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澤的府邸與王宮捱得很近,但與旁邊的王宮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青國好起高臺,宮室都極高,如君王起居的章臺便有五十丈高,老遠就能看到章臺的飛檐。整個王宮,遠遠望去,高臺林立,奢華得無與倫比。不止王宮,青國的王公貴族們也喜歡起高臺,建築的地基都會打得特別深特別高,令人得擡頭仰望才能看清。公子澤的府邸卻不然,非常平實的五進宅邸,沒有那奢華異常的高臺,給人以樸實的感覺。然而樸實之中又處處透着精緻,低調的奢華。
嘖,還沒見到人,阿珩便覺得,公子澤很有意思,不愧是王族子弟。
阿珩在一株檀木林下見到了公子澤,爲何用株來描述林?自然因爲那是一株三千年的檀樹,獨木成林。優雅高貴、儀容不凡的青年於樹下撫琴,琴聲悠遠,卻沒有一點真正的感情。阿珩忽然有點同情那個人了,碰上這麼個城府深到連撫琴都不會流露出半點真正感情的人,嘖......這是倒了十輩子的血黴吧?不過也不說是倒黴,王族子弟的血本就冷的,在他們選擇了爲王權而活的那一刻,那血便冷如鐵。只有活膩了的人才會沾上那些傢伙,那傢伙就算最後被坑死了,阿珩也只能說,死不足惜。
這世間有一些人,永遠都不能信,信了就得做好失去所有,包括生命的心裡準備。
琴聲悠然,阿珩雖非樂者,卻也喜歡聽音樂,但她更喜歡聽無憂那頭邪靈撫琴弄笛,儘管無憂撫琴弄笛大部分時候都是爲了殺人,並且彈的曲子沒幾個正常的,但她的音樂有一個可以抵消所有缺點的優點:情感飽滿。
每一支曲子,無憂在演奏時都用了十分的心與情,因爲琴者用心,所以聽無憂撫琴會令人心情愉悅,甚至有時心裡戾氣重得想要殺人,聽她撫完一支清心調,所有戾氣都會消失。而公子澤的琴,琴技很好,不算無憂那樣的非人生物,公子澤的琴技堪稱舉世無雙,然而琴聲裡沒有心,阿珩聽了沒一會便忍不住打呵欠。
錚!
甩了甩腦袋,阿珩將一隻腳踩在了琴絃上,白衣青年的琴曲再也無法進行,儘管什麼都看不到,仍舊擡眸看向阿珩的方向。“我的琴聲很難聽?”
阿珩坦誠回答:“很好聽。”
“那爲何如此?”
阿珩更加坦誠:“你的琴技很好,然琴聲裡沒有心,乏味得緊。”
公子澤一怔,說他琴聲乏味的,阿珩不是第一位,不論是他的母親亦或那個人都如此說過。
琴技雖好,可惜無心,乏味。
自然,萱夫人到底顧着兒子的面子,沒把最後兩個字給說出口,但那個人卻沒這個顧忌,百無禁忌,想什麼就說什麼。
公子澤說:“蘇神醫很直接。”
阿珩笑。“我又不是你的臣民,沒必要對你虛以委蛇。”在需要時,她也會撒謊騙人,虛以委蛇,但不需要時,她幹嘛要讓自己不舒服?自然是自己怎麼舒服就怎麼來,至於別人是否舒服,跟她有一枚銅錙的關係嗎?
看着理所當然的阿珩,公子澤默,活了二十二年,他就沒見過阿珩這般的奇葩,不算那個人的話。這兩個人雖然年歲相差巨大,但某些方面很像:自己活得順心纔是最重要的,別人順不順心,與我何干?
“芾兒與璽兒還在商於之地。”
阿珩道:“那還真是沒用,這麼久都沒擺脫商王。”
公子澤:“你可知他們在商國會有什麼危險?”
阿珩道:“肯定死不了,你這般看我做甚?我不否認我隨手利用了公子芾,但他沒有因此而早做準備,是他自己的問題,就當長個教訓唄。”
“商王不敢傷害他們,不代表別人也會。”
阿珩淡定道:“我不認爲有誰能動得了他們。”公子芾雖然不像她一樣吃飯睡覺身上都隨身六斤以上的毒,直到這兩年與雲洛同居,怕毒死雲洛才勉強改掉了睡覺時身上也大包小包的毒的習慣,但沒跟雲洛睡一起時,身上的毒肯定不少。而公子芾,做爲一個宗室公子,他雖有警惕性,但還沒變態到阿珩這份上,身上沒帶多少毒,可阿珩聞得出來,那倆熊孩子身上有不少蠱。
公子澤簡直對阿珩無語,這女子活得有夠肆意的。
阿珩摸了摸袖袋,將話題拉回本來的目的。“你還治不治眼睛?”
公子澤微怔。“你能治好我?”
阿珩不悅的皺眉。“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醫術。”
公子澤:“......你覺得醫術比人格重要?”
阿珩想了想,道:“不是比人格重要,是比什麼都重要。”
公子澤大爲好奇。“包括你的情人?”
