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犬養崎】
陳參謀在寒風中騎着棗紅馬疾馳,同騎的還有壯碩的熊孝先。只苦了棗紅馬還沒從幾日的疲憊中恢復過來,被兩個人的分量壓得有點兒氣喘。
隨着馬背的起伏,陳參謀的心裡也像江海的潮水起伏不定。自見面合作後,陳參謀總覺得俞萬程內心深處太仁厚太軟弱了。真正能對付野獸的獵手應該冷血無情,不計得失纔對。而俞萬程總是一面浴血又一面擔心着手下的兵、手下的將,甚至舊日的情人。陳參謀覺得俞萬程就是如果不離開軍隊去軍統工作的自己現在的模樣。
臺兒莊戰役時吊在李二苟脖子上的繩子和李存壯最後那首唱得哭喊一般的信天游(詳見《多了一個》),從來都沒有離開陳泉的夢。龍有逆鱗,人有隱痛,都是不可觸摸的。所以陳泉纔會在俞萬程面前瞬間失控,而失控瞬間那種野獸般的爆發力連陳泉自己回想都覺得畏懼,可俞萬程卻坦然面對沒有一絲的畏縮,在出發前的那句冰冷的威脅,更讓自己凍結已久的心也顫抖了一下。
這是很久沒有過的感覺。陳參謀覺得自己就是一塊寒冰,而俞萬程心裡卻燃燒着一團烈火。本以爲寒冰能凍結烈火,可現在才感到當火焰越燒越烈的時候,不要說一塊寒冰,整個獸羣都有可能會被烈火焚化。
曾經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受,感受過牽掛他人,想保護他人時迸發出的一種無匹無雙的力量。
但真的忘卻很久了。本以爲在殘酷冰冷的現實裡,這種力量消失已久。可在51師殘存的將士之間,陳參謀卻看到這種力量在俞萬程的影響下漸漸凝結,像一顆蓄勢待發的巨大炮彈。不管是誰阻在這種力量之前都有被打成粉末的危險。
可惜炮彈出膛後自己也會粉碎,陳參謀不希望看到這種同歸於盡的局面。現在俞萬程心中的烈火已經焚到熾熱,也許只有那位僅在照片上見過的安倍秀寧姑娘,纔是可以熄滅火焰的一泊清泉。陳參謀心中充滿了好奇,能讓俞萬程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化爲繞指柔的日本女人,現實裡究竟是什麼樣子呢?陳參謀相信她進城後一定能讓俞萬程冷靜下來,讓自己籌備已久的計劃不被俞萬程射出的炮彈殃及池魚。
想着想着,陳參謀和熊孝先已經被城門外的日本士兵攔了下來,陳參謀好容易壓制住有點兒眼紅的熊孝先,拿出犬養崎發到城裡的傳單,聲明要見城外軍隊最高司令官。城外日營正在等着中國士兵投誠的消息,陳參謀和熊孝先立刻被帶到日軍臨時指揮帳篷,卻沒想到雙手沾滿中國將士鮮血的殺人魔王犬養崎居然是這麼一副模樣。
犬養崎年齡五十開外,頭髮黑少白多,身材高瘦,戴着金邊眼鏡,也沒有穿着軍服,而是一副白色的和服打扮。往平裡說像是一個斯文的教書先生,往高裡說很有幾分魏晉儒將的風采,誰能想到他居然是一個雙手沾滿中國士兵鮮血的劊子手。陳參謀與熊孝先進帳篷的時候,犬養崎正看着先前日本士兵送進來的那張傳單,見二人進來,便將傳單擱在桌上,站起身來問候道:“請問兩位貴姓。在51師擔任何職?”一口中國話雖然流利,然而字正腔不圓,語調沒有平抑起伏,每句一停,就像沒有感情的木頭人一樣。
陳參謀還沒說話,熊孝先已經大大咧咧地道:“俺是51師的騎兵營長,姓熊,這是俺們師部的陳參謀。這次是代表我們俞師長來的,你應該久仰大名了吧?”犬養崎哦了一聲,隨即不再理會熊孝先,對陳參謀道:“這位參謀先生。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想請教。既然帶傳單而來,那俞師長應該是準備棄暗投明的。但是這背面,又見俞師長的批語如此不友好。那請問兩位代表俞師長前來,是投誠呢,還是來下決戰書的?”
【二、聘帖】
陳參謀不說話,看看熊孝先。熊孝先出城前就和陳參謀背好了說辭,依然搶話道:“俺們不是來投降的,也不是來打仗的。今兒個來不爲別的,就是來給咱們俞師長把媳婦帶回去看看。”犬養崎道:“什麼?我聽不明白你的意思。”話尾語音沒有升調,一點兒聽不出來疑問的意思。熊孝先急了:“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就是那日本小姑娘!咱們師長是個多情種子,見不到她就不想活啦。”
犬養崎聽出熊孝先是個渾人,也就不再理他,依然對陳參謀道:“這位參謀先生。你能不能把這位熊先生的話,翻譯一下。”陳參謀微笑道:“我覺得熊營長說得很清楚,沒什麼需要翻譯的地方。”熊孝先哈哈大笑:“你這日本老小子中國話聽着像跟木頭人學的,是不是腦子也變木頭了,這麼簡單的話都聽不懂。”犬養崎淡淡道:“不是。把這兩人先帶下去關起來。”日本士兵上來就要拉人,熊孝先慌忙埋怨陳參謀道:“你看你看,我說不來你非要拉我來,這下倒好,成了送到屠戶家門口的兩頭大肥豬!”陳參謀笑道:“我什麼時候拉你了,不是你說看不得師座愁眉苦臉的樣子非要來這兒下聘帖嗎?”
