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吉祥天女

【一、柳暗花明】

好在帳篷裡除了被削斷的燭臺,還燃着其他三根,熊孝先滾逃到東北角隨手又拔起一根燭臺,大吼一聲卻是五郎八卦棍的力劈華山,往毘沙門天當頭劈下。毘沙門天搖搖頭,隨手架刀將燭臺從中削斷,冷笑道:“你滴招數還真不少。我滴殺你,隨時滴可以。但是,我滴讓你滴把花招都施盡,讓你滴死滴口服心服。”

熊孝先自知無幸,只想能拖一刻是一刻。彎腰撿起斷棍,雙手各持一根,架個十字星,亂棍朝毘沙門天打來,這卻是雙節棍的舞法。毘沙門天以不變應萬變,手上加快,單劍架雙棍,兩腳徐徐擡步向前,反將熊孝先壓得步步後退。

原來毘沙門天的祖上上杉謙信,在日本戰國時期被稱爲越後之龍,善於行軍布伍之術,但始終不能戰勝另一名強敵,就是以風林火山爲號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兩人既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也是惺惺相惜的對手。後來武田信玄英年病逝,上杉謙信晚年出家,懷念早逝的對手,便創出了以風林火山爲精髓的上杉武神流劍術,以示對武田信玄的敬意。

風林火山本脫胎於《孫子兵法》裡的“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四句話。疾如風指出手如飆風之疾,徐如林指進招穩準齊肅,不動如山指抵擋時如山嶽之固,不可動搖。而最厲害的便是侵掠如火,一招既出,人劍合一,便如烈火之猛,不可遏止。當時毘沙門天斬殺熊孝先的愛馬烏雲,便是用的火字訣。片刻後第三根燭臺也被削成碎棍,毘沙門天耳中聽不到燭火流動之聲,知道最後一根燭臺也被熊孝先拔起,冷笑道:“看不見東西滴滋味不好受吧?陪你玩兒了半個時辰我滴也膩了。這根鐵燭臺斷折之時,就是我滴送你去見你滴死馬之時。”

熊孝先深吸一口氣,喝道:“來吧!”心中念道:我的好參謀,你一定要爭氣啊!卻不知和陳參謀對弈的布袋和尚越是落子心裡越是坦然。原來對手唯一值得自己看重的也就剩膽量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連棋理都還懵懂無知,就敢和自己這樣的國手一決勝負。

陳參謀落的死棋,既不是埋下陷阱,也不是故作破綻,實實在在是找死。雖然有亂拳打死老師父的說法,但肯定不適用於圍棋博弈。布袋和尚簡直是帶着同情又陪陳參謀下了三子,忍不住道:“就到這裡吧,我喊犬養司令來做仲裁。”

黑暗中陳參謀笑道:“哪裡就結束了,我的黑棋還沒困死呢。”布袋和尚摸了摸自己棋鉢裡剩下一小半的白棋,搖頭道:“那是你記錯了。你的黑子已經全部入劫,再下也毫無意義。”陳參謀笑道:“我怎麼覺得是閣下記錯了呢?如此當真要亮燈看個究竟?”

布袋和尚聽陳參謀竟有胡攪蠻纏耍賴之意,懶得和他糾纏,拉響了黑屋裡的繩鈴。犬養崎帶着軍中兩名圍棋也有段數的士兵舉燈快步而入。布袋和尚也不看棋枰,隨口問道:“你們看是誰輸誰贏?”犬養崎和兩名士兵只看了一眼便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半晌一名士兵支吾道:“好像……好像是支那人勝了。”布袋和尚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掉頭,一看差點兒背過氣去。

只見棋枰上黑多白少。黑的極多,白的極少。當然是自己慘敗。

【二、棋聖之癲】

布袋和尚立刻醒悟過來,全身肥肉亂顫,轟然站立指着陳參謀罵道:“八嘎!你,你耍賴,動了棋子!”陳參謀拍桌而起,舉起兩隻棋鉢將黑白子全部倒落棋枰,只聽清脆的碰擊聲不絕於耳。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煞是好聽。陳參謀揚眉道:“這鐵心木稍觸玉石,便有奇聲發出。這陰陽兩色棋子,天下再沒有第二副可以替換。請問閣下,你說我動了棋子,是怎麼動的,可否示範一下?”

