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東瀛情緣

【一、牽神引】

伏龍塔裡壽老人在冷笑。他知道,熊孝先要說的那個日字,最多隻能留在他的喉嚨裡。從喉間到舌間,那個字每進一釐,熊孝先的顱壓就會上升一分,絕對等不到出口就會七竅冒血而亡。當年壽老人到南京後,曾與日本特高課達成了一筆交易,以金針之術幫助審訊日本軍部新抓住的四名中國諜報人員,作爲回報,特高課給他提供中國平民進行測試金針之術的活人試驗。

壽老人對一箇中國男人施了金針禁言術後捆綁好,然後讓手下黑衣人在他面前準備活活扒下他一家老小的人皮,答應只要男人說出饒命二字,便饒了他全家人的性命。即使這樣,以男人的喉頭滾動開始,從男人的父母到妻子兄妹,一直到他年幼的兒子死亡的前三秒男人眼中流血死去,那個救字也沒法出口。而現在熊孝先的喉頭滾動的幅度就和兩年前那個男人一樣,壽老人在心裡數着一、二……看來再也沒有人可以救熊孝先了。壽老人獰笑了一下。三……三字還沒有數出,忽然一隻手穩穩將一根在油燈上燒過消毒的定書針定在了熊孝先的雀吟穴上。

熊孝先的喉頭停止了滾動。陳參謀回來了,他從噩夢中驚醒,感激地看了俞萬程一眼。俞萬程握住陳參謀斷指的手讓他想起自己兩指斷去的那段經歷(詳見《多了一個》),讓他想起了榮譽與誓言。自己對日寇的復仇,並不只是爲了瑤光,還有曾經出生入死的那幫兄弟。所以,現在需要站在這裡的,不是那個感情豐富、瞻前顧後的青年軍人陳泉,而必須是理智沉着、深謀遠慮的陳參謀。陳參謀的七星定神針一路施展下去,隔斷了金針對熊孝先人體神經的控制,微微一笑:“熊營長,你想說的可是‘日落危城’四字?”

熊孝先如大病初癒,身上像被雨淋透了一般溼漉漉的,聲音透着沙啞道:“是,是日落危城。”此言一出,壽老人臉色立刻蒼白得跟死人一樣。陳參謀笑道:“不知閣下是要就此認輸,還是繼續獻醜?”

壽老人咬牙道:“比,當然比。只是我怕這頭蠻牛經不起第二場比試。”熊孝先勉力舉手拍頭道:“你當老子是頭病牛,其實老子是頭壯熊!別說第二場,就是有第三、第四場只管放馬過來。”陳參謀皺眉道:“不行,就這一場比試,已經讓你腦部損傷不小,不趕緊休息只怕日後變瘋變傻也不好說。”壽老人笑道:“這隻熊吃不消,那只有你來親身體驗我的牽神引了。”

熊孝先搶道:“不行,你這老東西不是好人。萬一眼見必輸狗急跳牆,對我們參謀下陰手也難說得很。”壽老人冷冷道:“照你這麼說,第二場也不用比了,那不能算我輸吧?”陳參謀一笑,心裡卻有些焦慮。確實熊孝先的擔憂不無道理,此時圖窮匕見,難說壽老人不會下陰手,自己親自挨針中招沒人解救是個問題。好在旁邊一人緩緩道:“當然要比。孝先你休息下,這場就讓我來挨針吧。”

陳參謀沉默了。說話的人正是俞萬程。不考慮身份單從比試的角度講,讓俞萬程做中介倒是對己方很有利的一個選擇。因爲對付壽老人的牽神引,俞萬程鋼鐵般冷靜的軍人意志本身就是一道堅強的防線。輔以定神針裡的預字訣,己方勝算倒有六成。不過萬一……壽老人像是看穿了陳參謀的矛盾,冷笑道:“放心。牽神引金針只要用到四寸,傷不了人命。”陳參謀微微一笑:“這樣啊,那就有勞師座好了。”

壽老人道:“這次該你先。”陳參謀笑道:“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此時我已經贏你一局,再贏一局倒好處置。可要是我一個失手敗於你,大家平手那第三局該比什麼?”壽老人愕然道:“我開始就沒想過會輸給你任何一局,所以這第三局比什麼我還真沒想過。”陳參謀笑道:“我也一時想不出來。不如這樣,畢竟你原來是客,我讓你佔個大便宜。只要這一局你能贏我,也不必比第三局,就算你贏。不過你如果兩局都敗,除原先的賭注外,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壽老人目光閃動:“你說。”陳參謀緩緩道:“你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物,肯隱姓埋名,甘心情願在伏龍塔做一無名小僧達兩年之久,受福圓百般侮辱而忍氣吞聲不肯離開紹德,必然別有所圖。如果你此局也敗了,必須把你那見不得人的圖謀說給我聽。”壽老人稍一思索,點頭道:“行!”陳參謀長舒一口氣,一針下在俞萬程的緋獨穴上。