熊孝先道:“得。人家聘帖收了卻翻臉不認賬。算了算了,反正師座來之前拉着我的手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說娶不到媳婦也不想活了,要是一個時辰裡沒看到日本小姑娘,就火燒紹德城權當爲情自焚了。”犬養崎揮手阻止兩名拉着陳參謀和熊孝先要走的士兵,道:“等一等。漢學博大精深,我中文學得不好,聽不明白,還請兩位繼續指教。”
熊孝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喊道:“怎麼沒有茶呢?”犬養崎示意士兵上茶,原指望熊孝先說下去,不料熊孝先捧起茶碗倒變得斯文了起來,緊一口慢一口地只是呷茶不說話,忽然嘴一張,犬養崎耳朵一豎,不料熊孝先只是張嘴吐出一根茶葉末子,又低頭喝茶。
犬養崎不動聲色地又看了熊孝先一會兒,轉向陳參謀:“不知道二位剛纔說什麼聘帖。我跟二位初次見面,對兩位的話都不甚明白,又哪裡見過什麼聘帖。”熊孝先噗的一聲把嘴裡的茶吐了出來:“這是人話嗎?什麼叫沒見到?你剛放桌上的是什麼?”犬養崎涵養甚好,看了桌上一眼道:“是傳單。”熊孝先道:“這不就是嗎?沒我們師長批語那叫傳單,有了我們師長批語那就叫聘帖。你要是接呢,紹德就還是石頭城,你要是不接呢,紹德立馬變焦炭,說得明白吧?”
犬養崎搖頭,陳參謀微微一笑,開口道:“其實我們這次來,是爲了安倍秀寧姑娘。”犬養崎一聽陳參謀說話就望向熊孝先,誰知道熊孝先這回倒沒插嘴,害得他前面幾個字也沒怎麼聽清楚,只是後面“安倍秀寧”四個字入耳後騰地站了起來,道:“安倍秀寧?你們知道安倍秀寧在我的軍營裡?!”說的卻是日語,帶上了語調起伏。
陳參謀也站了起來,一樣用日語回道:“不要小看了我們中國人刺探情報的能力。安倍秀寧現在在你們師團我們知道,兩年前她來中國進出紹德城我們一樣知道。”犬養崎慢慢坐下,豎起大拇指,依然用中文道:“厲害。不過你既然知道這麼多,就應該也知道安倍秀寧雖然現在在我們師團部,卻不屬於日本軍方管轄,我沒有權力決定她的去留。”
【三、布袋和尚和毘沙門天】
陳參謀也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道:“那就更好了。秀寧姑娘的事,本應該由她自己做主。就請司令官讓秀寧姑娘出來,我們聽聽她的意見好了。”犬養崎搖頭道:“不行。我連讓安倍秀寧和你們見面的權力也沒有。”陳參謀咳嗽一聲,熊孝先叫道:“那就沒得談了。你也甭留我們吃飯。我們要趕回紹德看煙火。”犬養崎道:“看什麼煙火?”熊孝先做了個兩臂往上捧的姿勢:“放火燒紹德啊。來之前我們師長在紹德城各個角落裡澆了老多的汽油,還埋了大堆用不完的炸藥,說活着見不到日本小姑娘就當點菸花辦冥婚了。回頭一點火,保證賊好看了,半邊天都得燒紅了。”
犬養崎淡淡道:“我可以把這理解成威脅嗎?俞萬程和我都是軍人。軍人就應該坦誠面對自己的輸贏。用焚城這種卑鄙手段來毀滅得勝者勝利的喜悅,不覺得是對軍人榮譽的侮辱嗎?”熊孝先嗤笑道:“三萬打八千,平下來四個人摁一個,拖了一個月還進不了城,還有臉說軍人的榮譽,只有你們日本人拉得下這個臉!”犬養崎道:“如果你們堅持這樣無賴,我就收回答應安倍秀寧給俞萬程一條活路的承諾,紹德東門將不再有缺口。”
陳參謀和熊孝先對望一眼,陳參謀笑道:“司令官閣下,在我們中國話裡,說到做不到的提示叫威脅,說到做到的提示那叫警告。究竟爲什麼你會給51師撤離紹德的機會,大家心裡清楚,沒必要說得好像給了我們一個天大的人情。至於安倍秀寧小姐進城是不是對雙方都有好處,大家心裡應該更清楚,不用我多說吧?”