布袋和尚張口結舌,腦中亂成一片,便如煮開的米粥一般翻滾不停。犬養崎和另外兩名士兵對望一眼,都面露同情之色。布袋和尚敗於吳清源之手,受到刺激腦子不太正常之事雖然隱秘,但日本圍棋界也不會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尤其是犬養崎,日本皇室將布袋和尚打發過來,怕生事端,早有密令給他說此人不可用。偏偏自己讓他和陳參謀對弈惹出了現在的麻煩,正要想辦法息事寧人,忽然屋外軍營裡如春雷乍響,驚天動地的一聲將每個人耳朵震得嗡嗡作響,連忙捂住。

布袋和尚正在胡思亂想今日之事究竟問題出在哪裡,越想越亂,越亂越想,越亂想越不明白,焦躁無比,恨不得將身上肥肉一塊塊抓下來亂咬一氣。忽然耳邊受此一震,大叫一聲,鼻中流出血來,一把扯下兜襠褲,哈哈狂笑蹦着叫道:“我贏了,我贏了,吳清源,我纔是真正的棋聖。你還不服我嗎?!”揮舞着手中的兜襠布,破門而出,橫衝直撞而去。

布袋和尚那相撲手一樣的身材加上火車頭一般的動能,屋外哪裡有士兵擋得住他?只聽狂笑聲漸漸遠去,犬養崎嘆了口氣,吩咐兩名士兵道:“你們跟去。不要動粗。等大師累了,自然會心靜。”兩名日本士兵一名棋力五段,一名棋力六段,在國內也是有名望的人物。但今日之事,實在是日本圍棋界人丟大了。也不等犬養崎說第二遍,慌忙追去。陳參謀笑道:“不知道剛纔那炮聲因何而起?”犬養崎又恢復了那面無表情的神態,淡淡道:“那是和你同行之人。說是若是你們有事耽擱,不能及時回紹德城,便得在半個時辰時準時鳴炮讓紹德城內知道,推遲焚城時間。怎麼,你不知道?”

陳參謀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只是微笑,心裡暗呼僥倖。原來他和布袋和尚的對弈,還真算是靠作弊取勝。從見布袋和尚的那刻起,陳參謀便認出那套圍棋乃清宮秘寶游魚拜梅棋,乃咸豐年間皇宮最得寵的心腹大太監安德海爲奉承懿貴妃葉赫那拉·杏貞,也就是後來的老佛爺慈禧太后,委託兩廣總督耆英秘造。

布袋和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游魚拜梅棋裡“游魚”二字確實指的是磨製圍棋子的玉石,體分黑白,呈八卦之相。八卦在道教裡也叫陰陽魚,即兩隻首尾追逐的黑白雙魚,不停遊動,象徵黑白可互相體化的生生不息之意。但更奇妙的卻是拜梅二字。

葉赫那拉相傳乃其母吞梅實後所孕,故性喜梅花,常以梅自喻。但這朵梅花可不好伺候。葉赫那拉氏乃清朝大族,葉赫那拉·杏貞身爲大家閨秀,自然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尤其在深宮無事更喜歡下棋消遣。但脾氣不好,尤其在晚年曾有太監和她下象棋,口敞說了一句:“奴才吃了老佛爺的馬。”居然被她活活杖斃。而咸豐年間葉赫那拉·杏貞的老公咸豐帝尚在,她還沒有那麼蠻橫跋扈,但是也不好相處。和她下圍棋,你要是常輸,她會覺得你故意讓她看不起人,勃然大怒。你要是常贏,她會覺得沒面子,常常棋局未了便掀了一地,拂袖而去。

【三、游魚拜梅】

這可愁死總要陪棋的安德海了。正好西海上供了崑崙山出產的一塊千年八卦古玉。安德海聽高人指點,請耆英手下巧匠製成了這副游魚拜梅棋。這八卦古玉正如布袋和尚所言,產於崑崙山心冰火分界處。黑色一面朝火,白色一面朝積冰,但由於崑崙山山脈溫寒走向從遠古至今有過數次變更,也就是說,八卦古玉陰陽朝面其實只是在某一時期的固定表現,其實一直是在以陰陽陽陰的屬性變化着。

八卦古玉這種可以陰陽變化的屬性,決定了玉石的黑白兩色在特殊的情況下也可以顛倒。巧匠打造的游魚拜梅棋就是利用了八卦古玉的這個特點,如果在一片黑棋中能形成六枚梅花形的白棋,或者在一片白棋中形成六枚梅花形的黑棋,那麼在磁性相互牽引的作用下,棋子的陰陽兩極便會發生轉化,黑白兩色便會顛倒。這樣,如果看懿貴妃臉色開始不對,原本要勝的安德海便布出梅花形改變勝負兩方棋色,將局勢逆轉,然後下跪口稱天意不可違,奴才的棋藝到底趕不上主子的貴氣天佑。如果懿貴妃臉色又不對,原本要敗的安德海再布出梅花形緩出一口氣,口稱天意讓奴才陪主子多下片刻,供主子消遣。

其實此理說是玄妙,在今天也是平常。雜貨店裡常有的變色瓷杯,幾塊錢一隻,注入熱水便會由黑變白,等水冷又會由白變黑,甚至變紅變藍都可操縱。游魚拜梅棋的原理不過是將溫控變成了磁控而已。但此物在那時可謂罕見,此招也是屢試不爽,每次都能使葉赫那拉鳳顏大悅。陳參謀起始落子,不成章法,可不是在找死,而是在棋枰上布梅花。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布袋和尚必然能發現棋色改變的異狀,但此刻偏偏是局盲棋,可憐布袋和尚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尤其最後陳參謀那手借佯怒將兩鉢棋子全部傾入棋枰,可謂毀屍滅跡,渾然天成,將無賴進行到底了。如此棋子間的磁場佈局一變,終將恢復到原來的顏色。不過此時忽響巨炮,布袋和尚又如癲似狂,衆人怎會去注意桌上悄悄變色的棋子呢?