【二、往事稠】

陳參謀下完七針對俞萬程低聲道:“師座,後面一炷香的時間裡請您務必保持平常心,穩定情緒,切不可受對方蠱惑胡思亂想,否則輸贏是小,血氣逆流對身體可是大有損害。”俞萬程點頭不語,心道好在自己替陳參謀接下這道比試,否則要是陳參謀親自下場面對殺死愛侶的兇手,如何能保持心如止水。壽老人在一旁冷笑道:“上次要說的字是你定的,這回該輪到我了吧。”陳參謀收針道:“那是自然,請交代。”壽老人獰笑一聲:“你定的詞是四個字,我也還你四個字。”

壽老人面向俞萬程一字一頓道:“安、倍、秀、寧!”陳參謀一看到壽老人臉色就知不妙,那分明是一種計謀得逞的奸笑,果然本來閉目養神的俞萬程一聽“安倍秀寧”四個字,全身忽然抖動起來,引得插在七竅中的定神針不停顫動,壽老人看準時機,呼地一針紮下,立刻俞萬程噬鰂穴上的定神針被倒逼了出來,叮地落在地上。

衆人大驚失色。但俞萬程不聞不見,他的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呼喊:“秀寧,秀寧怎麼了?你怎麼知道秀寧的名字,難道秀寧已經落在了你這個兇殘怪物手裡?!”若不是其他六竅裡還留着六根搖搖欲墜的定神針,只怕俞萬程早就站起來掐着壽老人的脖子叫出了“安倍秀寧”四個字。

一隻手忽然落在了俞萬程的左邊太陽穴上。太陽穴也叫黑甜穴,是用來安定失眠的穴位。壽老人哪有不知的道理,怒瞪出手的陳參謀一眼:“你這算是什麼?”陳參謀笑道:“我還沒有問你呢。比針是比功效,哪有把我的針逼出來的道理。”壽老人冷哼一聲,知道此人口舌便利要惹自己分心,懶得跟他爭辯,埋頭繼續扎針。

俞萬程左太陽穴在陳參謀的安撫下,暴起的青筋漸漸平復下去。但一顆牽掛故人的心卻跳動得越來越激烈,直跳回十一年前,也就是1932年日本春天的一個深夜裡。那天夜裡,東京陸軍學院的櫻花如情人的眼波,綿綿地在空中飄飛,最終在地上集起一片紅與白的海洋,月光下盪漾出一種頹靡的美。

然而對於坐在樹下的一羣中國留學生來說,這幅景色卻帶給他們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作爲黃埔軍校赴日深造的高等士官生,俞萬程正指着遍地的櫻花慷慨發言:“同學們,在國內,被日本奪去的東北三省,這時候地上也是這樣的紅、這樣的白!”

“紅的是東北三省老鄉們流出的熱血,白的是東北三省抗日義士們塗地的肝腦!可悲啊,可悲然而更可恥!兩個月前,日本人還在東北成立了僞帝溥儀執政的滿洲國,給赤裸裸的侵略披上了親和共治的面紗。而我們的政府居然默認了這種強盜行徑,連一句收復失土的話都沒有!”

“再想想去年民國政府是怎樣一槍一炮不放就讓出了東北,我們還有繼續在日本深造的必要嗎?我們該走了,回中國去,那裡纔是我們的戰場。我們的敵人,不光是盤踞在東北三省的日本關東軍,還有蝸居在民國政府裡的那些犬儒!我們要回去,回去用我們的熱血燙醒他們懦弱自保的幻想,讓他們知道,日本人是不會只滿足於一個東北的。日本人的根本目的,是讓整個中華民族亡族滅本!我們要回去!回去!回去和他們鬥爭到底!”

俞萬程的演說激起了樹下留學生們的一片掌聲,他跳下演說的石臺,走回人羣的時候,同窗好友馬文斌讚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兩人相視一笑。回頭看臺上,一個瘦瘦高高的、略有些鷹鉤鼻的中年男人剛跳上石臺,嘶啞着公鴨嗓吼道:“木魚頭這種窮憨大就光會練嘴皮子,哪有俺實在。俺們青幫的兄弟們不會說廢話,要玩兒就玩兒真的。今兒在這裡的同學,既然都是準備豁出命和日本人乾的,那俺就給大家看看俺準備的禮物,拖上來!”

【三、英雄難爲】

俞萬程恨恨地道:“又是‘黃金蟲’這個攪事精!真不明白民國政府怎麼會讓這種流氓來留洋出醜。”馬文斌搖搖頭:“沒辦法,說起來我們蔣委員長也是靠青幫起家的,算輩分還比這黃金蟲小着一輩。他想來留洋鍍金,政府哪個部門敢掃他的興?”