犬養崎沉吟道:“原來你們已經知道這麼多了。軍人沒必要在詞字考究上浪費時間。如果你們執意要見安倍秀寧,我帶你們先去見兩個人,只要能說動他們,我想你們的目的可以達到。”熊孝先搖頭道:“我不信。軍隊裡還有人能大過司令的?”犬養崎面露尊敬之色:“不要說戰區司令,就是參謀本部的陸軍大臣也是爲天皇閣下效命的。”陳參謀目光閃動:“那兩位想必和秀寧小姐一樣是和日本皇室有關的人吧?”
犬養崎不再多說,做了個請的姿勢。果然在軍營裡有一間比犬養崎的指揮所還要寬敞得多的帳篷。掀開帳簾,裡面卻是用木架蒙着牛皮隔着幾間小屋,陳參謀等人掀簾而進的是帳篷裡最大的正屋,裡面四根生鐵鑄就的一人多高的滿堂紅燭臺上燃着牛油巨燭,照着一張巨大的太師牀,牀上躺着一名全身贅肉垂掛下來的老者。
老者的身形看着就和相撲運動員一般,起碼有一米九出頭。下巴疊成了四五重,把脖子都遮住了,像是實在穿不到合身的衣服,索性就係着一條寬大的武士兜襠褲(一種前面只有一根布條一直系到後面的屁股,兩邊又綁在腿上的日式內褲)。估計脂肪太多擋寒,在這初冬天氣裡依然全身冒着騰騰的熱氣,一個勁兒地對着熊陳二人嘻嘻地笑,旁邊放着一隻不大的布袋,活像彌勒佛下凡。
而和老者並排盤膝坐在地上的卻是一名瘦小精幹的男人,穿着日本浪人的和服木屐。膝前橫放着一把日本武士刀,奇怪的是眼睛上蒙着一塊黑布,黑布上繡着一個白色的心字。看不出知不知道有人進來,神色木然,不言不語。
犬養崎低聲對二人說話,胖老者邊笑邊搖頭,顯然是不答應。犬養崎對熊陳二人遺憾地攤攤手:“沒辦法,這兩位都不同意你們見秀寧姑娘,只有請回了。”陳參謀看熊孝先沒說話,便笑道:“讓我猜一猜,這兩位應該就是七福神裡的布袋和尚和戰神毘沙門天吧?”
瘦小精幹的男人忽然抓住膝前放着的武士刀,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道:“你滴怎麼知道七福神滴?”他看着瘦小聲音卻極爲響亮,震得衆人耳朵嗡嗡發響。胖老者的中國話倒是純熟,嘻嘻笑道:“想必壽老人落到你們手裡多話了吧?”陳參謀微笑道:“話不多,就一句,願賭服輸。一個小時前壽老人和我在紹德城裡比針術,輸掉尋了自盡。”
【四、上杉武神流】
瘦小武士厲聲道:“你滴說謊,壽老人是皇室御醫長,針術日本,不,天下滴無雙,怎麼會輸給中國人滴?”胖老者臉上也失去了笑容,沉吟道:“我也不信有人能有這樣的能耐,能讓我們七福神在技藝上蒙受恥辱。”陳參謀笑道:“壽老人在賭輸前也和兩位一樣自負。卻不知道兩位又有什麼自以爲是天下無雙的絕學?”
胖老者嘻嘻一笑,拿起牀上的小布袋,倒下來卻是兩個棋鉢、一個棋盤,還有黑白兩色紛紛亂亂的棋子。看也不看,單手在棋子上一陣摸弄,紛亂的棋子立刻清清楚楚地分成了黑白兩堆,笑道:“我布袋和尚是日本皇宮的頭號棋師,如果你也能像贏壽老人一樣贏我一局棋,我就讓你見安倍秀寧。”
陳參謀笑道:“這麼簡單?”看向瘦小武士。瘦小武士聲音便如洪鐘一般:“我毘沙門天,是皇室劍術總教頭,誰能贏我手裡這把劍(武士刀就是日本的劍),你們想見安倍秀寧,我保證沒有人會阻攔。”
陳參謀腦中飛快地轉着念頭,低聲問身後的熊孝先:“你對付那個拿武士刀的毘沙門天,有幾成勝算?”卻沒聽到熊孝先回答,一回頭才發現熊孝先面色古怪,看着那毘沙門天眼裡幾欲噴出火來,似乎就要直撲過去,連忙拉了他一把低聲道:“不要激動,現在不戰勝這兩人根本帶不走安倍秀寧。難得他們已經被我激將成功,你不要再節外生枝。”
不料熊孝先雖然暴怒,卻搖搖頭道:“要賭你賭,我不隨你。”陳參謀差點兒不相信自己耳朵,追問道:“什麼?”熊孝先還是搖頭:“我跟他打一成勝算也沒有,我不賭。”
聽到熊孝先的聲音,毘沙門天冷笑一聲:“原來是手下敗將,沒想到你的命還真大。你那匹馬的味道很好,做了我們日本的生肉料理非常美味。”熊孝先牙齒咬得咯咯響,卻還是直搖頭:“我不跟他賭,他的劍術已經到了不是人能使出來的境界。我不是怕死,但拼了命也是輸。爲了城裡的兄弟們,我們又不能輸。你得另外想辦法。”
陳參謀沉吟道:“看他似乎眼睛不靈便,劍術真能有你說得那麼厲害,讓你怕成這樣?”熊孝先點頭道:“厲害。我怕。”陳參謀和熊孝先雖然聲音都壓到最低,但那毘沙門天的耳力卻好得出奇,冷笑道:“你很有自知之明。一個真正的劍士,是不需要用眼睛來觀看對手出招的。不用眼睛看,你們華而不實的中華劍術裡善用的虛招花招就是水中花、鏡中月,一無是處,哪裡擋得住我們大日本最剛猛迅捷的上杉武神流劍術。”