怪只怪偷來的衣服穿不得,布袋和尚非要拿八國聯軍搶奪的中國珍寶在中國人面前炫耀,自作自受也不值得憐憫。陳參謀一出黑屋便問犬養崎:“既然我已勝一局,是不是可以問問秀寧姑娘願不願意跟我們走了?”犬養崎點點頭:“我們日本人說話算話。”陳參謀截道:“那我的同伴和毘沙門天的決戰就沒有必要了,請司令官閣下下令終止對決。”犬養崎面無表情道:“我們的約定是你們若兩局裡面勝一局就可以去見安倍秀寧。所以你的同伴就是敗了,你們的心願也可以被滿足,但我從來沒有說過賭局開始還可以被終止。你的同伴和毘沙門天的決戰,必須有了勝負纔可以終局。”

陳參謀暗暗叫苦,知道這是日本人不想輸得太難看找回面子的託詞。不過熊孝先實力不敵毘沙門天是人人皆知的,要是不能中止決戰,只怕熊孝先性命難保。連忙追問犬養崎:“那現在二人戰況如何了?”犬養崎還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腔調:“帝國武士的決戰,哪裡容得閒人觀看。不知道。”陳參謀正在焦急,忽然嘩的一聲,半邊帳篷倒塌了下來,驚得兩人連忙竄出營房,只見倒塌的帳篷下此起彼伏,不時有怪叫傳出,聽聲音是日語的慘呼和中文的國罵。

犬養崎臉色真正變了,連忙讓士兵剖開帳篷。只見熊孝先騎在毘沙門天的身上,兩腿緊緊地夾住身下的毘沙門天飽以老拳,嘴裡還咬着毘沙門天半隻耳朵。日本士兵好不容易纔拉開熊孝先,只見毘沙門天七竅流血,進氣少出氣多,顯然不能活了。

陳參謀和犬養崎面面相覷,實在不明白怎麼會出現這種結局。

【四、揍死戰神】

原來那時帳篷中毘沙門天凝氣守招,豎起雙耳傾聽熊孝先的方位,決計使出曾斬殺熊孝先愛馬烏雲的那一招,風林火山四字訣裡的“侵掠如火”。這一招乃人劍合一,將武士劍豎立在胸部以上位置,劍背對自己,劍刃朝對手,再以無往不前的高速移動帶動鋒利的武士劍劍刃,從對手身體中間直剖而入。血肉橫飛中對手的身體呈左右兩半緩緩分開,鮮血便如櫻花盛放,恐怖中呈現出一種淒冷之美,乃嗜血的毘沙門天最愛用的終極招數。

偏偏此刻煞風景的是,帳篷外軍營裡轟然響起了軍炮。毘沙門天爲煉成心眼雙目已廢,此刻正將全身精氣神凝聚在一雙耳朵上查找熊孝先所在。忽然受此巨響,滋味大不好受。心神略一盪漾,怕對手乘虛而入,連忙用武士劍在面前橫豎兩劈,匆忙後退。只是後退的姿勢有些慌亂,如驚弓之鳥,實在談不上徐徐如林,不由面上一紅。

好在似乎炮聲也出乎熊孝先的意外,他也並沒有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炮聲後毘沙門天穩住步伐,又恢復了不可一世的戰神風采,一指熊孝先所在方位:“支那豬,受死吧!”侵掠如火,名不虛傳,眨眼間已經衝到熊孝先面前,聽熊孝先呆呆站立,根本來不及反應,獰笑一聲,劍刃已經觸及熊孝先身體胸肌正中。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侵掠如火變成引火燒身。毘沙門天使出了多大勁,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就有多大力。砍過那麼多根鐵燭臺的武士刀應聲而碎,毘沙門天虎口破裂,流出血來。胸口更是煩悶欲吐,感覺就像一頭撞在泰山上,又像被一頭鐵牛騰空挑起,一角抵在胸口。還沒緩和下來,有什麼東西直撲在了自己身上,一個醋鉢大的拳頭啪地落在自己鼻子上,涕淚橫流,可謂痛不欲生。

隨後拳頭便如雨點般襲來,連疼痛都來不及感覺了。毘沙門天在日本劍道界身份何等尊崇,從沒有機會和人有過像這種街頭流氓鬥毆的經歷。慌亂中稍有靈智,知道這樣片刻就會被活活打死,立刻施展日本柔道將騎在身上的人扭翻在地。怎耐熊孝先天生神力,又是從小打架鬥毆長大的主,哪裡會讓毘沙門天輕易得逞,雙腿牢牢夾住毘沙門天的腰,拉下頭上纏着的繃帶,飛快纏住毘沙門天的脖子,往死裡勒。