在石臺上指手畫腳的男人,正是俞萬程的老對頭,也算這批留學生裡的一員,但年齡着實比同屆學生大了十幾歲。此人正名黃金崇,乃上海灘青幫頭子黃金榮的表弟。前面說過早年蔣介石混跡上海灘的時候,曾經拜過當時擔任法租界華人總探長的黃金榮的帖子,算有師生情誼,按輩分排,這黃金崇還真比老蔣高了一輩。不過正因爲這黃金崇和黃金榮的親戚關係,上海灘沒幾個人適合收他入門。有資格收他做徒弟的幾個鳳毛麟角的青幫元老,又嫌他不學無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統統婉拒,所以他本身倒不算青幫裡的人。

但這黃金崇仗着和表兄的關係,在外面張口閉口都是我們青幫,惹是生非。黃金榮看着他也頭疼。正好當時流行出洋熱,便跟老蔣伸手要了個名額,哄着他出了國,算眼不見爲淨。這黃金崇到了日本,日語都學不會,更別提學習軍事了,每日裡只是喝清酒狎歌妓,自然被俞萬程等正派留學生看不起。當然黃金崇更看不起俞萬程這等沒後臺沒鈔票的窮官校生,兩下里衝突不斷。黃金崇喊俞萬程叫木魚頭,意思不敲不響,不打不行。俞萬程更直接稱黃金崇爲黃金蟲,意思就不用說了。

俞萬程這一派身手好些,但黃金崇也有他的優勢。正因爲此人無法無天,天王爺也不放在眼裡,所以順帶着連日本人都瞧不上。凡是有日本浪人找留學生麻煩的,他都會主動出頭,不拼到見血不收手。因此服他的中國學生也不在少數。當然俞萬程不在此列,俞萬程越不服,黃金崇越想降伏他,兩下里明爭暗鬥不知多少次,眼下一聽說俞萬程演講出風頭,黃金崇哪裡按捺得住,立刻就帶人奔來了。

只見黃金崇一聲令下,身後兩名男生隨即從不遠的樹後拖出一個掙扎扭動的麻袋摔在石臺上。解開麻袋的扎繩,袋口露出一張滿是淚痕、嘴裡塞着布團的日本少女的俏圓臉。黃金崇反手從腰後拔出一把精光閃閃的匕首,扔在地上獰笑道:“這日本娘們兒可是俺帶人在日本皇宮附近偵察了好幾天逮到的,發現她常進常出,一定是日本皇室的人,今天被爺套來了。在這兒要算是中國人的,沒說的,都來遞張投名狀。想玩兒的玩兒,玩兒完了捅上一刀,大家以後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誰也跑不了,只能和日本人幹到底!有童男子不會的崇爺教你,看好了,學着!”

黃金崇淫笑一聲,轉身從少女和服胸襟上撕了一塊下來,露出雪白的肌膚,吞了口口水正要下一步行動,忽然脖子一涼,正是俞萬程搶上前拾起地上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怒道:“黃金蟲!你不要把青幫的流氓作風帶到我們軍人裡來。像你這種作爲,和那些隨意在國內殘害我們中國百姓的日本野獸有何區別?”

黃金崇斜眼看着俞萬程:“少來這套!我看你是猴急了吧。急了自己找去。有本事你也去日本皇宮附近抓個娘們兒回來,不然就乖乖排隊,別掃了爺的興。”俞萬程爲之氣結下手一緊,立刻有血從黃金崇脖子上滴了下來:“住口!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齷齪!快放這位姑娘走!”

黃金崇陰陰笑了:“喲,看不出來你這木魚頭還會玩兒英雄救美啊!行行,我聽你的放她走。不過她在這兒可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你們剛纔開的會談的話她可都聽見了。這一走有個口風不嚴說出去,在座各位同學的小命可都算是你姓俞的送出去的。”

俞萬程愣住了。

【四、雖千萬人往】

俞萬程看看獰笑的黃金崇,再看看驚恐的日本少女含淚的眼睛,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刀子,不知如何是好。周圍的留學生也都不說話,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俞萬程。馬文斌悄悄來到了俞萬程的身後,低聲道:“萬程,不要上他的當,黃金蟲這是耍流氓手段要孤立你呢。你……要不我們先走,由得他們胡鬧,不髒了自己的手就好。”

俞萬程怒道:“不能走,愛國絕不是這等耍流氓,不是這樣欺負無辜婦孺!我們現在逃開置之不理,難道就能覺得自己比這種青幫流氓高尚?能覺得自己算個真正的中國人?”黃金崇高舉雙手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好好,你姓俞的高尚,我姓黃的流氓,我想着玩兒女人我卑鄙我下流我禽獸我不是人,我打自己耳光行了吧?但沒人說愛國不準流血吧?你說是流這日本娘們兒的血,還是流身邊這些同學們的血算愛國,你姓俞的給句話,和大家講講!”

