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陛下您,他們恐怕還沒那麼快都跳到我的船上……”
胡惟庸在紙上寫出幾個人的名字,他們有凌說,有李善長,也有許多朝中的官員。
他輕笑,然後將這張紙揉成一團,又覺得不妥,直接放在燭火上,燒掉……
胡惟庸推開窗戶,春天已經逐漸過去,夏日漸臨。
“將所有人都聯合起來,從來不是容易的事。
只是你朱元璋要得太多,給了本相機會!
君臣,君臣,自古以來,士大夫的利益,誰能動得?
你朱重八看不懂,那就活該你將皇位讓出來……”
胡惟庸眼中,有着不同於以前的瘋狂。
只是夜晚的黑暗,將他的野心隱藏起來。
……
江郎死了?
春秋學院這邊接到的消息,總是比皇宮來得晚一些。
和江郎一起死的,還有他來學院帶走的幾個師弟。
張異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只是愣了下神。
他最近準備着自己的婚事,許多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消息是老陌告訴他的,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隱約感覺到不對勁。
去查案,然後死了?
這怎麼看都像是火燒欽差的戲碼。
張異臉色凝重,直覺其中一定有貓膩。
在這個時代,朝廷對地方的控制遠遠不夠。
而且因爲城市之間的的大片土地,也不能完全控制的原故。
只要找個機會,以流寇的名義殺個把人,壓根就不是事。
江郎肯定觸碰了某些人的利益,纔會有此一劫。
“你還知道什麼?”
張異詢問老陌,老陌搖頭。
“多的我不知道,不過陛下派人去戶部查賬,也派了錦衣衛下地方查案!
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很快有結果!”
張異聞言點頭,既然這件事皇帝插手了,就代表皇上同樣認爲此案有貓膩。
但他也不準備插手了,自己畢竟不是朝中命官,這種案子也十分敏感。
張異讓老陌去官府那邊打聽一下消息,然後找來那幾位死去學生的好友。
他們之中,有些人是罪臣之後,有些人卻有家眷。
雖然此事和自己無關,張異還是撥了一些銀子,給這些死去學生的家屬。
雖然不能讓死人復生,但也算是盡了一點自己的心意。
老朱並沒有因爲這件事,將張異找過去。
大概是因爲他也不想在這個關頭,繼續給張異點火。
不過,春秋學院這邊,被帶走不少學生。
在過去幾年,張異春秋學院出來的學生,不知不覺成爲了大明審計方面工作的人才儲備。
張異不主動出去,但並不等於他們什麼都不會做。
讓老陌去請教上邊之後,張異第二天的頭版頭條,就是關於江郎的死。
沒有一句話指向刺殺,但處處暗示……
瞬間,輿論被張異點燃。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如果對方有貓膩的話,就不可能沒有目擊者!
給我登報懸賞,花重金求匿名舉報者……”
張異以自己的方式,用春秋學院的名義,開出懸賞。
一百兩銀子。
放在普通的老百姓身上,那是一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
當報紙分銷各地的時候,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些消息。
……
胡惟庸也看到這份報紙,登時臉色微變。
他是真沒想到,報紙也能這麼用?
日月時報雖然除了南京,順天府等幾個大城市,並沒有新的報社存在。
但在這幾年張異的運作下,江南大部分的州府,是有日月時報的分銷點存在。
他讓人殺了江郎他們,其實吃準的就是,朝廷在地方查不出什麼東西來。
地方上的關係,尤其是士紳的和朝廷的關係極差。
朝廷來到地方,只要有地方官遮掩着,想要掩蓋某些事實在容易不過。
但報紙的影響力,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可以打破這些信息差的。
如果百姓能直接看到報紙上的懸賞,他們難保不會鋌而走險,去給自己舉報。
“這小真人,果然不安生,還好咱們有凌大人……”
胡惟庸一個眼神,制止了身邊僕人的胡言亂語,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久久不語。
“你去一趟蘇州府,讓凌說……”
胡惟庸的眼神中,多了一絲狠厲。
……
“爹!”
在京城風聲鶴唳的當口,張異迎來了自己的家人。
天師府一行人,浩浩蕩蕩,舉家來京。
張正常夫婦,張宇初夫妻,還有一衆人等。
除了跟朱樉出海,已經去了日本的宋宗真,大部分的師兄弟都來了。
張正常下了車,走到張異面前,上下打量:
“很好,多少算個大人了……”
他轉頭,發現了躲在張異背後的張海鵬和張勝佑,問:
“最近有沒有聽你二哥的話?”