毘沙門天耳鼻出血,拿着手裡的武士刀殘骸亂揮。可憐半人高的刀身還剩半指不到,便如指甲刀一般猥瑣,但鋒利依然驚人,輕輕鬆鬆就割斷了布條。熊孝先大怒,一摸摸到地上被砍斷的燭臺,拿起兩根便如擂鼓般擊打毘沙門天胸口以上,腦門以下。毘沙門天拼命搖晃身子,兩人翻滾中殘刀連續劃斷了系帳篷角的三根油繩,帳篷轟然倒下,便如一張大布將兩人裹起。此時毘沙門天已是神志不清,朦朧中最後一個感覺就是耳朵一涼,然後看到天上上杉家族先祖對自己的失敗憤怒地咒罵,頭一歪,就此搶救無效。

熊孝先將口中毘沙門天的半截耳朵吐出,看着毘沙門天的屍體恨恨道:“你的耳朵味道可比不上我的馬,只配給狗吃!”可惜毘沙門天再也聽不到了。

【五、情人見面】

難怪陳參謀不知道熊孝先所說的鳴炮通知紹德城之事,實在是熊孝先臨時想出的應敵之策。熊孝先看過毘沙門天的身手,知道硬打硬拼絕無幸理。眼見毘沙門天的心眼之術主要靠的是一雙耳朵,便忽悠犬養崎在半個時辰時鳴炮以破壞毘沙門天的聽覺。

但這還不是對付毘沙門天的殺招。如果指望炮火轟鳴就能破掉毘沙門天的心眼之術未免兒戲,真正的應變之術是從熊孝先選擇鐵燭臺做武器開始。一來鐵燭臺又長又粗,施展開來可以拖延時間,二來就是借毘沙門天鋒利的武士刀削斷成爲鐵條。在炮響分散毘沙門天注意力的瞬間,熊孝先抓住機會撿起事先扔在地上的十幾根斷燭臺,用雙肩夾住護在胸前好幾層一動不動,靜待毘沙門天使出那一記斬殺愛馬的侵掠如火。

燭臺便如筷子,武士刀就是那折斷筷子的手。一雙筷子自然輕輕折斷,但是十幾根筷子團在一起,就是手摺到酸,那也是沒辦法得逞的。毘沙門天創出心眼之術卻沒想過看不見到底不是好事,連人帶劍一頭撞在合在一起的十幾根鐵條上。如風的速度、如火的力道名不虛傳,鐵條立刻斷了六七根,但熊孝先毫髮無損,武士劍卻碎得不成型了。

其實《孫子兵法》裡本是六字訣。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外還有兩句:“難知如陰,動如雷霆。”難知如陰指埋伏時深密藏形,有如陰霾迷漫,莫辨辰象。動如雷霆指突襲時猶如雷霆萬鈞,勇猛迅捷,使敵無從退避。可能上杉謙信和武田信玄喜歡大對仗,不喜歡埋伏突襲這樣的戰術,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陰雷兩訣。今日卻被熊孝先發揮得淋漓盡致,可憐一代武神毘沙門天,居然在陰雷訣下被活活揍死。棋界國手布袋和尚,此刻正在軍營裸奔,犬養崎回去如何向天皇交代,那也是很需要想象力的事情。

但這個爛攤子陳參謀和熊孝先“義不容辭”地留給了犬養崎,開開心心理直氣壯地又要了犬養崎兩匹馬,連原先的棗紅馬一人一匹,載着被輕易說服的安倍秀寧回到了紹德城。安倍秀寧並沒有像照片上站在土肥原身邊那樣做男裝打扮,而是和犬養崎一樣一身白色的和服,穿着木屐,就如當年在東京碼頭送別俞萬程時一樣的裝束,白淨的臉蛋被凌晨的寒風凍得微微泛紅。

熊孝先在不停地跟衆將官吹噓日本軍營裡發生的事情,和懷疑不信的大鬍子勤務兵爭得面紅耳赤。俞萬程卻在陳參謀的微笑注視下,癡癡地看着安倍秀寧,只覺得千言萬語卻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忽然不知道怎麼聽見自己冷冷說出一句責備的話:“你不是答應我在戰爭結束前都不會到中國來的嗎?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熊孝先不滿地回頭:“師座,秀寧姑娘可是我和陳參謀九死一生才請回來的客人,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兒?”但立刻被俞萬程殺人的目光給瞪得縮回頭去。安倍秀寧垂下頭,用略微生硬的中文怯生生地道:“萬程君,對不起,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但是我有不得不來紹德的理由。”

俞萬程冷冷道:“和你的這羣披着人皮的野獸同胞一起踏上中國的國土,就是什麼理由也不能讓我原諒。”心裡在奇怪:我怎麼會這樣對她說話?我爲什麼要這樣傷她的心?爲什麼老天爺要安排我們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陳參謀狠狠地咳嗽一聲,俞萬程這才醒悟過來,舒緩下口氣,柔下聲問道:“那是什麼樣的理由,會讓你違背對我的誓言?”

