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住!”
慧曇知道,如果讓張異就這麼走了,這句話就是他慧曇一生的污點。
不但是他個人的污點,也是天界寺的污點。
天界寺,是大明首寺,是總領天下佛教的聖地!
如果讓張異這麼走出去,那佛門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只是慧曇等張異回頭之後,他又後悔了。
張異就站在那裡,他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個孩子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容,落在慧曇眼中,卻如魔頭一般。
他想要讓張異解釋那段話,卻怕越描越黑。
至於爲難張異?
從知道張異的身份開始,許多人也想起了他的“戰績”!
能夠辱罵當朝宰相還能全身而退,工部因爲他血流成河,
這位小道長雖然低調,但在應天府也絕對算得上是傳奇人物。
關鍵是,他是龍虎山張正常的兒子,並不是一個山野道人。
張異不說話,慧曇半天也說不上話。
不過彼此站着,越久他這個天界寺主持就越尷尬。
此時,徐家丫頭從慧曇身邊跑過去,拉住張異的手。
“張家哥哥,你今日不在清心觀忙,卻在這裡做什麼?”
“我爹孃來京城了,清心觀那邊有我爹在忙,我這不是帶着我娘四處走走,聽說天界寺乃是大明首寺,所以帶他們來看看……”
張異一句話,就將事情交代完!
圍觀的百姓大致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個道士出現在天界寺,確實有挑釁的意思。
吃瓜羣衆們天然覺得是張異不對,可是張異解釋之後,衆人望向和尚們的目光就變了。
這種微妙的變化,卻是讓人十分難受。
“原來張真人回京了……
你說張伯母呢?”
“大概是走散了,我正準備去尋她們!”
“我對天界寺比較熟,那我帶路!”
徐家丫頭的出現,算是幫慧曇解了圍,張異聞言點頭,自然而然牽着徐家丫頭的手。
她帶着孟瑤,張宇清穿過人羣,消失在天界寺的人流中。
只留下慧曇,鬆了一口氣。
一股羞臊之意席捲心頭,但他也毫無辦法。
如果剛纔張異跟他繼續對峙,他可能更加難受。
“等等,那小道士是誰?”
“你們有沒有聽見,她說那道士的父親,叫做張真人!”
“哪個張真人?”
“大明只有一個張真人!”
“我去,龍虎山的張真人,他在哪?清心觀在哪?”
大明叫做清心觀的道觀太多了,大家也不知道有哪個是真正的清心觀。
不過這人流很多,總有人會知道。
“龍虎山的藥王太上很靈,走,我們去清心觀!”
“我還以爲這應天府沒有供奉藥王太上的地方,那清心觀有吧?”
“對呀,永壽宮沒有藥王太上,其他地方也沒有,可這天師坐鎮的地方,應該有吧?”
在議論聲中,衆人去尋張異的身影,沒有尋到。
可是關於藥王太上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若說南方几個省份最近最爲流行的信仰,莫過於藥王太上,
民間百姓,無有不念《太上說圍觀世界妙法真經》者。
只不過龍虎山的反應確實不行,以至於沒有張異提醒,張正常壓根沒有意識到這個信仰已經遍地開花。
以至於,大過年的,大家也找不到真正供奉藥王太上的道觀。
也正是爲此,不少人還因爲以前的習慣,前來佛寺求籤。
大家沒有藥王太上拜,就拜彌陀和準提。
信仰,在有神論還是主流的古代,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當知道了張天師在京城,無數的百姓選擇離開,去尋找清心觀。
天界寺的和尚,瞠目結舌。
那些離開的百姓人傳人,帶走更多的人流。
一時間,天界寺的香客,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一。
慧曇大師站在寺院中央,顯得頗爲凌亂。
他可從來都不知道,張家的號召力竟然如此強大?
“主持,那小道士絕對是故意的……”
“沒錯,他就是故意來我們這裡拉人!”