熊孝先臉色鐵青,卻不反駁。幾天前熊孝先帶騎兵隊護送美國記者一行出城,完成任務折返的時候手下還剩下四騎人馬,連自己卻正是四名師兄弟。原來熊孝先在從軍前本是武師,是從父親兼師父手裡繼承的武館,只因合力擊殺了上門挑釁的日本浪人們,一衆師兄弟不得不棄館潛逃,流浪天涯。後來加入軍隊時也沒捨得分開,都編入了騎兵隊,感情深厚堪比親兄弟。
雖然騎兵是軍隊裡最危險的兵種,但靠着這麼多年彼此捨命扶持救護居然一個也沒犧牲。眼看城門在望,卻冒出了一羣拿着武士劍,穿着武士服飾的日本武士阻路。
排在第二騎的熊孝先對縱馬衝在第一騎的大師兄吼道:“哈哈,在這裡居然又遇見了來踢館的。大師兄加把勁,我看你一個人就能全滅了他們!”
大師兄吼道:“得嘞!看我拿下他們的人頭進城叫宏一那禿驢擺場法事,祭奠死去的弟兄們!”
一提馬繮,駿馬騰空前衝,落進了日本武士中間。熊孝先縱聲大笑,忽然血液凝固,看到大師兄的人頭從人羣中飛了出來。
【五、神魔入世】
一羣武士散開,眼上蒙着布條的毘沙門天正盤膝橫劍坐在地上。像是不敢搶奪毘沙門天的獵物,武士們紛紛垂下劍尖朝地。熊孝先三人也紅着眼睛勒住了馬繮。毘沙門天緩緩站起身來,手裡的武士劍有血一滴滴順刀身流向劍尖滑落在地。熊孝先喝道:“你是什麼人?”毘沙門天冷傲地回答:“要死的人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熊孝先盯着毘沙門天的身影,毘沙門天也像是感應到了熊孝先的目光,慢慢地雙手持起武士刀齊頸,刀鋒橫向熊孝先的方向。熊孝先身後馬上的兩名師弟對望一眼,一提繮繩,熊孝先來不及阻止,兩人已經縱馬衝到離毘沙門天不遠處,一人在馬背上騰空躍起,馬刀直劈毘沙門天天靈蓋,一人翻身下馬藉着衝勢施展燕青十八滾,橫削毘沙門天雙腿。這二人卻是同胞孿生兄弟,心性相通,此招乃兩人久經操練的絕技,稱爲天地交泰,在戰場上甚是少用,本是爲了武林高手之間的搏擊所創。
顯然二人也看出對手絕非一般的士兵,而是身懷絕技的日本武林人士。可惜猜中了身份,卻沒有猜到毘沙門天的身手居然如此絕倫。毘沙門天屹立不動,直到上下兩把刀帶起的風勢已經吹動髮髻和和服下襬的時候,忽然一彎腰一側身,居然在間不容髮的一剎那,在攻擊下身的那名騎兵背上翻了過去。
下面的騎兵正要站直將背上的毘沙門天甩下去,忽然膝蓋一軟,俯地而倒,卻是毘沙門天在騎兵背上的那一刻,將雙手持的劍交到右手,左手翻出腰間的一把小太刀,直往身下騎兵背上刺了進去,將騎兵牢牢地釘在地上。
身在空中劈刀而下的那名騎兵眼看哥哥遇難,心中大慟,悲痛凝聚在這石破天驚的一劈中更添威力。不料毘沙門天誅殺身下的騎士後,沒有硬接上面劈下的馬刀,而是就勢隨着撲倒的騎士屍體躺倒,空中的騎兵手中的馬刀陡然和毘沙門天的頭頂拉開了半臂長度,刀尖隔一小指頭的距離從毘沙門天鼻尖劃過,隔衣一直劃到鼠蹊,卻無法見血。毘沙門天躺着將手中武士劍往上用力戳去,將騎兵如舉在矛尖的稻草包一樣挑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摔下屍體,忽然聽到馬蹄得得,如迅雷驟雨般疾馳而來。
卻是熊孝先趁兩名師兄弟的犧牲創造的良機,紅着眼睛放馬直撞,也不舉刀,只希望能用速度帶動衝力將這名生平難見的大敵撞得筋斷骨折。此時毘沙門天剛剛站直身體,要是刀頭向下傾出刀身上的氣勢便會泄盡,要是棄武士劍單用小太刀更擋不住熊孝先的威勢。周圍日本武士紛紛驚呼舉刀要上前幫忙,不料毘沙門天一聲大喝,腳趾一緊,夾牢木屐,舉着挑着屍體的武士劍也迎着馳馬的熊孝先快步衝了過去。
鋒利的武士劍在毘沙門天奔跑中居然剖開劍上屍體直透出去,屍體仆地落在毘沙門天的身後。但這時熊孝先座下的黑馬烏雲已經衝到了毘沙門天面前,粗重的馬匹響鼻噴在個頭不高的毘沙門天武士髮髻上。毘沙門天更不避讓,就這樣直直地舉劍從馬頭一直衝到馬尾,一直衝到馬後五米外才停住腳步,上身被馬血浸溼,猙獰如神魔入世。
【六、盲棋】
