的死亡是世間至美,天知道這麼一個認知奇葩是怎麼成爲醫者的。崇尚死亡,卻成了救死扶傷的醫者,奇。

阿珩訝異:“你怎知?”

“顯而易見。”

哪裡顯而易見了?阿珩挑眉。

“千金方,人命重於千金,你覺得人命重於千金?”

“人命自然比千金值錢。”

“哦,那你怎還認爲死亡是亙古至美?”

“生命比千金珍貴,但死亡比生命美麗,這不衝突。有吃的嗎?”兩個話題阿珩完全做到了無縫接合。

雲洛着實想給阿珩寫個服字,姑娘的腦子裡究竟是怎樣的精彩,這還不衝突,那什麼才叫衝突?雖腹誹不已,但也給阿珩遞了一個食盒,食盒裡是一碗魚片粥。

阿珩拿起魚片粥吃了起來,嗯,不愧是廚聖的後人,手藝真好,香得她連舌頭都想吞下去。“雲洛,我們做個生意如何?”

雲洛淡淡瞧着阿珩。

“我想種藥材,去深山老林裡採藥,太麻煩,也太危險了,不如自己種來得方便。”

“你想讓我提供你土地?”雲洛問,王都中周圍的土地都極昂貴,阿珩能夠弄到兩百頃的土地,根本是個奇蹟。不過想想阿珩沒錢,拿丹藥付賬,且是延續垂死之人一年壽命的續命丹,也不是不能理解。

土地再珍貴,也比不上生命。

阿珩之前的麻煩也正是源自於續命丹,那樣的好東西,想得到的人很多,而想得到長生藥的人就更多。不巧,長生藥是阿珩的禁忌,原本還有說有笑的婉拒,立馬就翻臉了......連着死了幾百人。

“不是提供土地,是我想買土地,希望你幫忙。”阿珩道,辰國的律法是所有國族裡最嚴苛也最完善的,看公孫係就知道了。盜竊罪處以剁手之刑,不過若能賠償上損失,便只切一根手指即可。阿珩可以發誓,不管是哪個的律法都不會如辰律這般奇葩,知道您老細緻,可細緻到這程度,真心不易。同理,土地亦然,在別的國家,荒地你佔了就佔了,國府根本不管田地的主人換了沒,只要按時繳稅即可。辰國卻不然,哪怕是荒地也得登記,每次換主人也得去登記......反正什麼都要登記,雖很方便國府瞭解國家有多少戶籍與土地,但對於阿珩而言卻是極麻煩。

阿珩能忍到現在還沒走人,是奇蹟,也是必然,辰律煩歸煩,卻有一條很對阿珩的口味。辰律裡承認奴隸是人,且每個奴隸都要登記奴籍,一個都不能少,若是死了或是被贈人了,都得辦手續,修改奴籍。非奴之主卻殺奴,死罪,奴主無故而處死奴隸,亦須受刑,至於什麼刑,辰律裡基本沒有輕的刑罰,不管是哪種都夠嗆。不似別的國家,根本不管國中有多少奴隸,死了多少更無人問津,不過牲畜爾,死了便死了。

“你要多少土地?”雲洛心想這也不算大事,辰國的土地雖無他國那麼肥沃,但前些年大疫,死的人太多,可耕種的荒地多得是,只要去國府辦好手續即可。

“多多益善。”

“多少?”

“先來個幾千頃吧。”

雲洛:“......貴族的封地也不過幾百頃。”辰國的貴族封地有着嚴格的限制,除了少數幾家世代爲將,立下無數戰功的家族,就沒哪家的封地超過千頃。

阿珩理所當然道:“所以我才尋你幫忙啊。”

雲洛揉了揉額角。“你想買那麼多地是不可能的,不過我的封地可以隨你折騰。”辰國對於土地擁有數量也有着最高限制,除非是君王賞賜封地,否則誰也不能過線。

“你的封地在哪?”

雲洛深呼吸。“你從未打聽過我的爵位是什麼?”

“高陵侯,我明白了,高陵那地方不錯。”阿珩意味不明的道,高陵?沒記錯的話,那裡似乎是九州帝國的一座王陵所在。

啥,她怎麼知道?自然是蒼凜很久以前爲了尋找蜃珠去那座王陵裡拜訪過。

“我過些日子去高陵看看能種植什麼藥材。”

“正好,我也要回去看看,一起。”

“你回去看什麼?沒人幫你打理封地?”

“我原是在自己的封地練得兵,大軍放在王城眼皮底下,終歸是不太好。”最重要的是,雲洛發現,因爲城外大軍的關係,王城所有人最近都盯着他,虎賁還是隻放一部分在王城外以防萬一好了。頓了頓,雲洛咬牙切齒的補充道:“還有三七,他需要減肥,軍營裡很減肥。”

阿珩:“......”她突然不想去高陵了咋辦?

“不準不去,你也是人才,好好的孩子被養成那般模樣。”

“小孩子都有些嬰兒肥。”

“三七那是嬰兒肥?”活脫脫的肥豕。

阿珩昧着良心誠摯的道:“對啊。”

雲洛着實被阿珩的臉皮驚得無言以對。

“阿珩,我真好奇你的母親是什麼人。”

“怎對我母親好奇?”

“好奇什麼樣的奇女子能生出你這麼個厚顏無恥的奇葩。”

“我阿母不過是一個沒落貴族罷了。”

“哪國的沒落貴族?”

“離國。”

“風姓蘇氏,且是沒落貴族,她莫不是二十多年前帶兵想要推翻自己夫君的蘇後出身的那個蘇氏?”雲洛有些錯愕,風姓蘇氏,在離國是有一支,確切說,是曾經有一支。太子琚的母族便是離國赫赫有名的蘇氏一族,蘇後也是一位極有個性的王后,至少別的王后不會如她一般尊貴。別的王后的地位依賴於夫君,蘇後卻不然,她的地位源自於她自己。離國山河破碎之時,戎馬征戰,收復河山,她活着時,她與離王的地位是平等的,真正意義上的地位平等,有時離王甚至都要對她退步。

或許就是因爲蘇後的地位與強勢,她最後同離王掰了,嫡長子死得不明不白,嫡次子更是被誣陷而亡,蘇後一下子就火了,毫不猶豫的起兵了。蘇後所率大軍勢如破竹,只差一步便可傾覆離國江山,她若有興趣的話,說不定還能自立爲王。可惜身體不由人,蘇後在攻破稷陽的前夕,舊傷復發而亡,離王這才保住了王位,蘇氏也因此被夷滅三族。

不過,據云洛所知,蘇後似乎......是慢性中毒而亡的。

蘇後防着離王,死活不肯交出兵權,離王又何嘗不是防着她。

做夫妻做到這地步,都是極品。

阿珩想了想,點頭,她老孃也的確算是蘇氏之後。

“蘇氏竟有活口。”雲洛頗感慨,離王當年險些被蘇後給攻破王都,火氣不是一般的重,對蘇氏完全是趕盡殺絕,誰敢求情,一起滅族。

“我阿母的情況有點特殊,因而逃過一死。”雖然就她一個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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