“龍虎山上的人,欺人太甚……”
眼看着香客跑了一大半,寺裡的僧人心疼得要死。
他們被朱元璋關在寺院內,平時不得隨意出入。
吃喝用度,大家靠的是這些大節日的香火錢。
張異一句話帶走小半香客,和尚們一時間怨氣沖天。
“高僧終究不如神仙……”
慧曇的後邊,是那些官老爺的夫人。
也不知道誰多嘴說了一句,禪師靜默。
“妹妹,清心觀在哪,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姐姐,我也不知道,但打聽一下還是能找到的!”
這些官夫人並不介意慧曇的面子,就從他身邊走過。
等到幾乎所有人都散去,慧曇大師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皇帝因爲當過和尚的緣故,對於僧人其實天然還有些好感。
雖然他出於統治需要的關係禁絕僧道,但也給了佛門足夠的地位。
天界寺,就是皇帝強行擡上來的寺院,朱元璋之所以不選擇報恩寺和其他寺院,大概也有新朝新氣象的意思。
身爲天界寺第一任主持,慧曇很想將天界寺經營好。
可是,這嚴格來說,是新朝開闢之後,第一個新年!
也是天界寺沐浴皇恩,成就輝煌的第一步。
但這一切,卻因爲自己想要隨意打發一個小道士,而以羞辱告終?
“阿彌陀佛!”
慧曇大師偉岸光正,訓斥那些說話的僧人:
“凡所見,皆是菩提!
爾等以色見人,行分別之心,難怪那位施主說我天界寺!”
突然被主持說了一頓,那些和尚面面相覷。
慧曇再說:
“佛曰:菩薩化身千萬,以各種面目度人,可是國王,可是百姓,可是屠夫,可是魔王!
縱然外道之中,也有菩薩化現!
爾等只聞藥王太上,就起分別心!
爾等又如何可知,藥王不是菩薩所化?
須知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
這微觀世界之法,早就被我佛所預見!
爾等見證藥王奇蹟,卻以外道視之,這等行爲,非菩薩行,當自省!
阿彌陀佛,貧僧言盡於此,諸位謹記!”
慧曇說完,轉身回了禪房。
“方丈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悟了,方丈分明是說,藥王太上就是我們佛門藥師佛變的,其實也是我佛門的佛陀!”
這些僧人得慧曇開導,紛紛悟了。
在場圍觀的羣衆,並非都是沒有眼力勁的百姓,那些讀過書的讀書人,聽到慧曇的話,卻想起另外一件事。
“這慧曇法師居心不良呀!”
有個老秀才煞有介事的掉書袋,身邊的人詢問:
“老先生,這位師父說的話裡,有什麼講究嗎?”
“你們想呀,從去年以來,我華夏大地上拜的人最多的是誰?”
“藥王太上!”
周圍的人想都不想,直接說出答案。
、
從揚州府後,皇帝推行種痘法,與種痘法一起推行的,還有一本經書。
太上一經,因爲種痘法的緣故流傳華夏。
百姓見着實實在在的好處,紛紛誦唸此經!
因爲誦經的緣故,太上老君這個本來並不算太親民的信仰,卻意外在民間火起來。
尤其是皇帝推行的種痘法,如今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
因此,藥王太上之名,在華夏不絕於耳。
可以說,華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如此現象級的信仰。
這種自發的信仰,幾乎可以說是將龍虎山的威望推高到極限。
其他教派的人,也都眼紅不已。
只是太上,乃是道門至尊,其他人縱然眼紅,也沒有什麼想法。
老秀才得了衆人回答,道:
“你們也知道,藥王太上是誰家的神仙,龍虎山呀!
這方丈剛纔的話,分明是說藥王太上是佛門菩薩所化!
這道門和佛門爭奪神仙,本身也沒有什麼!
就如古之關聖,不也都被佛道二門收編,成爲菩薩和護法?
這種事不奇怪,但如果真有人動了教內大德,那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老秀才略顯誇張的一番話,果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爲什麼?”
“諸位可知道《老子化胡經》?”
秀才的話,衆人搖頭。
老子化胡經對於一般的百姓來說,還是屬於比較生澀的知識。
“這本經書說的是,當年太上老君出函谷關,一路西行,在天竺度化佛陀!
所以佛門的教主釋迦佛爺,是老子的弟子!