身邊的留學生都騷動起來。馬文斌見黃金崇耍光棍兒擠對俞萬程,嘆了口氣,從氣得發抖的俞萬程手中拿過刀子:“算了,要髒髒我的手吧。姓黃的,我替萬程下這一刀。但你以後如果有姦淫擄掠的事情犯在我們手裡,這一刀遲早還你。”黃金崇舔了舔嘴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要動手趕早。”馬文斌苦笑一聲,對麻袋中的日本少女道:“對不住了,請來世別再投在東洋。”剛要下手,忽然俞萬程一把搶過匕首:“文斌,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自己的事自己了!”說話間一刀揮下。

周圍一片驚呼,只見麻袋應聲而裂,俞萬程拔出少女嘴裡的布條,握着匕首護在少女身邊凜然道:“要是靠濫殺無辜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這樣的命我不要也罷!各位同學,要對這位姑娘下手的,先從我屍體上走過去。”

周圍的留學生面面相覷。馬文斌連連跺腳:“萬程你冷靜,冷靜一下!”黃金崇獰笑一聲:“大家看清楚了吧,什麼纔是嘴上光!俞萬程根本就是個和大家作對的賣國賊,想殺了這日本娘們兒保住秘密的跟我上,連俞萬程一起宰了!”周圍被煽動起來的留學生隨着黃金崇拿起石塊木棍,分成扇形朝俞萬程和他身後的日本少女一步步包圍過來。馬文斌長嘆一聲,握起一塊石頭站到俞萬程身後:“來吧,今天我們兩兄弟算把這百八十斤扔在東洋了!”

俞萬程朝馬文斌看了一眼,馬文斌默默點頭,俞萬程強忍感動的淚水,低聲道:“擒賊先擒王,想辦法先抓住黃金蟲。”馬文斌一言不發,攥緊了石塊,眼看一場血仗難免,忽然遠處有電筒的照耀和呼喝聲,軍校巡邏隊的人朝這裡趕來。周圍的留學生慌忙四散逃開。黃金崇邊逃邊惡狠狠地回頭道:“姓俞的,你他媽的就一不敢殺雞的娘們兒,可算害死大家了。從今天開始,在日本的中國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俞萬程也是心亂如麻,下意識地看了少女一眼,握緊手裡的匕首,不知是該隨衆逃跑還是該向誰刺出一刀。但立刻連選擇的時間也沒有了,手裡拿着匕首的俞萬程瞬間作爲首要目標被校巡隊員撲倒,除了黃金崇和幾個見機溜得快的,周圍的大部分留學生也都被巡邏隊圍住一步步逼退回來。校巡隊從麻袋中放出日本少女,周圍鄙視、仇恨、唾棄、憤怒、懷疑的種種目光立刻投在俞萬程臉上,讓他擡不起頭來。俞萬程心裡清楚,只要少女一開口,對巡邏隊說出這羣學生在這裡是爲了反日聚會,那麼大規模的審查、迫害馬上就要波及中國所有在日華僑。

【五、對錯難分】

巡邏隊的電筒照在日本少女身上,亂糟糟的日語呼喝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天幸這名日本少女聽不懂中文,而且看到周圍沒有綁架她的黃金崇等人,便一把緊緊地摟住了俞萬程,對巡邏隊解說是被壞人綁架,幸好被中國留學生們將她救出。

俞萬程這才鬆了一口氣,周圍留學生懸在空中的心也才放了下來。當然事情沒這麼容易。雖然送走了日本少女,但俞萬程還是被巡邏隊帶去問話,解釋爲什麼深夜還有這麼多留學生集中在一起。俞萬程不管校方怎麼威逼利誘,一口咬定大家是在觀月賞櫻,雙方耗了半日,直到校長好像突然接到了什麼大人物的電話,連忙客客氣氣地把俞萬程從禁閉室放了出來。

但是俞萬程的苦難,他內心深處最不欲爲人知的秘密,從這裡才真正開始……俞萬程忽然覺得噁心欲吐,像有人在他的腦中開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要把腦髓從眉心中吸出去,幾十年的人生歷程忽然攪在一起,讓他想不起自己具體做過什麼……

正在這時,陳參謀釘在俞萬程七處穴道中的針又有兩根被逼了出來,壽老人的光頭上也一滴滴汗珠滾了下來,捏住刺入俞萬程腦中金針的右手不停顫抖。陳參謀只覺俞萬程的太陽穴越來越燙,最後竟到了自己的手指無法擱停的溫度,大驚下顧不得再和壽老人比試,看到桌上壺中剩下的冷茶,一把抓起潑在俞萬程頭上。

俞萬程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就像在淋着十一年前的那場春雨。走出禁閉室的俞萬程,看到的是來表示感謝的日本少女那張喜悅的臉。俞萬程不顧少女一再鞠躬,粗暴地推開她遞過的紙傘,走向宿舍樓。樓口坐着鼻青臉腫的馬文斌,旁邊放着俞萬程的行李。從不抽菸的馬文斌默默地抽着一根菸,指了指身邊的行李,意思讓俞萬程不要進樓,就此安靜地離開。一股怒氣從俞萬程心頭升起,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如果維護正義也是錯,如果保護無辜也是錯,那麼誰又有資格去譴責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犯下的暴行,誰又能保證大家回國後可以建立一支有嚴明紀律的軍隊,來對抗武裝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獸軍呢?