烏雲馬還在往前奔跑,一步,兩步,身下五臟鮮血滴滴成線,流淌成河,忽然長嘶一聲,頹然倒地,馬背上被驚駭得死拉繮繩不放的熊孝先也跟着一起摔倒,腦殼重重地撞在一塊岩石上暈倒過去,下半身卻被愛馬的屍體牢牢壓着,全身染滿了馬血。毘沙門天收劍轉身,對自己力劈奔馬的成績甚爲滿意,示意衆武士將黑馬的屍體擡走烤食。
武士歡呼雀躍,卻沒人仔細查看身上滿是內臟鮮血的熊孝先,只以爲他也被毘沙門天那狠辣絕倫的一擊劈碎了,避之唯恐不及。這樣熊孝先才逃得一條性命,醒來後乘着夜色逃回了紹德城。這次遭遇戰是熊孝先一生僅有的奇恥大辱,但自知技不如人,只怕這輩子也沒可能練到毘沙門天的劍術境界,說出來還會有損三名師兄弟逝者的威名,所以連俞萬程也沒告訴。但毘沙門天穿馬而出的那一招,乃是熊孝先在紹德城裡每夜一場的噩夢。沒想到日營這麼大,最後還是和夢中的惡魔狹路相逢。
陳參謀雖然不知熊孝先的遭遇,但看着熊孝先的神情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和壽老人的一場較量,早已經讓他知道七福神裡沒有凡人。但陳參謀一直對熊孝先的好武藝充滿了信心,卻萬萬沒想到毘沙門天的劍術居然如此強悍,還沒動手就已經震住了熊孝先。陳參謀擡頭看向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正手摸圍棋嘻嘻地笑,忽然開口道:“年輕人,你自認棋藝比俞萬程如何?”
陳參謀驚訝道:“閣下見過我們俞師長?”布袋和尚搖頭笑道:“沒見過,沒見過。我沒看見他,他也沒看見我,怎能算見過?不過真是世事如棋啊。十一年前,在東瀛俞萬程就是輸給了我一局棋,纔沒得到安倍秀寧。十一年後你又來和我對弈,還是想得到安倍秀寧。嘻嘻,嘻嘻。中國人就是不吸取教訓啊。”
陳參謀額頭滲出冷汗,強笑道:“閣下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既然你和俞師長都沒見過面,又怎麼能在一起下棋呢?”布袋和尚指了指毘沙門天蒙在盲眼上的黑布:“嘻嘻,你沒聽說過盲棋嗎?我們是在一間封閉的小黑屋裡下的棋,當然看不到對手的長相。”
陳參謀呆住了,知道大事不好。在紹德城裡陳參謀正因爲自知圍棋差了俞萬程一段,所以才選擇用象棋騙他入套。而圍棋中的盲棋全靠心算,棋力上更是沒有一點兒投機取巧的餘地。對手既然能擊敗俞萬程,自己從何把握而勝?其實此時陳參謀是還不知道這布袋和尚的來歷,要是知道了,只怕更添絕望。
在1928年十四歲的華人圍棋神童吳清源,也就是日後的昭和棋聖東渡日本時,已經引起了布袋和尚的注意。但當時布袋和尚作爲皇室第一棋師,身份隱秘尊崇,就是當時日本圍棋九段高手也難得有緣與其對弈。自然也不會有人安排他與還未晉入五段的新手吳清源較量。但到了1933年,吳清源開創圍棋新佈局革命,以“三三、星、天元”的禁忌鬼門佈局對戰日本圍棋段數第一人九段高手秀哉,將秀哉屢次逼停回家靜思,集合衆弟子之力共同研究對策,拖了三月之久才下完棋局險勝,轟動日本。爲了維護日本國藝圍棋界的面子,日本皇室便在1935年安排布袋和尚與吳清源秘密對弈。
【七、賭·博】
結果經過一天一夜的角逐,吳清源以執黑1目險勝布袋和尚,並尊稱這位不知名的對手是入圍棋界以來僅遇之強敵。爲保持國體,日本皇室隱瞞了這場對弈,而布袋和尚視這次失敗爲奇恥大辱,閉室靜修一年以期能重新出關再戰吳清源。
不料心力交瘁加上強大的精神壓力,使布袋和尚患上了暴食症,過度的飲食導致原先鶴骨仙風的身材變成了這般癡肥。繼暴食症而來的是狂躁症,心火太旺,連一絲披掛遮掩都會暴跳如雷,只能這般赤裸裸示人,更別提受到強烈刺激下會做出出人意料的癲狂行爲。如此,雖然布袋和尚自己信心爆棚,覺得有棋力找吳清源一雪前恥,但由於1936年吳清源已經加入日本國籍,戰勝吳清源已沒有政治意義。加上布袋和尚的不穩定情緒,日本政府無論如何也不願安排這場賽局,生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在國際棋壇上出個大洋相。
但就布袋和尚在圍棋上的造詣來說,那是真正的日本國寶級別,誰也不敢輕視。只是他天天鬧着要鬥吳清源,日本皇室也被他弄得頭疼不已,本來七福神前往紹德的計劃沒布袋和尚什麼事情,但爲了圖個清靜的日本皇室索性連他一起派了過來,卻不想偏偏起了關鍵的守門作用,擋住了陳參謀迎接安倍秀寧進城的去路。