張海鵬搶答:
“爹,我們非常聽話,早上在春秋觀學道學,下午在春秋學院學知識,可沒有亂跑……”
他們二人生怕張正常將自己叫回龍虎山,趕緊拼命證明。
老張冷哼一聲。
二小噤若寒蟬。
他們的慫樣,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張異道:
“爹,娘,先回春秋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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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異將這一大家子人玩春秋觀引。
張正常攔住他:
“你讓老陌帶你娘他們回去,你跟我入宮,去求見皇帝!”
老張堅持要見皇帝,張異只能答應。
父子二人另坐一輛車,來到宮門口。
張正常將自己的要求呈上之後,不久皇宮裡來人。
“陛下讓兩位真人進去!”
許久不來皇宮,老張還頗有感觸。
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徑,一路來到御書房門口。
從御書房裡出來的人,赫然是張異的大舅哥王保保。
“講過大舅……王將軍……”
王保保如今早就是皇帝欽定的南征的主將,但他目前還沒有離開京城,開赴戰場。
他手裡,拿着一些藥劑,見到張異之後,王保保十分興奮:
“張異,這藥是你研究出來的?”
張異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卻是搖頭笑道:
“是我哥……”
“好好好!你這藥物,可讓我大明數萬軍人能得以活命……
你們龍虎山,都是好樣的!”
張異見他如此模樣,莞爾,他問道:
“這藥陛下驗證過了?”
“嗯,其實這些年北伐,你說的瘧疾的問題,一直都有!
本將也沒有帶過南征的兵,所以這些日子都在查過往的記錄。
這個問題本將軍也注意到了,誰知道,你已經解決問題!
你說的藥,陛下讓人試過了,效果很好!
如果產量能夠保證,我大明在南征的戰爭中,肯定會少許多死傷!”
王保保話說到這,才注意到老張。
他趕緊行禮:
“見過張天師……”
“爹,他是王保保!我未來的大舅哥!”
張異也趁機給二人引薦。
“原來是王將軍,貧道久仰大名!”
張正常朝着王保保躬身行禮。
“真人客氣了,咱們也算是一家人,張異,過兩天你來我這喝酒,帶上你家人,陛下在裡邊等着,我就不跟你們多說……”
王保保風風火火離開,張異和老張對視一眼,父子二人在太監的引領下,進入御書房。
“張愛卿,好久不見了!”
老張想過他再次見到皇帝,皇帝會是什麼態度?
但朱元璋見到張正常,十分熱情。
皇帝這不同尋常的熱情,他只見過一次,上次在談笑之間,把自己天師位弄沒了。
老張實在是怕了朱元璋的熱情,不過轉念一想,自己都沒幾年了。
這大概也是眼前小心眼的皇帝,能放下架子的原因。
“微臣拜見陛下!距離上次和陛下告別,確實有日子了……”
兩人也不提老張的病,只是聊起這些年的生活。
從洪武三年那次翻臉開始,老朱和老張似乎又回到了洪武元年的時光。
“臣還沒謝過陛下爲孩兒指婚……
臣不敢打擾陛下,我們就先回去了……”
過了一會,老張準備告辭離開。
“也好,操辦婚禮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張異也是朕看着長大的,他娶妻,朕看着也高興,朕已經讓人準備好了一切,連他的國師府朕都準備好了!
參照親王的標準!”
別說老張,就連張異都不知道皇帝偷偷給他造了個國師府。
聞言,他趕緊跪下來,謝過皇帝的恩典。
“只可惜,朕定下來的規矩,朕不能封你異姓王!
若不然你的功勞足矣,小子,朕能給你做的就這麼多了,以後好好過日子……”
朱元璋拍着張異的肩膀,語重心長。
張異不語,只是重重點頭。
“你留下來陪朕說兩句話,張愛卿你放心,朕今天不留他多久。
回頭朕將他送回春秋觀,讓你們好好聚聚……”
張正常自然不會多說什麼,給張異留個放心的眼神,在太監的帶領下離開。
而老朱,在御書房只剩下二人之後,將一份奏報交給張異。
“還是江郎的死……”
張異看到奏報之後,出聲詢問。 這件事發生了有一段日子了,因爲皇帝不問,張異也故作不知。
不過他登報懸賞,確實也是威力驚人。
許多真真假假的消息,都被彙總到報社這邊。
報社本來就和錦衣衛有業務往來,張異隨手將消息給了錦衣衛。
也是因爲這個動作還真的發現了,原本許多忽略的細節。
“弩……”
張異從這份密奏中,看到了關於弩箭的情報。
他倒吸一口氣,江郎的死,果然有問題。
隨着大明火器的逐漸普及,弩這種兵器,重要性越發小了。
可是,這依然改變不了,手弩只有軍人才能配備的事實。
弓,百姓可以有。
但藏弩跟造反差不多。
“陛下是覺得,大概率是軍人動的手?”