俞萬程想評這個理,他不顧馬文斌的勸阻,執着地走進了宿舍樓,所有的留學生就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俞萬程。俞萬程就像一滴融入水潭的冰珠,很快就被合圍了,在一片打倒漢奸賣國賊的口號中被狠揍一頓扔了出來。被扔在地上的俞萬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再次走進宿舍樓,立刻又被痛毆後扔了出來。再爬起,再進去,再被扔出,爬起,進去,扔出,爬,進,扔,爬……

那天俞萬程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意志再強大,也敵不過肉體的崩潰。俞萬程在春雨下的泥濘中已經睜不開腫脹的眼睛,看不清宿舍樓在哪個方向。他在地上爬着,以爲還是在向中國留學生宿舍爬去,卻不知實際上他正挪向另一個相反的遠方。旁邊只聽到一個女聲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有人在陪着他走。好像頭上有人打着傘,俞萬程開始感覺不到那溼漉漉的雨絲,直到最後暈了過去。

【六、隨波逐流】

從那天起,俞萬程再也回不到中國留學生的羣體裡去了。他就像只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馬文斌是唯一和他還有聯繫的中國人,偶爾會來看望他,並一再告誡他千萬不能公開露面。黃金崇在他離開後已經成爲中國留學生裡的實際領袖,並下了除奸令。所有激進的留學生,都以除掉俞萬程爲目標,碼頭佈滿了尋找他的暗哨,甚至連國內的青幫成員都接到命令,只要俞萬程回國,格殺勿論。俞萬程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走投無路。

在這段苦悶的日子裡,唯一始終陪伴着俞萬程的就是他救出的日本少女。儘管初期煩躁委屈的俞萬程一次次地將她趕離,但她還是會不離不棄地帶着俞萬程無法露面購買的生活用品回來。好幾次也虧得有她的保護,俞萬程纔沒有落入搜尋自己的除奸隊手裡。日子久了,俞萬程自己都有些過意不去,漸漸地也就接受了日本少女的陪伴。相處的日子裡俞萬程知道少女的名字叫安倍秀寧,她並不是黃金崇他們所說的日本皇室成員,而是皇宮裡負責祈福的巫女。

更重要的是,安倍秀寧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根本不懂什麼戰爭什麼衝突,沒有多數日本人對中國人的仇視與輕蔑情緒。她只知道關心對自己好的人,而俞萬程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相處久了俞萬程更是堅信自己救助無辜的事並不是錯誤,而且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時候,有安倍秀寧這樣的女生對自己的人品表達崇敬更是他唯一的安慰,漸漸地兩個人的感情變得融洽。

安倍秀寧的祖上就是陳參謀提過的日本古代著名的陰陽師安倍晴明,神通廣大,留下驅妖捉鬼的傳說無數,傳到安倍秀寧這一代,雖然已經沒有這種本事,但安倍家族在日本民間與朝室中依然享有崇高的聲望。發生了被綁架的事件後,家族裡也加強了對安倍秀寧的保護。由於俞萬程是安倍秀寧的救命恩人,在當時安倍秀寧的父親,也就是安倍家族的家主默許下,某種程度上這種保護也翼及了本來處境危險的俞萬程。

安倍秀寧去往日本各地進行祈福活動的時候,俞萬程也得以暗中隨同聊以解悶,聽着小鳥依人的安倍秀寧講着各地的民間風俗和傳說,七福神的故事也是在那時候聽說的。有時候俞萬程不由覺得放下民族與大義的包袱,就此清閒一生與佳人相伴也是種解脫。但當安倍秀寧的父親暗示他是否願意放棄中國國籍成爲安倍家族的成員時,他依然猶豫了。

雖然歸國已經無望,雖然祖國已經拒絕再接納他,但是俞萬程相信,別人的看法,永遠比不上自己的堅持與做法重要。酒後的他也詢問過好友馬文斌,問自己只是堅持做人的基本原則,堅持正義的起碼標準,最後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馬文斌沉默片刻後回答,也許正義本身就是一架指針隨着局勢而搖晃的天平吧。俞萬程搖頭苦笑,他不明白,正義不應該是橫跨在人性基石上的堅固橋樑嗎,怎麼能隨勢而變?但就像他堅信正義一樣,俞萬程堅信自己的作爲並沒有給中國人丟臉,即使不被理解,也不會就此放棄中國國籍。

或者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在異國漂泊下去算了,反正換來秀寧陪伴這輩子也值得了,當時俞萬程真的是這麼想的。不久,俞萬程向安倍家主提出可否不放棄中國國籍想和秀寧結爲異籍夫妻的願望,卻因爲無法通過安倍家主提出的棋力測試,爲一名神秘棋手所敗更添煩惱,轉眼已經從認識秀寧時候的初春進入冬天了。第一場雪飄落在東京街頭的時候,忘記俞萬程已久的命運之神忽然再次想起了他,以一種殘酷的方式給他上了意想不到的一課,讓他從這場昏昏迷迷的粉色殘夢中驚醒。