【六、但爲君故】

安倍秀寧聲音帶着哽咽:“因爲,因爲天皇陛下告訴了我,我們日本國要攻打中國的真正原因。他說只要我來中國,處理好兩國之間隱藏了百年的秘密,就可以終結這場戰爭。他會讓內閣大臣召集我們日本的士兵重回自己的國土,讓中日和平的櫻花再次盛開。那樣,我和你就可以以另一種身份在東京的碼頭再會了。”

所有的中國將官都哈哈大笑起來,熊孝先更是笑得捶胸:“哈哈哈哈,小,小姑娘,就你們的壞蛋天皇和軍部,恨不得連中國的骨頭都給嚼碎吞下去,還會想着主動停戰?我看是你想我們師座想得發瘋了吧?這種鬼話你也信啊?”

陳參謀也忍俊不禁:“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但爲君故,沉吟至今。(出自《論語·鄭風》的情詩。意思說縱使我不去看你,你難道就不知道迴音?這麼多年,我的心裡一直想念的只有你一個人啊)秀寧姑娘,其實我們師座心裡也一直放不下你。現在真的看到你,師座是心裡高興嘴上不好意思說,你實在不用找這樣的藉口來讓他息怒。”

安倍秀寧急了:“我真的沒有騙你們。天皇說了,我們攻打中國只爲了一個目的,就是迎回被你們清朝太后扣押在中國的天照大神。只要天照大神和八尺瓊勾玉順利回到日本本土,這場戰爭就沒有延續下去的意義。”

俞萬程揮手阻止衆人的笑聲,皺眉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說謊,但卻很容易被人欺騙。你們天皇對你說的天照大神,是日本神靈的雕像嗎?”

安倍秀寧搖頭道:“不,不是雕像。天照大神是日本八百萬衆神裡最偉大最崇高的主神,出生時就帶着能證明傳承皇室血統的八尺瓊勾玉,光輝耀天照地,是日本皇室的偉大祖先。它很久前來到你們中國後卻再沒有回返日本國土,經過土肥原博士的查證,天照大神很可能依然存活在這座紹德城裡。”

安倍秀寧此言一出,伏龍塔下靜得針落地都可以聽見,片刻後熊孝先結結巴巴地問道:“存,存活?小姑娘你說存活?那個什麼天照大神是活的?!”安倍秀寧其實現在算來也快有近三十的年紀了,但身形嬌小,容顏俏麗,看着依然是當年那個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俞萬程看安倍秀寧點頭,不由沉吟道:“我在日本留學時也聽說過,天照神就是太陽神,也就是日本國旗上的那隻太陽的圖騰神諭。”

“而八尺瓊勾玉是和草薙劍、八咫鏡並列的日本國寶,就像中國的傳國玉璽一樣,象徵着正統皇權。沒有繼承瓊勾玉的天皇從傳統意義上是不被日本國民承認的,所以八尺瓊勾玉一直受到日本皇宮最嚴密的保護,只有祭祀大典跳神舞的時刻才能由天皇拿出來給巫女佩戴。怎麼現在你們說它和天照神都流落到中國來了?”

安倍秀寧垂淚道:“我也是兩年前被天皇陛下告知真相才知道,現在留在皇室的瓊勾玉只是仿品。早在四十四年前,真正的八尺瓊勾玉就和天照大神離開日本本土了。作爲世代侍奉天照大神的安倍家族的巫女,接受皇室的派遣,來到紹德城尋找大神和勾玉是我的宿命。而且,中國,中國那麼大,我根本沒想到宿命偏偏讓我們在這麼小的紹德城見面。你知道嗎,當我知道紹德城裡的中國守將是你的時候,我每天都會站在夕陽裡向城頭眺望,祈禱你能夠平安離開,我終於求得犬養崎將軍放你走的時候,你,你卻還和當年一樣倔強……”

俞萬程怒道:“好在我沒走,如果被別人知道我俞萬程是因爲日本女人的求情才能苟且逃脫,我寧可讓你再見我時看到一座墓碑!”安倍秀寧打了個寒噤,再也忍不住撲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俞萬程:“不會的,不會的。你,你不要生氣,來的路上陳君跟我說了,只要我幫你揭開紹德城的秘密搶先找到大神和八尺瓊勾玉,不但能保證它們不受戰火誤傷,還能保住你的面子,幫你的軍隊安全離開紹德。”俞萬程臉上一紅,瞄了一眼陳參謀,陳參謀正仰頭看天做無辜狀,遂咳嗽一聲放緩語氣:“那你準備怎麼找到它們?”

【七八、尺瓊勾玉】

陳參謀搶先說道:“剛纔秀寧小姐說到天照大神和八尺瓊勾玉在四十四年前才流落中國,而四十四年前日本和中國的交際中發生的最大事件,只有流產的四國合邦計劃,不知它們落在紹德是否與此事有關?”