而毘沙門天的情況和布袋和尚大抵相似,他也是凌駕於日本劍道九段之上的高手。毘沙門天本姓上杉,單名一個崗字,乃日本家喻戶曉的戰國時期軍神上杉謙信之後。毘沙門天原是佛教的戰神,也是上杉家族崇尚的家神,護持皇室的七福神裡毘沙門天的職位一直是由上杉家世襲。而上杉家族也很給皇室面子,基本每代都會出一個劍術奇才,從沒讓日本皇室失望過。到了上杉崗,更是被譽爲上杉謙信神勇再世。
可上杉謙信性格仁厚尚義,這點上杉崗並沒繼承下來,倒是生性殘忍嗜殺。日本皇室派他隨軍本是因爲紹德城有必得之物,怕槍炮無眼,所以想讓上杉崗在軍隊裡挑選勇武之士,組成冷兵器武士兵團在城破後有目的地配合搜索。而上杉崗深信只有鮮血與殺戮才能訓練出真正的武士,於是熊孝先的騎兵隊早被他盯上多時。
只是騎兵隊行蹤飄忽,直到最後一刻,才和上杉崗新組的武士兵團對上。眼見剩下的騎士都是武術高手,上杉崗技癢親自上陣,纔有了熊孝先衆師兄弟的慘死。陳參謀雖然不知道二人的來歷,但卻清清楚楚明白這場賭注百無一勝,忽然轉頭對犬養崎笑道:“犬養司令,我們中國人打賭講究三局兩勝,現在這纔有兩場局,和了的話不是還得從頭再來麻煩。要不,您也來賭一把?”
犬養崎還是面無表情地搖頭道:“我不會下棋,也不會用劍,只愛釣魚打獵,沒什麼好賭的。”陳參謀笑道:“司令真是雅人,那我們就比釣魚也不錯啊。”犬養崎淡淡道:“如果你勝了這兩位,以後會有機會的。”毘沙門天截道:“不用等以後,如果兩局你們一勝一負,就算你們勝,儘可以去見安倍秀寧。”陳參謀鼓掌道:“痛快!好,既然這麼便宜我們,賭了。”熊孝先一驚,陳參謀笑道:“沒事,孝先你盡力,反正我們有一個人贏那就行了。”
熊孝先苦笑道:“好吧,我這條命是不準備要了。不過我的好參謀你一定要贏,要活着帶日本小姑娘回紹德啊。”陳參謀笑道:“其實我想囑咐你的話,和你的一樣。”犬養崎鞠了一個躬:“既然這樣,我去帳外等候。”轉身出帳。布袋和尚正要說話,熊孝先忽然一拍大腿:“糟了糟了,我要死了的話,師座交代給日本老小子的話還沒帶到呢!”不顧陳參謀驚訝的目光,追了出去,也不知道和犬養崎嘀咕了什麼,聲音低得連毘沙門天都聽不見。片刻後回來陳參謀和布袋和尚已經不見了,熊孝先對毘沙門天一仰頭:“來吧,說,怎麼打?”
【八、各有千秋】
陳參謀被布袋和尚蹣跚帶到帳篷中一個小屋中坐下,屋中只燃一支蠟燭。布袋和尚把布袋裡的圍棋子裝進棋鉢,問陳參謀:“你執黑子還是白子?”陳參謀笑道:“我正要問你呢。回頭蠟燭一滅,怎麼分黑子白子?”布袋和尚嘻嘻笑道:“你放心。這盤棋是天皇御賜給我的寶物,是當年八國聯合軍軍隊裡我們日本勇士從圓明園帶回的珍寶。這麼多圍棋子,都是用一整塊體分黑白的千年古玉鑿粒磨製而成。據說此玉出土前恰恰落在崑崙山心冰火分界處。黑色一面朝地火,所以四季溫潤,即使放於冰水中也不會變寒冷。而白色一面朝萬年積冰,不管什麼時候都觸手生寒,就是放在爐火中也不會燙手。你摸摸。”
陳參謀接過布袋和尚遞過的一鉢黑子,果然觸手生溫,點頭笑道:“長見識了。”隨手拿起一枚觸觸棋盤,叮的一聲不絕於耳。連忙拿起,又聽見輕輕的一聲鳴響,笑道:“這聲音倒是古怪。”布袋和尚嘻嘻笑道:“這棋盤乃鐵心木所制,碰觸玉石,哪怕是移開,都會摩擦發聲。如此可不用擔心有人趁黑摸子。”陳參謀搖頭笑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落子的方位,就得全憑心記了?”布袋和尚點點頭,吹滅了蠟燭,笑道:“看在你遠來是客的分兒上,我讓你三子。”
原來布袋和尚當年對俞萬程,現在對陳參謀,都選擇下盲棋,倒不是要彰顯自己棋力,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的狂躁症在費腦力的時候,見光就會心煩意亂,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靜思。而此刻留在大帳篷中的熊孝先和毘沙門天,卻在通亮的燭光中看着對方眼睛裡迸出了火花。毘沙門天冷笑道:“你滴用什麼武器?要不要叫人給你送把馬刀來?”熊孝先搖頭,隨手把地上兒臂粗的燭臺拔了起來,揮了兩下:“打狼還是用棍子最合適!”