當時的俞萬程,穿着上已經和街頭常見的日本浪人無異。似乎黃金崇也淡忘了這個久不露面的對手,除奸隊早就有了別的目標。夜晚踏着木屐,雙手籠在長袖裡的俞萬程半醺着從酒家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在積雪的小巷中,忽然一個麻袋從背後套上來,將他抓走。

【七、梟雄真面目】

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俞萬程面前的是黃金崇那張齜着黃牙的馬臉,獰笑道:“姓俞的,沒想到吧?你崇爺有的是耐心,可沒把你給忘了!”

不知道爲什麼,自知必死的俞萬程此刻反而覺得心裡無比平靜。他唯一慶幸的就是秀寧晚上沒有和自己走在一起。但是黃金崇似乎並沒有立刻結束俞萬程性命的意思,他示意手下的人把俞萬程拉起來推到窗邊,興奮地指着窗外:“木魚頭,今天拉你來,沒別的意思。我知道你從來看不起崇爺,但今天要讓你看看崇爺的真面目,窗外這地方你可認識?”

俞萬程往外望去,不禁吃了一驚:“這裡……那是桔梗門,門後是護城河。你又要到日本皇宮附近去綁架婦女嗎?”黃金崇冷笑一聲:“錯!這次你崇爺要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個男的。”俞萬程道:“誰?”黃金崇慢悠悠地道:“你猜。”俞萬程搖搖頭,黃金崇倒了一碗水,端起的時候手不禁抖了一下,興奮地喘息道:“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俞萬程腦中一轉念,大駭道:“你,你是要綁架日本天皇?!”黃金崇喝下茶水,冷哼道:“怎麼,你怕了嗎?”俞萬程一時真的說不出話來,做夢也想不到面前這個自己從不放在眼裡、猥瑣好色的上海灘幫會流氓居然有這樣的膽識。黃金崇得意於俞萬程的震驚,重重地將茶碗蹾在木桌上:“你不會不知道吧?今天傍晚日本皇后纔給天皇裕仁生下了皇子,東京城裡普天同慶。皇宮的戒備也放鬆了。你崇爺終於等到了這天。晚上十點,中國留學生都將集中在這裡攻打皇宮,目標就是剛當了爹的日本天皇裕仁。能綁就綁了他,逼他下詔把東三省的日本軍隊撤出來。綁不了就撕了他,讓日本人知道我們中國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俞萬程口乾舌燥,不由後退了一步,碰到木桌,砰的一聲瓷碗被撞翻在地。旁邊幾個人立刻將手槍對準了他。黃金崇揮揮手示意不要驚慌,笑着對俞萬程道:“怎麼,你想發出動靜提醒皇宮裡的衛兵嗎?未免遠了點兒。”俞萬程搖搖頭:“不是,我只是真的從來沒想過你能策劃出這種計劃。”黃金崇得意地笑了:“木魚頭,你沒想到的事多了。不過說你不是想給日本人報信我信。因爲,我知道你姓俞的不是賣國賊。別人不相信你,我他媽相信你!”

俞萬程愣住了,黃金崇冷冷一笑:“可惜,相信你不代表我就能不殺你。你不是一直叫我流氓嗎?自古成大事的從來都是流氓。建立大漢的劉邦是流氓,明朝的朱元璋也是流氓,我們的蔣委員長更是流氓。敗事的都是你這樣滿口仁義的書生!去年冬天,那個日本娘們兒,就是我算計好了綁給你看的。你這種人,心慈手軟,根本當不了領袖。我算準了你會救她,救她你就會進我的套子。”

“別誤會,我們無冤無仇,只是留學生都聽你的,看不起我這樣的人,那我的大事就做不成。要做大事,就得把你拉下來,我才能上去,才能領着學生們走我的計劃來攻打皇宮。這就是流氓的手段,不要臉,但是有用,有用才能成大事。”

俞萬程像從來沒見過一樣,看着這個一直被自己當成一條蟲的男人。黃金崇的臉上露着兇狠、暴戾,但卻隱約有着一種曾經自己身上也有過的,爲了某種理想悍不畏死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似乎已經被自己忘卻很久了,讓自己再也不像曾經的自己。俞萬程不禁問道:“這個計劃你準備了多久?你可知道,照你的想法,不管計劃成功不成功,你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國。”

黃金崇看向東方低聲道:“很久了。我姓黃的在國內只想快快活活地活着,每天看看戲文喝喝小酒,調戲調戲漂亮娘們兒,從沒想過要動腦筋做什麼大事。但從我老婆孩子被日本人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那一刻,我就一門心思想着到日本來轟轟烈烈鬧一場,再也沒想過活着回去。”

俞萬程猶豫了一下:“那和你一起舉事的留學生們,只怕……”