俞萬程深深地看了陳參謀一眼:“陳參謀你也太博學廣聞了吧?”陳參謀笑道:“軍統局的主要職責就是蒐集研究中日情報,哪有不牢記的道理。”俞萬程哦了一聲不再言語。安倍秀寧點頭道:“陳君你猜對了。當時我們的天皇看中國國力強大,而中國皇帝的母親太后反對合邦,怕皇帝態度不夠堅定會拒絕我們的提議,焦急中爲了表示日本的誠意,將天照大神和八尺瓊勾玉作爲典押送到了中國皇帝的宮殿。”

“然而隨着後來中國太后的勝利,中國皇帝被關押,太后明着放行,暗中卻把天照大神和八尺瓊勾玉都作爲異邦迷惑中國皇帝的妖物罪證在歸國途中截留,只有當時隨行的日本御醫逃回了日本國,告訴了天皇當時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因爲此事若被日本國民得知會毀掉皇室聲譽,也無法向當時的清朝政府問罪,天皇只好暗中部署以期找回國寶。”

陳參謀皺眉道:“就算慈禧太后真的截留了日本國寶,也應該留在京城,你們怎麼會確定此物在紹德城?”安倍秀寧輕聲道:“八尺瓊勾玉是由幾十枚又尖又彎的勾形硬玉系成,土肥原博士在中國東北發現了一枚被買賣的勾玉,經過不懈的追查,終於確定是由紹德城流出。然後我隨他在紹德城裡又收購到一枚同樣的勾玉,賣主又證實了是撿自紹德城伏龍塔附近。”

熊孝先恍然大悟:“難怪你們的飛機炸來炸去就是不敢動伏龍塔。陳參謀你是早知道了吧?我還以爲你真的能神機妙算呢!”陳參謀微微一笑不理熊孝先,對安倍秀寧道:“發現勾玉?只怕土肥原是在掠奪中國文物的時候發現的吧?我和你們土肥原大佐算是老對頭了,我這斷了的手指就是當年拜他的高足川島芳子所賜呢。因爲礙於日本和中國的交戰狀態,你一個日本姑娘無法在紹德城深入查找,所以和土肥原回去彙報後,就有了日本軍部的這次圍城計劃,對嗎?”

安倍秀寧搖搖頭:“不是的,我和土肥原博士來紹德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戰線還遠遠沒有推進到紹德附近。而且這件秘密關係日本皇室的聲譽和地位,即使日本軍方也沒有資格知曉。當時土肥原先生髮現在紹德城有人跟蹤我們拍照,便帶我匆匆離開了。因爲行跡已經暴露,我們不方便再次回到紹德。是當年事件中唯一回到日本的當事人——御醫壽老人先生,自告奮勇地帶着安倍家的護衛到紹德繼續尋找,可是他一去就沒有音訊返回,直到幾天前犬養將軍才得知他的下落,但我到現在還是沒見他……”

俞萬程冷冷道:“壽老人嗎?難怪他說起中文流利又帶點兒古腔,原來當年還出使過清朝朝廷。不過這輩子你是看不到他了。”安倍秀寧害怕地道:“難道你們殺了他?”陳參謀微笑道:“我倒是想,可惜輪不到。是他膽子太小,聽見紹德城的女鬼唱歌就給活活嚇死了。”

安倍秀寧奇道:“女鬼?”熊孝先扮了個鬼臉:“是啊,小姑娘,你們日本人殺得中國人太多了,回頭都會變成鬼唱着歌找你們索命,你怕不怕?”俞萬程忽然心裡一動,低聲問道:“秀寧,在日本,可有一首歌的曲調是這樣的?”

【八、弁財天】

俞萬程努力地回憶着幾個時辰前壽老人斃命時候塔外響起的歌聲曲調,輕哼了兩聲。安倍秀寧頓時面色蒼白,連退了幾步,差點兒跌倒在地,被陳參謀一把攙住。安倍秀寧甩開陳參謀的手,衝到俞萬程面前:“這,這是由我們安倍家族巫女世代傳承,歌頌安倍家族的祖先安倍晴明擒殺妖狐玉藻前,從妖怪的手中拯救日本的古歌《日落之殤》啊。只有在皇室祭奠的時候纔會由巫女吟唱。你,你在哪裡聽到的?”

熊孝先奇道:“我們纔在紹德城裡聽見的啊!你們安倍家的女巫,哦,不,巫女,到底有幾個啊?怎麼感覺城裡城外遍地開花似的?”安倍秀寧深吸了一口氣道:“安倍家的巫女,一代只能由一個人繼承。如果你們在紹德城聽過這首歌,那麼,那麼只可能是她。可是她怎麼會還活着?”俞萬程和陳參謀對望了一眼:“她?她是誰?”

