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的靈魂,是個成年人。
也許他在很長時間之內,都以一個孩童的面目出現。
突然讓自己多了一個爹,這件事對於他而言,也是一個不好接受的事。
老張也就罷了,畢竟自己魂穿大明,他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父親。
被皇帝認爲義子,這件事並不值得張異高興。
他明白,當皇帝想要通過這個名分去拘束自己的時候,意味着老朱看到了他的重要性,然後期望綁定更多。
當然,成爲朱元璋的兒子,也不會沒有好處。
老朱將他帶到朱家的祠堂,意思很明顯。
張異是次子,在他的主動放棄之下,也不會繼承龍虎山的衣鉢。
華夏的宗法制度,長子嚴格上來說,纔是張家真正的兒子。
那麼,張異這個次子,理論上是沒那麼重要的。
朱元璋將他帶到這裡,表明了他收張異爲義子,和其他人不同。
不但和平安不同,恐怕和沐英都有不同。
沐英小時候叫朱英,可長大之後,朱元璋卻陸續讓包括他和其他義子改回父母的姓。
從好的地方說,是老朱體恤這些人,讓他們尋根問祖。
但這件事,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也是老朱在提醒他們君臣有別。
以前他不是皇帝的時候,大家都可以姓朱,而等他成了皇帝。
親兒子和乾兒子,自然會有分別。
朱元璋想要收自己爲兒子,是放棄到而行,是期望他能跟着老朱姓朱。
朱異?
這破天的富貴從天而降,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就欣喜若狂。
張異卻滿是苦笑,從內心而言,他抗拒這個想法。
從君臣相認之後,老朱在徹底掌控自己方面,充滿執念。
讓自己成爲宰相不成,又想要用父子關係將自己綁定碼?
他無奈,老朱的性格,確實不好辦。
朱元璋不可謂不誠意,能成爲【朱異】的話,他的前程肯定不可限量。
不說其他,封一個親王,也許都有可能。
但是,張異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所以遲遲不迴應。
老朱在盯着他,而其他人也盯着張異。
追隨皇帝身後的侍衛和太監,都不理解張異爲什麼猶豫?
這可是別人求不到的富貴呀。
他們中許多人,跟了皇帝那麼多年,都沒見過老朱如此對待一個人。
張異最終嘆了一口氣,道:
“陛下,此事等我爹……”
拒絕是不好拒絕的,但是能拖……
張異搬出老張,其他人也理解了。
張正常的病,誰都能看得出來。
原來國師大人猶豫,是因爲不想讓父親有什麼想法。
剛纔不理解張異的人,紛紛恍然。
他們對張異的孝順,十分敬佩。
不過張異的猶豫,落在朱元璋眼中,卻是另外一種感覺。
他也沒有說破張異心思,只是轉身,繼續朝着宗祠走去。
張異摸不準皇帝的心態,亦步亦趨跟上。
周圍的和尚,誦唸着往生的經文。
老朱走進祠堂,侍衛們護衛左右。
爲首的高僧,見皇帝過來,又不淡定了。
“當年親眼見着父母在朕眼前死,朕覺得天都塌了。
這世間的遺憾很多,其中一種,必然是子欲養而親不在……”
朱元璋站在父母排位之前,說着種種心事,張異雖然知道老朱的心態,卻是聽他第一次訴說心事。
此時的皇帝,再沒有一開始意氣風發的自信,而彷彿是回到了當年那個無助的時候。
張異默默聽着老朱傾訴,低頭不語。
“你和朕當年的情況差不多,但你比朕幸運!
趁着還有時間,好好盡孝吧!”
老朱說完,拍了拍張異的肩膀,想要收他爲義子想法,也沒有再提。
張異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他能感受到老朱的自私,但同樣感受得到老朱對他的情感。
人本就是複雜的動物,也許此時的皇帝,正是內心柔軟的時候。
離開此地的時候,張異總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
不過宮裡規矩森嚴,他也沒有再問。
朱元璋走遠了,留下太監送張異回去。
張異去找老張的路上,正好撞見正在巡查的周通,他給周通行了一個眼色。
周通不動神色。
等過了一會,張異回到老張休息的地方,張正常已經沉沉睡去。
周通在張異沒有注意的時候,已經來到了張異身邊。
“國師大人,不知道您有何吩咐?”
周通的語氣輕鬆而平靜:“過陣子,恐怕要給您換個名稱了,叫殿下?”