【八、男兒當入戲】

黃金崇不在意道:“死唄!人總是要死的。在日本鬧一場再死,起碼留個名,比回去當亡國奴強多了。所以我說你是書生,平時喊喊殺殺,到了真要死人的時候,又想前想後,怕狼怕虎,靠你們打日本,有個屁用!”俞萬程說不出話來,黃金崇斜眼道:“怕死?”俞萬程搖搖頭:“不怕,你敢不敢算我一個,和你們一起打皇宮?!”黃金崇哈哈大笑:“不不不,打皇宮可輪不到你,你這個木魚頭可比直接動手有用多了。”俞萬程不解道:“什麼?”黃金崇拍拍俞萬程的肩膀:“你真的不怕死?”

俞萬程重重地點了點頭。黃金崇笑容可掬地道:“那就好。不過死不難,難的是死得冤枉,死得難堪也不吭聲。我想用你的死給這次行動奠旗,讓你死得像個漢奸,行不行啊?”俞萬程失聲大叫道:“什麼?!你不是說知道我不是賣國賊?”黃金崇又搖頭道:“知道是知道,知道不代表我會給你澄清。你要明白,凡是做大事的,動手前都得先給手底下的人念念咒,打打氣,義和團捻子都這麼幹的。人紅了眼事就好辦了。你就是那隻開戰前殺來鼓氣的祭羊,殺了你這個假漢奸,見了血大家才能興奮起來,興奮起來才能頂着守衛的槍子兒,一股勁兒衝進皇宮。這就是我一直不殺你,留着今天才捉你來的目的。呦,我看你怕得不輕呵!”

俞萬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他不怕死,但就像黃金崇說的那樣,他害怕聲名狼藉地死,害怕黃金崇的行動成功後被載入史冊的時候,自己被當成行動前誅殺的一個最著名的漢奸遺臭萬年。黃金崇示意旁邊的人狠狠地摁住俞萬程,將蠟燭挑得更亮了一些:“不要怨老天不長眼,崇爺不公道。戲本上凡是要舉大事的,都得先來個狠的給底下人看看。田廣烹了酈食其,永樂扒了方孝孺,死人都不會跟活人抱怨,你姓俞的也不會有機會喊冤。”

“認了吧,懂事的到時候求求饒,磕磕頭,把戲唱足了,讓大夥樂樂。崇爺算你的知己,保證你死後那日本小情人以後沒人找她一根汗毛的麻煩。”

俞萬程咬咬脣道:“如果你真是我俞某人的知己,就不會加最後這句話威脅我。只要能助你行動成功,俞某人不怕,不怕站着活,也不怕跪着死。”黃金崇倒有些意外:“怎麼?我還以爲你是那種死活都圖個好名的書呆子呢。”俞萬程冷冷一笑:“左右是死,你事做得漂亮,我死得纔有價值。你要敗了,我背個臭名聲還白死,才真到了陰曹地府也饒不了你。”黃金崇大拇指一蹺:“開竅了,開竅了,有點兒幹大事的味兒了。可惜不得不殺你,否則我們以後倒真能交個朋友。崇爺信得過你!來!坐!別委屈了自己,等有人來了再進麻袋。兩邊別愣着,給木魚頭倒杯茶,當是送行酒。”

俞萬程端坐着喝茶,心裡居然平靜下來。他靜靜地看着黃金崇,黃金崇像沒事人一樣講着笑話打着哈哈,還時不時地拿着俞萬程和安倍秀寧的事情說葷段子取樂。俞萬程聽得出來,黃金崇沒有說謊,這一年來,黃金崇確實在注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留下自己的命就是爲了今天晚上這個特殊時刻。眼前的黃金崇,醜陋、殘忍、狡詐、陰險,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輕易地便毀了自己的前途、性命、愛情、名聲。但不知道爲什麼,俞萬程對他卻不能像以前一樣單純地仇恨了,反而隱約有着一絲同情、一絲尊重。

俞萬程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情緒,他也不願意相信能夠拯救中國的居然會是這種人。但事實就擺在面前,自己滿腔熱血,正義執着,但確實也像黃金崇說的那樣,做不了大事。自己不懂謀權,不會投機,就憑着一腔熱血,想從如狼似虎的日本人手裡挽救沉痾已久的祖國,談何容易?他甚至有點兒羨慕黃金崇,無牽無掛,沒有道德的約束,只求目的不問手段,或許真正做大事的人就應該是這樣吧。只是,這樣的大事做了,真的就能成嗎?就算成了,有沒有後患呢?