安倍秀寧眼淚流了出來:“安倍家族的上一代巫女,我的母親告訴過我,日照大神有着無上的神通,性格暴烈,只有我們安倍家的巫女才能夠與它溝通。所以四十四年前,隨同日照大神一起來到中國的,還有我們安倍家族負責當時天皇皇室祭祀的嫡系巫女,我母親的姐姐。那年她才十八歲,可是回來的壽老人先生告訴過我們,我的姨母被太后截回後當作妖女秘密處死了。可,可怎麼……”

俞萬程搖頭道:“那也不一定。也許那首歌只是曲調和你們的巫歌相似。但歌聲絕對不是日語,但也不是中文,根本聽不懂。或者,難道你姨母發音不準?”安倍秀寧急道:“我姨母是公認的音律天才,十六歲的時候就繼承了七福神裡的弁財天之位,怎麼會音聲不準呢?”

陳參謀吁了一口氣:“原來是弁財天!壽老人、毘沙門天、布袋和尚,再加上這位弁財天,七福神裡算是有一半已經現身了,就不知道還有三位,大黑天、福祿壽、惠比須到底是何方神聖?”熊孝先插嘴道:“這好辦,小姑娘你不是說女鬼是你姨母嗎?那就是你半個媽呀。趕緊喊出來讓我們師座問問剩下三個是什麼人。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被女婿一盤問哪有不交代的道理?”

衆將官紛紛低頭強忍住笑,熊孝先被俞萬程要殺人的目光瞪得又溜回了最後面。陳參謀連連咳嗽才把笑意掩飾過去,問安倍秀寧:“秀寧姑娘,你這麼說倒是能解釋紹德城裡的女鬼爲什麼行蹤隱秘的原因。確實她一個日本女人身在異國,又遭受過變故,心裡害怕,不敢見人也是正常的。不過既然你來到了這裡,對她也是一種安慰,我們也沒必要爲難一個無辜的日本老太太,不如幫你找到她返回故國,算是積善之舉了。”

安倍秀寧感激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能找到我姨母,就一定找得到天照大神和瓊勾玉。那樣我就可以請求犬養將軍帶軍隊遠離紹德城了。”俞萬程冷笑道:“最終誰勝誰敗猶未可知,我俞某人還真不用女人給我求情。”安倍秀寧癡癡地看着俞萬程的眼睛,輕聲道:“對於我來說,誰勝誰敗都沒關係,只要能儘早停戰,看着你安全就讓我心裡歡喜。”俞萬程一愕,陳參謀立刻搶過話頭:“那安倍小姐需要我們做什麼呢?”

安倍秀寧羞澀道:“我只想請各位暫時離這座塔樓遠些……不要讓我姨母害怕……我,我要爲她獻上皇室祭祀歌舞,她聽到就一定能明白是我來了,一定會出來見我的。”

【九吉、祥天】

夜寒風急,塔高城寂,安倍秀寧如一朵盛開的白蓮在風中舞動,輕靈的歌聲在寂靜的古城中遠遠地四處傳開,衆將官都聽得癡了。熊孝先由衷地嘆道:“差不多的調子,怎麼聲音會有這麼大的區別?真是一個鬼唱,一個仙樂。配上這舞跳得,就跟七仙女下凡一樣!”陳參謀點頭道:“聽這曲調確實是一樣的,說明秀寧小姐真的沒有騙我們。師座你說是吧?”聽俞萬程沒有回答,掉頭見他已經看得癡了。

熊孝先碰了碰俞萬程:“師座,陳參謀和你說話呢。”俞萬程這才醒悟過來:“是,是。我從你們出城時就開始擔心秀寧是七福神裡的弁財天,不知如何面對。現在看來我多慮了,確實應該另有一個弁財天。”陳參謀笑道:“我看秀寧小姐應該是吉祥天,能帶給51師吉祥安樂的仙女纔對。”俞萬程道:“那可真應了你寶船七福神畫上的指路仙女了。”一衆談說間時間悄悄地流逝,可是除了偶爾露出雲間的月亮,沒有出現任何迴應秀寧歌舞的異象。

俞萬程癡癡地看着額頭漸漸滲出汗滴的安倍秀寧,彷彿又回到了自己離開東京碼頭的那天,那天的秀寧也是一樣用歌舞爲自己送行。不知道今天的歌舞是不是又意味着一場新的離別。然而除了入神的俞萬程,周圍別的將官都漸漸騷動不耐起來。熊孝先依舊是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捅了捅陳參謀:“好參謀,你看咋還沒動靜呢?”

陳參謀唔了一聲,臉上的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安倍秀甯越舞越急,就像在旋風中被吹卷的百合花,似乎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飛向天邊不知所蹤。口中的歌聲也漸漸接不上氣。熊孝先是習武之人,深知這是用力太久虛脫的前兆,正要提醒俞萬程,忽然心裡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武師行走江湖講究的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經過長期的體能和感官訓練,熊孝先的感知力遠比常人敏銳。不知道爲什麼,潛意識裡熊孝先好像聽到了在安倍秀寧的歌聲之外,一陣來自洪荒的猙獰鼓點在由遠及近,又像是不知名的兇獸在低沉咆哮,步步逼近。一陣戰慄在熊孝先的心裡陡起,很快傳導到皮膚上起了陣陣雞皮疙瘩,彷彿回到原始時代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遍佈狼羣低聲嗥叫的荒野中央,忍不住就要拔槍自衛,但右手卻被人一把執住。