張異白了他一眼,兩個人有過命的交情,所以說起話來也沒大沒小。
只是他警告過周通之後,周通一直跟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二人交情深厚,今天張異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張異肯定有重要的事詢問自己。
“周副指揮使就別擠兌貧道了,貧道問你一點正事!”
提到正事,周通收起嬉皮笑臉。
“宮裡的活動,是由誰安排的?”
“中書省,禮部……還有經過我們錦衣衛的審查……”
“所以宮裡那些和尚也是?”
張異終於想起他一眼看過的那些和尚,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真人,怎麼了?”
“只是覺得那些和尚站起來的時候,似乎很矮……”
張異說着自己的疑惑:
“給陛下的先父母祈福,至少在外形上是有要求的……”
周通並沒有注意這些細節,但他聽張異這麼一說,也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他尚且沒有往造反的方向引導,只是笑笑:
“要是真如國師所言,那就是某些人失職了,
回頭我要好好給陛下說說,禮部的人實在太過忽悠!”
他說着,發現張異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周通覺得不對勁。
“貧道想的不是這個,實話跟伱說吧,貧道是懷疑有人混入宮中,可能對皇帝不利……”
“什麼?”
換成其他人說這些話,周通大概會覺得對方異想天開,不過換成張異,卻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周通神色大變,問:
“張真人,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異神色平靜,說: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國師可知道,這件事非常大,如果是真的,國師自然有大功一件!
可如果此事只是……我也承擔不起!”
張異給周通說了他的想法之後,周通有些爲難地回答張異。
後者點頭,他也明白其中的難處。
包括到現在爲止,張異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確的,如果錯了,
哪怕是他,也很難承擔其中的後果。
周通業一樣。
“所以貧道需要你幫我打探兩件事,第一件就是去試探那些和尚!
而你第二件事,就是幫我去外邊探聽情況……”
周通對於張異的話半信半疑,畢竟太過玄幻。
不過他和張異多年交情,他也不會反駁張異。
“等一會就會放飯,回頭我讓人測試一番!
至於你說聯繫姚大師,我這讓人出宮去辦!”
張異確定周通答應下來,他才鬆了一口氣。
如今他在宮裡,行動不便,只能通過周通去完成一些事了。
他臉上的擔憂,越發濃重。
這順天府中,似乎有山雨欲來的趨勢。
周通告別張異,馬上安排人去辦張異吩咐下來的事。
雖然他半信半疑,可是基於張異過去的神異,他終歸不會應付了事。
如果張異說的是真的,這件事絕對是潑天的功勞。
皇帝父母的祈福法會,周通是不敢直接過去探查的,如果出現了意外,回頭皇帝怪罪下來,那是殺頭的罪過。
他只能國通自己的小手段去試探。
而外邊,卻相對簡單。
他在錦衣衛中雖然只是負責情報工作,但和毛驤關係好。
去針對性的查找一些人,不難。
但鬼使神差之下,他有種衝動,決定自己出宮,親自去驗證此事。
……
宮外。
姚廣孝隨大流出宮,就感覺到宮外氛圍變得有些緊張。
他不疑有他,徑自前往陳珂所經營的酒店,
只是路上越來越多的飛魚服的錦衣衛,讓姚廣孝感覺到不對勁。
這些錦衣衛前往的方向,似乎是酒店,
而且個個來勢洶洶。
姚廣孝果斷隱入人羣之中,並脫去自己的道袍。
他順着人流,前往酒店,卻發現已經被人封鎖了。
錦衣衛封鎖了陳珂的酒店,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姚廣孝覺得不正常,其他人自然也覺得如此。,
錦衣衛如此大張旗鼓的動作,確實驚動了一些人。
“你是說,有人提前發現了咱們的事?”
胡惟庸剛出宮,就收到了一條並不利於他的消息,他沉着臉,詢問凌說。
“沒錯,是張異……”
凌說趕緊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一遍,胡惟庸心頭莫名地堵。
他爲了今天,已經佈局了一年時間。
怎麼那個小子剛進城,就能找到自己的破綻?
“還好他們並不曾懷疑我,找到我頭上!
如果是他們自己去找人,並且捅出去,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但你們害死讓人跑了?”
胡惟庸積壓的怒火,已經不可遏制:
“要不是本相在宮裡爲你圓了一遍,大家現在早就人頭落地,趕緊給我去找人,同時也不要把這些事給暴露了!”
“胡相,毛驤已經開始插手了!”
“找個機會,做了他……”
胡惟庸的心中,已經滿是森然的殺意。
現在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雖然張異的事情出了一些小意外,但好在一切都朝着胡惟庸希望的方向走。
“做了他?”