張異擡起頭,他自己也被這個猜測嚇了一跳。
洪武年間的軍人,可不是後世軍紀廢弛的樣子。
如果真有軍人襲擊了江郎他們,也難怪江郎有錦衣衛保護,依然死於非命。
“沒錯!”
確認了心中的懷疑,張異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如果是有軍人插手,那表示江郎說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但這件事的性質,已經有了本質上的改變。
江郎去查的,不過是一個貪腐案件。
而從他被殺開始,到有地方軍人牽扯其中,這已經遠遠不是一個貪腐案件能形容。
“也多虧了你想出登報懸賞這一招,朕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這也是朱元璋特意將張異叫過來的原因,若是沒有那一百兩銀子,絕不會有百姓鋌而走險。
華夏是個鄉賢社會,地方上許多事,都是被嚴格把控的。
士紳掌握了信息渠道,外人,哪怕是朝廷的人下來走訪,本質上也是外人。
想要從百姓身上挖到有用的信息,很難很難。
可是報紙的出現,多少能創造奇蹟……
張異笑了笑,後世許多用爛了的方法,放在這個時代卻屬於非常好用的新東西。
一百兩銀子和來自朝廷的保證對方安全的手段。
足以讓百姓鋌而走險。
張異是真給錢,也負責將舉報有用信息的人遷移,離開原地。
而也是因爲如此,後續還有更多的補充消息,匯聚到朝廷這邊來。
錦衣衛根據朝廷彙總到的信息,已經開始查附近的衛所軍。
一個小小的江郎案,不知道會牽扯多少人?
張異有種感覺,這個案子發展下去,恐怕能列爲洪武大案之一了。
這件事可怕的地方在於文官和武將的聯合的嚴重性,在老朱心中已經達到了造反的級別。
他朱元璋爲什麼敢在文官集團怨氣沖天的時候,依然推動改革?
憑的就是徐達,常遇春還有千千萬萬大明將士,纔是老朱真正的依仗。
可如果文官染指兵權,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
“張異,朕想另起一份報紙,你看如何?”
朱元璋就這個問題詢問張異。
張異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
雖然日月時報的性質其實本質上也是官媒,可畢竟還是有所不同。
老朱從他這裡看到了紙媒的潛力,相信他應該很早之前就有這個想法。
只是報紙的運作邏輯,朱元璋沒有搞清楚。
他這些年一直在學習如何運營報紙,大概率是覺得已經差不多了。
張異聞言笑道:
“理當如此!
日月時報畢竟是民營報紙,雖然有時候也會轉發一些官方的消息!
可論覆蓋面,肯定不如朝廷辦的報紙好!
不過陛下可想好了,如果您辦官媒,交給誰運營?”
朝廷的管理單位,自然就是文官集團。
可老朱辦報紙,就是爲了繞開這些人,他自然不可能將報紙的運營權力交給其他人。
那報社的運轉,肯定不能死文官集團的人。
人才從哪來?
張異其實心知肚明,在朱元璋詢問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老朱想找他挖角。
張異手中有成熟的編輯團隊,許多人拿來就能用。
但這麼做,看着有點不太地道,所以朱元璋要探他口風。
他估摸着,本來朱元璋會晚點跟自己說,但江郎一案,讓他看到了媒體還有更多的潛力可以挖掘。
所以老朱等不住了,他必須設置朝廷自己的官媒。
這件事對張異有沒有影響?
其實沒有,雖然老朱心裡擔心他有想法,但朱元璋卻不知道,張異從日月時報問世開始,他就做好了老朱搶生意的準備。
這個世界,容得下兩份報紙。
而且從一開始,日月時報的定位就和張異想象中的官媒拉開差異化。
日月時報,定位就是民間的,蒐集有趣新聞的報紙……
而官媒,它總不能報道東家長,西家短吧?
“朕想,讓你幫忙將報建立起來,朕再派別人去管理……
人才,你推薦一些給朕,讓朕挑選!”
老朱大概也覺得自己辦這件事不太地道,雖然故作鎮定,但語氣依然有些不同。
張異笑笑,說:
“這件事好辦,其實臣早就想建議陛下做一個官媒。
以前報紙不成熟,臣也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在大明鋪開!