這經書當年一出世呀,你們能想到佛門的高僧們多憤怒嗎?
這是那些雜毛想騎在他們身上作威作福呀!”
“我要是和尚,我也氣死了!”
“對呀,這不是憑空冒出一個祖宗嗎?”
“您老說說,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老秀才講故事的本事明顯不錯,其他人也不管遠處的和尚虎視眈眈,紛紛要求對方說下去。
“後來呀,後來怎麼樣太久遠了不知道,可是前朝卻因爲這本經書,發生過一場道爭大會!
當時的皇帝還是蒙古人,這佛道大爭,嘿……
那些韃子講的就是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他們乾脆講佛門和道門所有的高人都聚集在一起,準備當面辯經,說個清楚!
當年參加的人,可都是高僧大德呀!
而道教這邊,白雲觀的全真長者也都去了!
那些大能,那是說得天花亂墜,蛇纏蓮花,天地色變……”
“然後呢?”
老頭說得繪聲繪色,衆人聽得如癡如醉。
“然後,全真道輸了,蒙古人就將那些道長全部剃了頭,送到廟裡當和尚去了……”
“哈哈哈!”
衆人只把這件事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聽,卻有一些人明白老秀才的意思。
慧曇這種做法,和當年道門祭出老子化胡經是一個意思。
太上是誰?
是三清,是道門至高無上的神祇。
將太上說成菩薩化身,和老子化胡有什麼區別?
這是妥妥的挑釁龍虎山,也是在踩踏道門的底線。
如果一個處理不好,這是徹底的道爭。
“這慧曇法師,是絲毫沒有將龍虎山放在眼裡呀!
不過說起來也是,當年全真道已經輸得一塌糊塗,這道門雖然有龍虎山撐着!
但他們擅長的方向,也不是辯經!
那些和尚,根本不怕……”
大年初一一場小小的衝突,卻蘊含着巨大的風暴。
有心人將這些看在眼裡,並且饒有興趣地等待後續的發展。
但張異對此一無所知,他是真的沒打算來挑釁誰?
等從人羣中擠出來,他們在找李氏和張夫人。
“哎,她們是怎麼當大人的,孩子走丟了也就算了,還要我們去找她們?”
張異一邊抱怨,一邊跟着徐家丫頭走。
好在徐家丫頭並非和自己幾人一樣,是孤家寡人。
國公府的人再怎麼低調,身邊也是有幾個護衛的。
不多時,張異聽見了張夫人和李氏的聲音。
“娘!”
“娘!”
張異和小孟瑤同時喊起來,孟瑤更是跑過去,撲到李氏懷裡。
“娘,你們走哪去了?”
張異也覺得奇怪,剛纔他們鬧出來的動靜不小,按照道理李氏和張夫人不太可能找不到他們。
李氏聞言,臉上露出難過之色。
站夫人餘怒未消:
“別提了,遇着一個登徒子,想要調戲孟家媳婦,若非這裡是天界寺,人夠多,我們一時間還走不脫!
不過走着走着,就走遠了!
現在才摸着路走回來!”
“什麼?”
張異等人聞言微怒,這天界寺,大過年的,遇上這種事是真糟心。
他看了李氏一眼,就她這顏值,被潑皮流氓看上也是正常。
“還有這種事嗎?”
他還沒發表意見,卻見徐夫人謝氏從後邊走來。
謝氏剛好聽到幾人對話的大概,平時和善的她,微微嗔怒:
“我讓人去找找這登徒子,看他是何方神聖?”
“算了,天界寺人這麼多,咱們也沒有吃虧,算了……”
張夫人雖然不認識謝氏,見此人貴氣,趕緊說道。
李氏身份卑微,更加不敢有意見。
張異也知道,如此人山人海,找人已經是不可能了。
“沒想到元旦,卻能在報恩寺見到小道長!本來我和丫頭商量着,等明天去道觀拜年的!”
謝氏回頭,對着張異溫和一笑。
“不過我倒是小看了小真人,你果然是自帶風雨……”
她這句話說得委婉,張異卻笑了。
“夫人,今日之事可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