是陳參謀制止了熊孝先拔槍的舉動,此時伏龍塔周圍響起了迴應安倍秀寧所吟唱的古曲的古怪歌聲,正是早前衆人在伏龍塔裡聽到的凌厲鬼音。兩個女音合在一起相互糅合拔高,就像黑白兩根鋼線纏繞着直直地往天際扎去。

兩種聲音的曲調雖然一樣,但新響起的歌聲卻充滿着無盡的怨恨,怨恨中又帶有年華老去、良人不歸的蒼涼,細聽下讓人驚恐之餘又忍不住要掉淚傷感。和安倍秀寧歌聲的清遠悠揚恰成反比。熊孝先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乖乖,這東洋老太太得多苦啊,唱得讓人……我看哪,她一準兒早不是活人了,你們沒聽這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的嗎?就是一冤魂不散在作怪!”

話音沒落,忽然安倍秀寧旁邊的一塊土壤慢慢往上墳起,地上的土越墳越高,露出一個巨大的土洞,一個披頭散髮的黑色影子從土洞裡緩緩升起,邊升邊舞,雖與安倍秀寧的舞姿一樣,卻讓人覺得恐怖詭譎。黑影雙足離地面差三寸左右的時候忽然停住,沒腳一樣懸空站在洞裡。

【十、天照大神】

月亮在雲後露出一角,衆人這纔看清,原來黑影是一名衣服頭髮都被泥土污穢的老婦人,面對安倍秀寧緩緩地睜開眼睛。眼睛像煮熟的魚眼珠一樣白濁,顯然是因爲長期生活在地下不見光明蛻化了。安倍秀寧撲了上去,跪倒在老婦人弁財天腳下放聲大哭。

弁財天殭屍一般看不出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慈愛之色,顫抖着伸出雙手輕輕地摸着膝下安倍秀寧的黑髮。安倍秀寧抽泣着說着什麼,弁財天卻在不停搖頭,安倍秀寧似乎在堅持,弁財天的神色卻漸漸不耐,用力地推開了安倍秀寧,擡足走出洞口,撿起一根枯枝在土地上畫着什麼。

熊孝先這才呼了一口氣:“有腳,原來她有腳哎。不然我還真當是鬼呢!哎,師座,這真的是你半個丈母孃?和你日本媳婦長得簡直一點兒不搭界哎。”俞萬程面無表情地回道:“你去把自己埋在地底下四十四年,再照照鏡子看好不好看。”熊孝先討了個沒趣,不敢再惹俞萬程,轉問陳參謀:“不都說女娃見姨淚汪汪嗎?怎麼我看着一見面兩人就嗆起來了?”

果然安倍秀寧似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弁財天寫在地上的日文,伸出雙手向老婦人乞求什麼。弁財天臉上的表情更覺凌厲,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在地上寫得更疾。陳參謀皺眉道:“秀寧姑娘是請求她姨母和她回日本,可那老婦人弁財天不肯走,說要在紹德城裡等一個人回來。然後,然後……”

熊孝先奇道:“等人?等什麼人?這老女人怎麼光寫字不說話呢?”陳參謀低聲道:“看來她早就啞了。所以我們才誰也聽不懂她的歌聲。她也沒有寫等什麼人,但,但,不好!”

還沒有等熊孝先明白陳參謀說的不好是什麼意思,一直關注局面慢慢移動的俞萬程已經搶在陳參謀行動之前拔槍衝過去摟住了安倍秀寧,隨即原本弁財天站起的土洞裡躥出一個比夜色更黑的黑影,直撲向安倍秀寧,卻被俞萬程擋了一下。巨大的衝擊力把俞萬程和安倍秀寧兩人像紙片一般直撞飛回人羣裡。衆將官慌忙把他們扶起,熊孝先駭然大叫:“怎麼會這樣,那是個什麼怪物?”

陳參謀澀聲道:“應該就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吧。那個巫女弁財天最後在地上寫的是,你們日本人都不是好人,讓天照大神將你們全部咬死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安倍秀寧被撞得暈了過去,俞萬程吐了口血,緩緩站起來。熊孝先撓頭道:“什麼叫你們日本人,這老太太自己不也是日本人嗎?”陳參謀搖頭道:“看來當年的事件還有隱情,只是弁財天已啞,她說不出就誰也不會知道了。倒是這天照大神……”

在弁財天身旁低低咆哮的天照大神,是一個全身漆黑,但卻一根毛也沒有,只有堅韌的外皮緊繃繃地裹着全身結實橫肉的牛犢大小的怪獸。獸臉和傳說中的地獄惡鬼之臉一模一樣。一隻眼睛閃着兇悍乖戾的綠色,另一隻眼睛上插着一根尖銳的骨頭,滿嘴長長的獠牙,比人的小指頭還粗。要不是俞萬程那一擋,只怕安倍秀寧的秀脖早被咬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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