毘沙門天眼光中閃過訝然之色:“你滴也聽說過宮本武藏,知道嚴流島之戰?”熊孝先咧咧嘴:“聽不懂你放的什麼日本屁。”毘沙門天冷笑不語。原來日本劍客歷來最推崇劍聖宮本武藏。而宮本武藏的成名之戰正是對戰國劍客大家佐佐木小次郎的嚴流島一戰。當時佐佐木小次郎成名已久,而宮本武藏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沒有人覺得會出現奇蹟佑護武藏戰勝小次郎。可是宮本武藏坐船急流而下,在船上將船槳削成了一把兩米出頭的巨重木劍,持木劍躍船而下,以拙克巧,以厚重克輕靈,在三回合之內擊倒了小次郎而聲名遠揚。
熊孝先拔鐵燭臺對毘沙門天的武士劍,正有當年的宮本武藏嚴流島之風。熊孝先確實不知道日本劍道決鬥史上這最燦爛的一幕,只是本能做出應付舉動,毘沙門天覺得自己可能小瞧了這個看似魯莽的中國漢子。而熊孝先神力驚人,呼地一下鐵燭臺當頭劈下,不料半途手臂施力,變砍爲刺,使出的卻是中規中矩的新兵正步操裡的刺字訣,直直地向毘沙門天胸口刺去。
【九、文武之道】
毘沙門天嘴角冷笑,心道還是高估了這個莽漢。原來自明治維新以來毘沙門天初次接觸中國武術後,深覺中日武術雖然同源,但在花巧炫神上日本劍術卻是遠不如中國劍術。這點從中日兩國鑄劍的形狀上便可以看出來。
日本的劍更像是刀,劍身呈月牙形,適合雙手同持,只有兇悍的劈砍招式才能發揮最大的速度和威力。而中國的劍卻是直劍,適合單手持握,適合施展輕靈的削刺招式。日本劍術講究實效,所以纔有走極端的拔刀流術的出現。全身勁力就聚合在拔劍出鞘的一瞬間,務求奏效傷敵,再不考慮其他。而中國劍術往往十招九虛,令人眼花繚亂。同等級的日本劍客遇見中國劍客,不難以實破虛,但要是遇見中國頂尖高手,實在不容易保持敏銳的觀察力。
在和中國高手幾番較量後,苦思冥想下毘沙門天悟出了心眼之法。即不用眼睛觀察對手的出招,只用耳朵傾聽風聲,加上用感覺來判斷對方全身的氣流走向,這樣自然可以不被對手的虛招迷惑。但是隻要有眼睛在,就是矇住布條,也會情不自禁地閉合眼部,使判斷產生細微的延遲障礙。要說日本人的忍道,即爲了追求目標不惜放棄一切的決心,實在不是蓋的。毘沙門天爲了證實自己的心眼之術確實可以無往不利,居然自戳雙目。但凡事有失必有得,這目障一去,毘沙門天的劍術更上一層樓,將上杉家家傳劍術風、林、火、山四字訣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毘沙門天胸有成竹屹然如山不動,聽熊孝先刺出的燭臺風聲由細變粗,由遠及近,再也沒有換招的餘地,方纔出手如風,一劍砍在燭臺燭頭,就如打蛇打三寸一般,輕巧的武士刀居然將厚重的燭臺蕩了開去。
暗室里布袋和尚卻內心緊張。他和陳參謀的對弈已經開始,自古圍棋有藝不如態、態不如心的說法。自古下圍棋不但講究棋藝高低,還要看棋手圍弈的時候姿態是否從容,心態是否了無牽涉。但布袋和尚卻有着自己的獨特見解。
布袋和尚認爲圍即殲,殲即滅。圍棋之道即爲殲滅之道。圍弈之藝不光要分勝負,更要決出生死。中日文化皆推崇宋詞大家蘇東坡,而蘇東坡號爲坡仙,爲人是極其灑脫的,對圍棋的一句“勝固欣然敗亦喜”更是常被棋道中人稱讚。但就是這位不計勝負的坡仙,一生棋藝總在二三流徘徊,當真是天天見喜無欣然。反之抱着勝即生敗則死之想的布袋和尚在日本圍棋界縱橫馳逸,所向披靡,更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但引以爲豪的領悟在遇見吳清源後,無情地土崩瓦解。吳清源在下棋前,總要通讀一遍《道德經》,領悟無爲無我、無慾居下、清虛自然的思想。很多日本圍棋高手敗在吳清源手下都會感慨:就棋藝而言,並不覺得吳先生比我們高到哪裡去,但就精神因素而言,未開局就已經註定了我們的失敗。言下之意正是吳清源排除了貪勝之心帶來的干擾,心境澄明,才發揮出了最好的水準。當年布袋和尚對吳清源的挑戰,不僅是國界尊嚴之爭,也是兩種思想火花的碰撞。結果對布袋和尚而言,果然不是勝生敗死,簡直是敗得生不如死。
【十、斬石龕】