如今時機成熟,朝廷不能沒有自己的發聲渠道!
關於官媒,臣有一些建議……”
張異將後世官媒的定位,播報內容和運轉邏輯,都跟朱元璋說了。
朱元璋眼睛一亮,他雖然研究過一陣子關於報紙的運營,可大多還停留在抄張異的日月時報上。
可是張異給的提議,卻將官媒的運營方式說得清清楚楚,也符合老朱心中的設想。
老朱這才相信,張異真的有想過建議他設置官方報紙。
他心中對張異的愧疚和警戒也消失了。
報紙的格調和日月時報不同,產生差異化的東西也談不上競爭。
多疑的他,對張異如此上道的表現自然滿意,所以他大手一揮,就讓張異去搭建官媒的框架。
這份報紙,自然而然地有了張異求不得的《明報》這個名字。
張異也對報紙的組織架構提出建議。
社長不管是不是掛名,都要由一個皇室的人去擔任,這是給報紙撐場面,防止外人干涉報紙的內容。
然後,既然是官媒,利用朝廷的優勢……
也可以實現報紙的盈利……
至於最重要的內容,張異答應帶着一些人將報紙的框架做起來。
不過他提出一個讓老朱有些難受的提議。
報紙的編輯,至少在張異的報社裡,女性的比例極高。
倒不是說女性的文章寫得比男性好,而是因爲他一開始就讓自己三個未婚妻參與到報紙的運轉中。
如果要組建官媒,張異少不得要帶一批女性進入。
這些人,老朱是不是能接受得了?
朱元璋果然陷入猶豫不決之中。
他當初可是開歷史倒車,重啓人殉的人,這些年被張異一步步逼着,逐步讓女性進入社會大生產之中。
報社啓用女性,本身就已經讓那些道學先生氣急敗壞了。
這些年,關於報社的指責從來就沒有停過。
而張異還準備把這套帶入官媒之中?
這不是變相的,讓大明出現女性的【公務員】?
老朱倒吸一口涼氣,牙有點疼。
這個決定要是下了,可真會引發軒然大波……
“你這小子,盡會給朕找麻煩?”
朱元璋見張異事不關己地坐着,氣打不到一處來。
張異心中暗笑,他本來就是故意如此。
許多時候,看似不經意的讓步,就會讓社會觀念潛移默化的發展。
張異並沒有興趣去解放女性,但他的價值觀天然的認爲男女彼此之間是可以平視的。
就如徐家丫頭,她的不甘,只有自己能理解。
而也是因爲如此,徐家丫頭纔會傾心於他。
這是張異天然的三觀,也因爲如此,他毀在自己方便的時候,順手推動社會觀念的改變。
面對皇帝的指責,張異故作委屈:
“陛下,女子心細,很多校對,編輯之類的工作本身女子做得就好!
如果陛下想要找熟手將框架搭建起來,臣只能如此。
可如果陛下介意的話,就給臣兩三年時間,臣先培養一批男編輯出來……”
“行了行了,朕準了!”
朱元璋的性子被張異拿捏得死死的,老朱這種做事雷厲風行的人,他想做的東西就要做。
讓他等兩年,老朱大概率是不肯的。
“那臣就去準備了!”
“不急,你先完婚再說……
對了……”
朱元璋喊住準備離開的張異,說:
“你需要任何貴重的藥物,都可以隨時找太子幫你找……”
“多謝陛下!”
皇帝肯主動關心老張,張異心裡還是認朱元璋的人情。
“去吧,難得一家人團聚,報社的事你不用急着處理!”
張異這次是真告辭,離開皇宮後,他深吸一口氣。
江郎案,在他心裡隱約和某些事情聯繫起來,不過事情繁雜,他也抓不到頭緒,乾脆就先放到一邊。
張異是放下了,可是這件事造成的影響,卻讓很多人茶飯不思。
此時,許多人徘徊在胡惟庸府邸前,就想讓他給個準信。
胡惟庸閉門,對於手下那些人求見的請求,一律拒絕。
“大人,這戶部那邊,皇上的賬目查得越來越嚴了……”
“賬本呢?”
“關鍵的賬本,咱們已經燒了,但是……”
僕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胡惟庸卻明白對方的意思。
賬本燒了,換在別的朝代,此事大概就斷了!
可放在朱元璋身上,此事估計沒完。
錦衣衛可不會因爲證據消失而善罷甘休,詔獄會撬出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
“凌說正在回來的路上吧?”
胡惟庸的眼中,全是瘋狂的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