凌說的眼中出現一絲殘忍的瘋狂,殺了毛驤這個老對手,十分符合他的期望。
他無聲點頭,轉身就走。
胡惟庸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瘋狂大笑……
今日,是抄家滅族,還是成爲皇帝,就在此一舉了。
胡惟庸喊來心腹,道:
“通知其他人吧,將外邊鬧起來!”
手下聞言,帶着命令前去。
“周通!” 周通趕到酒店的時候,發現酒店早就被人嚴加看管起來了。
而這些人,都是錦衣衛。
他上前詢問,問這事怎麼回事?
卻被那些人無視,只是留下一句你自己去找凌大人的話語。
周通大怒,但也明白如今錦衣衛的分裂,有很大一批人,是凌說帶領的來自檢校時期的老人,他們跟着凌說,沒少排擠毛驤。
一來二去之下,他們和毛驤這一系之間的關係是水火,不買自己的帳也很正常。
周通努爾轉身,卻被人羣中的姚廣孝喊住。
“你是,姚大師……”
姚廣孝此時,換了一身衣服,周通一時間沒有認出對方來。
街上,錦衣衛和侍衛已經開始驅趕流民,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周通將姚廣孝帶入自己的隊伍中。
“跟我去一處!”
姚廣孝給周通一個眼神,帶着周通和他們的手下前往一處周圍普通的民居。
裡邊惶恐的百姓,姚廣孝視而不見,他將衆人帶入一個早就挖好的地洞裡邊。
血腥味,在周通進入的時候,瞬間撲面而來。
周通打着火把,定睛一看,卻發現一個滿是刀傷的青年。
“陳滿……”
周通大喊一聲,姚廣孝道:
“沒錯,他就是陳滿,凌說正在滿城找的人之一……”
“爲什麼?”
“因爲他發現了,城裡有大量的倭寇!”
“造反!”
周通回憶起張異的話,身上的冷汗頓時冒出來,造反,這是張異說的造反?
凌說也是造反中的一環,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很多事情都能被掩蓋的原因。
“沒錯,造反!”
姚廣孝見周通和他的手下們,都已經有些亂了手腳,主動說道:
“我和師父懷疑有人要造反,找到陳珂和陳滿,讓他們在市井中尋找可疑的目標,他們也確實找到了……
當時宮裡正在辦大事,陳珂和老陌進不去皇宮,所以求到凌說身上。
先是老陌去了,被扣,然後就是陳珂……
陳滿因爲身份的原因,沒有進去,只是他在外邊等候的時候,就聽見裡邊有弓弩聲和槍聲。
他警覺不對勁,所以提前跑了!
但還是沒有跑過錦衣衛的搜查……”
“老陌和陳珂呢?”
“生死不知……”
姚廣孝十分平靜地,說着城裡目前的情況。
“造反,造反,他們好大的膽子!
走,咱們馬上進宮,去找皇帝……”
轟隆!
周通剛想出門,就聽到外邊轟隆的聲音。
槍聲,似乎夾雜着喊殺,在爆炸聲中並不明顯,可這也意味着亂象開始了。
“宮裡的大門,恐怕已經緊閉了!”
姚廣孝從後邊走出來,臉色平靜:
“既然是造反,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皇宮的大門,其次纔是控制京城裡的局勢……
周大人,恐怕你是進不去皇宮了!”
“好,好,好!
你們隨我去找毛統領……”
“也許,他已經不在了呢?”
姚廣孝這句話話音剛落,突然,守在外邊的一個,屬於他心腹的錦衣衛破門而入。
“大人,街上有人喊着,毛大人被暴徒殺了……
現在,凌說的人,正在掌控大局!
而且,而且……”
此人的臉色十分難看,低聲道:
“他們說,是您私通暴徒……”
周通臉色大變,想要造反,最重要的是掌握大勢和名分。
自己被打成反賊,意味着毛驤恐怕真的死了。
周通怒不可遏:
“他是我是反賊,我就是,走,去找他!”
帶着屬下正要離開,姚廣孝淡淡道:
“周大人,你要去死,貧道自不勸你!
可你若想救皇帝,就不要去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
外邊再亂,也是他們吸引別人注意。
他們真正的目標在哪,相信你明白。”
“皇宮,陛下!”
周通瞬間明白了姚廣孝的意思。
不管這順天府再亂,這裡終究是大明的首都。
沒有人能策反所有的士兵,只有被矇蔽的對象。
所以那些倭寇,肯定會被鎮壓,真正決定這場造反會不會成功的,是在宮裡。
只要能殺了皇帝和太子,朱家人被滅絕之後,胡惟庸才能出來主持大局。
掌握了大義的名分,他就可以掃除異己了。
“那我們怎麼辦?”