自古圍棋分爲六境。第一境界曰入門,藝微心喜,偶有妙作。第二境界曰登堂,落子熟稔,驍勇無謀。第三境界曰入室,謹小慎微,細膩靈動。第四境界方爲高手,能做到重勢輕子,棄子奪勢。第五境界稱爲國手,剛柔並濟,運籌帷幄,渾然大家之風。布袋和尚早得國手之妙,但就是達不到最高的第六層境界——聖手境。古人云:成聖手者運子行雲流水,以拙勝巧,於柔弱處見千鈞之力,爲人所不爲,行人所不行,所謂大巧不工,以無勝有。便如此刻陳參謀出手,片刻後便是自裁之局,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在棋譜上再也找不出先例。
圍棋中雖有“倒脫靴”這樣以敗求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招數,或是“海底鉤”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但那畢竟也是有跡可尋的。陳參謀這般入子,便如未入門的頑童胡亂入子,東一塊西一塊,既不是“金包銀邊草肚皮”的傳統下法,也不是“大雪崩內拐”的新佈局風格,往好裡說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往壞裡說就是胡下亂入,自己作死。可是你要說此人棋藝太差不懂裝懂吧,黑屋之中,他落得棋子卻也徐徐有風,一子沒落到棋枰外面去,顯是對圍棋中最難的盲棋也不陌生,心算腦記能力更是驚人。
難道這就是聖手境界的所謂行雲流水不拘一格,爲人所不爲,行人所不行?可是中國真有這樣的大行家,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圍棋和其他博藝不同,講究的是天賦,所謂二十歲不成國手則終身無望。所以吳清源才能在七歲敗高手,十四歲東渡橫掃日本。但是博聞如布袋和尚卻知道唯中國北宋有一個無名棋聖中年頓悟的特例。當年北宋開封城裡有一中年儒生,一日行至茶社遇人對弈。因不懂圍棋隨口說了句錯話被人恥笑,氣憤之下盯着棋枰看了三天三夜不眠不食,忽然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這不就是河洛書嗎?隨後橫掃棋壇,終仁宗一朝再無人能與其並肩。
莫非自己真的如此不走運,在日本本土遇見吳清源,到了中國又遇見一個新時代的無名棋聖?布袋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熊孝先和毘沙門天的戰鬥卻已經到了來不及思考的險境。熊孝先完全是憑本能在避擋毘沙門天逢堅必摧的利劍。而日本劍和中國劍的不同不光在於劍形,更在於劍坯。
中國劍乃將熟鐵在一千度以上的爐溫下冶煉成鋼,採取的是高溫鍊鋼法。高溫煉出的鋼材較軟,易打造成型,但成型後的劍是不能在堅硬的石鐵材料上做長時間的砍劈動作的,否則劍身容易變形。而日本刀的材料鋼,被稱作和鋼或玉鋼,是在不超過一千度的爐溫下煉成的,乃一種低溫鍊鋼法。
低溫鍊鋼法煉出的鋼材較硬,較難打造,但相對高溫鋼而言品質更純良。所以日本武林裡有斬石龕的傳說,即劍術高強的劍客能用武士劍斬斷神廟前的石燈。
砍斷石燈,用中國劍是萬萬完成不了的,一劍下去劍身就彎曲了。因爲日本的石燈,不是中國小巧的煤油燈,而是將蠟燭點在足有一人合抱粗細的空心石塔裡,只有低溫鍊鋼法煉成的玉鋼劍身能抵抗這種反作用力。
毘沙門天的上杉武神流劍術,走的是剛猛快疾的路子,在青年時就能連斬兩座石龕。熊孝先手中的燭臺雖然是生鐵鑄造,到底也是空心的,毘沙門天下手又是極準,出手便是連招,招招都砍在燭臺的同一處,幾下便如切黃瓜一般將燭臺節節削斷。不一會兒,熊孝先手裡只剩下尺把長的一根鐵棍,情知不好,隨手將鐵棍對着毘沙門天擲出,顧不得體面一個懶驢打滾兒。呼地一下毘沙門天劈開鐵棍,一劍擦着熊孝先的後背劈過,冰冷的刀風在熊孝先背後激起顆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