阿珩默然須臾。“我不知道。”
公子澤:“......”不知爲何,忽然想同情雲洛,也佩服雲洛。此女子的心志顯然不受任何外物所影響,但阿珩的心裡卻分不清雲洛與醫術孰輕孰重,因爲都很在乎,所以分不清,若是不在乎,那就根本不存在分不清的問題。
阿珩的手指從袖袋移開,道:“我走了。”
公子澤道:“你不是要爲我治眼疾嗎?”
阿珩道:“可我看你一點都不着急,那我也就不着急了,反正瞎了的人不是我,我沒感覺的。”
公子澤說:“你真不像一個稱職的醫者。”
阿珩理所當然道:“醫德與醫術是兩碼事,沒有人規定醫者必須兩者兼顧。”
雖然沒人規定必須兩者兼顧,但那不是因爲不重要,而是因爲那是基本的常識,誰會專門明文規定這種常識?很遺憾,阿珩這種人,踩邊緣線踩慣了,不論是常識亦或情理,只要沒把她給束縛得死了,她鐵定能並且會鑽漏洞。
醫德與醫術是兩碼事嗎?對於任何一個人或非醫者而言,答應都是:怎麼可能是兩碼事,必須是一碼事。
在阿珩的認知裡,醫德與醫術完全是兩種東西,可共存,也可只存一者。
公子澤說:“我沒看過長生方。”
“那你的長生方是如何得來的?”
“收買了一名僕人。”
“那僕人死了嗎?”
“不曾。”
“他在哪?”
公子澤報上了一個地址。
阿珩很滿意。“治眼疾,我隨時都可以開始,你呢?”
公子澤道:“今日可否?”
“可。”
公子澤的眼睛是先天的,阿珩推測,這應該是在孃胎裡的時候母體被人下了毒。這本沒什麼,三七也是這種倒黴催的情況,但三七的運氣好,他老孃不想活了,又正好碰上了阿珩,因此得以健全的出生。公子澤沒有三七的好運氣,所以身體在母體時被毒素侵蝕,雖未死,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最爲顯眼的便是眼睛,生下來就什麼都看不到。
阿珩細細解剖過很多人的眼睛,瞭解眼睛的結構,也做過一些實驗,一個人的眼睛如果看不到,要麼是眼球表皮出了問題,要麼就是眼球裡的一層晶體出了問題,再或者眼球整個出問題了。
阿珩覺得公子澤屬於後兩者,如果屬於前者,那個人不可能解決不了,至於是後兩者中的那一個,那就得當面看看才知道了。也因此,阿珩今日特意上門拜訪,確定了一件事:公子澤的運氣真的很不好,他不是眼球裡的晶體出了問題,是整個都出了問題。
所幸,她對此有所準備。
因爲不確定公子澤是那種情況,她乾脆做了兩手準備,這也是她的習慣,爲病人治病,必須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包括藥方如果沒用,那麼該如何應對。不過多手準備並不代表就會用上,比如曾經的疫疾,阿珩便做了多手準備,但只用了第一個方案,若是失敗,她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那些病人。
阿珩在公子澤的府邸里弄出了一間乾燥乾淨的小屋子,一邊用烈酒清洗即將用到的工具一邊問公子澤:“你怕疼嗎?”
公子澤瞅着阿珩正在清洗的柳葉小刀。“你準備如何做?”
“需要在你眼睛上割幾刀。”將眼睛整個挖出來換一對新的,後半句阿珩沒說出口,不想賭王侯貴族的人性。
“麻沸散?”公子澤記得這種由清神醫創造,近些年因爲阿珩而變得滿天下皆知的秘方。
阿珩笑道:“不,麻沸散雖然不疼了,卻會麻,還是不舒服,我研製了新的止疼藥,黑甜湯,能讓你像做了一個夢,不會疼,也不會麻痹。”最新改良的黑甜湯還沒找活人試過,這個病人來得真是太好了。
公子澤頗爲佩服,麻沸散、黑甜湯之類的東西,這世間有幾人能研製出來?文明的每一步都是無數的心血。
公子澤說:“我不想失去對身體的知覺。”
“那沒關係,我們不用就是了,不過你要是疼得自盡亦或是活活疼死了,可不能怪我沒提醒過你,因爲過程很長。”
“我能承受。”
阿珩很遺憾,黑甜湯又沒試藥的人了。“那你先寫封遺書,表明你若是死了,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公子澤聞言,道:“我是青國的嫡公子。”
“我知。”
“若我死了,不論是否你所爲,只要牽涉其中,青國都不會放過你,我寫了遺書也無用。”他是青國嫡公子,阿珩是奴子,出身懸殊得不是一點半點,他有個三長兩短,阿珩必然殉葬。
阿珩輕嘆:“所以我最不喜歡給你們這些貴族治病啊,一個不留神就把命給搭上了。”
“你對自己這般模樣信心?”
“我對自己很有信心。”
“那你便沒有必要憂慮。”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世間沒有意外,所謂意外,不過是人心或人自身的疏忽。”
阿珩對公子澤刮目相看。“你腦子病的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