周通悲憤的發現,自己身爲錦衣衛的副指揮使,居然什麼都做不了。
“宮裡的消息,此時肯定已經被切斷了!
咱們必須進宮,保護皇上!”
“進宮,只要宮門關上,就是數萬人,也不一定能攻破皇宮……
宮裡的侍衛,本官也不相信所有人都能被策反!”
周通說着,額頭冒起冷汗。
和尚!
他想起在宮裡唸經,爲皇帝父母祈福的和尚。
“不好了!”
……
皇宮,黃昏。
和尚們依然念着經文。
凌說的手下,帶着飯菜前來,給這些和尚放飯。
出家人畢竟也不是神仙,和尚們陸續分批吃飯。
這些人站起來,走到一邊,開始等待宮裡人給他們安排飯菜,太監們正在忙碌,此時,一個太監在錦衣衛的試一下,端着飯菜,故意一個趔趄。
滾燙的湯水,落在一邊的和尚身上。
那個和尚被燙的馬上跳起來。
“八嘎……”
人的本能反應,瞬間暴露了對方的身份。
一時間,現場鴉雀無聲。
周通派過來的手下,馬上將刀子抽出來。
只是有人反應比他更快,正在給僧人們守護的侍衛,一刀刺入他的身體。
“既然暴露了,就好好準備一下,其他人都殺了……”
那人殺了周通的手下,朝着那些和尚喊道。
剛纔還沉默唸經的和尚們,瞬間露出殘忍的笑容。
那些送飯的太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屠戮乾淨。
剛纔還是莊嚴寶相的佛堂,變成了血肉地獄。
和尚裡,大概只有領頭的大和尚,纔是真正被蒙在骨子裡的人。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再也維持不住自己的形象,驚恐大叫起來。
“八嘎!”
一個鬼子扮演的和尚提着刀,走過去,一刀讓他人頭落地。
人頭滾落,大和尚死不瞑目,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這些人居然是倭寇。
……
“你是說,胡惟庸以爲皇帝父母祈福的名義,讓那些倭寇,進入皇宮?”
宮外,
姚廣孝聽完周通的話,臉色一變再變。
外邊的喊殺聲,早就將整個北京城變成地獄與火海。
姚廣孝本以爲皇宮會好一些,可事情比他預想中還要嚴重。
胡惟庸控制了宮門,光明正大的將皇宮和其他地方隔絕起來。
如果宮裡,有足夠的刺客的話,老朱家的皇帝,確實有生命危險。
而一旦朱元璋被殺,羣龍無首。
接下來,胡惟庸就能借助爲皇帝復仇的名義,他們這些人大概率都跑不掉。
“姚大人,怎麼辦?”
“城裡有誰信得過?”
姚廣孝不動神色詢問: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控制京城的局勢……
還有,入宮!”
“不清楚,胡惟庸在順天府經營這麼久,我也不敢肯定誰還可靠!
如果說還有人靠得住,那只有前線的大軍了……”
姚廣孝無聲點頭:
“你讓人想辦法去前線通知徐將軍,就說有人造反!
讓他保護好四殿下,以防不測!”
姚廣孝的臉上,出現一絲複雜的神色。
當初張異告訴他,他會鼓動朱棣造反。
如今的他,早就沒有造反的想法,可是命運的齒輪似乎還是將真命指向了朱棣。
不對,張異也在宮裡。
姚廣孝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比起皇權的更迭,張異對於這個世界的重要性,遠比其他人大。
他其實並不關心朱元璋的生死,但卻認可張異的價值。
“期望老師您沒事!”
姚廣孝默默爲張異祝福一句,然後跟周通說了幾句話,他們消失在混亂的街頭,
再也沒了消息。
……
姚廣孝的祝福,顯然並沒有保佑到張異。
宮裡,就如外界一般,開始出現騷亂。
朱元璋在御書房,冷着臉,聽着外邊的動靜。
朱標,朱元璋父子,還有張家父子,都在此處。
“外邊是什麼動靜?”
“皇上,宮裡那羣和尚,突然造反了,我們被殺得措手不及……”
“你說什麼?”
朱元璋的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從一開始城外突然出現騷亂,到宮裡也有異動。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有人造反。
可是到底是誰,爲什麼造反?
他這個皇帝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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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怒不可遏,張異見他如此,淡然道:
“陛下,應該是胡惟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