俞萬程想不了那麼遠,說到底他此刻也就是一個熱血青年。黃金崇的計劃,能說服每一箇中國留學生,也能打動他的心。他已經決定成爲支持這個計劃而犧牲的一個卒子,哪怕是被踩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那個棄卒。眼前黃金崇和自己插科打諢,但到十點左右,第一波聚集來的留學生進入房間的時候,黃金崇就將兇相畢露,自己也將求饒告死。兩個人都要進入自己扮演的角色,這就是所謂人生如戲吧。

很快十點將近,黃金崇和俞萬程同時站了起來。

【九、死,不要臉】

黃金崇阻止了走向麻袋的俞萬程,皺眉道:“有點兒不對勁。人都哪裡去了?”俞萬程道:“不是還沒到十點嗎?”黃金崇搖頭道:“就是這不對勁。你們這幫學生,從來沉不住氣,聽到這麼大的消息必然只有提前沒有推後的道理。怎麼會到現在還一個人都沒來。”

俞萬程擔心道:“會不會有泄密?”黃金崇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可能。”俞萬程道:“東京近千中國留學生,你就這麼肯定沒有一個會向日本政府告密?”黃金崇沉吟道:“告密也來不及。這次舉事,爲求快準狠,我用的是青幫二四八定乾坤的聯繫方式。從我身邊兩個人做我的下線,他們一人再負責兩個,就是四個。這四個人一人再負責兩個下線,就是八個人。八人再乘二,以此類推。”

“攻打皇宮的計劃,我在半個小時前捉你進門的時候才告訴兩個手下,讓他們再分別去依次聯繫下線到這裡集合。就算中途有人起歪心告密通知警察廳,他們也來不及反應,阻止不了近千名學生四面八方涌來。只要大家到了這裡,我殺了你奠旗見了血,他們紅了眼往前一衝,大事必成。”

俞萬程看看牆上的西洋鍾:“萬一在你負責的兩個下線身上出了問題,事情不就像斷了頭的蛇一樣夭折了嗎?”黃金崇斷然道:“不可能!這兩人我放心,都是講義氣的漢子。一個是我從中國帶過來的青幫兄弟,還有一個你也認識,你儘管放心。”俞萬程問道:“誰?”黃金崇笑而不答,忽然吹熄了蠟燭:“不好,有踏雪聲,是日本警察廳的軍靴。”

除了俞萬程,屋裡的人都拔槍在手。黃金崇慘然一笑:“你小子還真烏鴉嘴,這回被你說中了,成不了事了。”俞萬程熱血上涌:“也給我一把槍,大家衝出去,以後還有機會。”黃金崇湊近窗邊看了看:“敢賭就要敢輸,外面人多,我們跑不了,只能幹一個賺一個了。”俞萬程急道:“不,姓黃的你聽我說。你換上我身上的日本人衣服,然後假裝是被我們挾持來的。只要你能逃走,就還有再舉事的機會。”黃金崇回頭看看俞萬程,忽然罵了一句上海髒話:“你個小癟三,良心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可惜這裡除了你,都是我帶來的青幫兄弟,沒一個日本話說得順溜。要跑,你自己跑吧。”

俞萬程還要說話,黃金崇揮揮手:“別磨嘰了。今天事情泄了,就再也沒有聚東京打皇宮的機會。我他媽的活不活還真沒計較了。你剛纔的法子不錯,待會兒我用槍指着你出門,運氣好的話你還真能死不了。”

俞萬程還沒說話,黃金崇使個眼色,身後的人立刻將俞萬程綁住,嘴裡塞進個麻桃。黃金崇輕嘆道:“姓俞的,今天以後,留學生在日本就算待不住了。回中國吧,那裡纔是你這種會打仗的書生的地盤。記着,小日本不好打,但我相信你這樣的木魚頭能跟它耗,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耗也耗死它,別讓崇爺白死,崇爺在閻王殿油鍋裡等着你們把日本人送來做伴兒的那天。兄弟們,拿刀子,扒了這張祖宗給的臉,別連累了大洋那邊的家裡人。”

黃金崇周圍的人齊齊答應一聲,掏出匕首。黃金崇從耳旁捏起自己的臉皮對俞萬程笑道:“崇爺最後教你什麼是真正的辦大事就不要臉。不要了這張臉,一窮二白,無親無故,來得乾淨,走得光棍兒!”刀鋒在黃金崇手中轉動,從兩腮一個圓轉下來,過額頭、下巴,硬生生地削了一個臉皮下來,旁邊的人有樣學樣,一聲不吭撕割掉了自己的臉皮,剝去了指紋,扔到壁爐裡燒掉。俞萬程眼淚掉了下來,他知道黃金崇等人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撕掉臉皮指紋,就是讓日本警察廳最後無法向世人指證他們的身份,無法向中國方面提起干涉,也無法對在日留學生提出牽連起訴,更沒法報復這些青幫弟兄在中國的家人。

【十、勝負已定】

黃金崇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臉頰,張開黑洞洞的嘴窟,獰笑一聲:“還真他媽的疼死人!弟兄們,跟着我,出了門就不準再說中國話,都跟我喊八嘎牙路。我把姓俞的一推倒,大家就開槍和小日本拼啊。”身後人齊齊說了聲是,黃金崇笑罵道:“一羣土癟三,要說嗨,不準再說是!”拿起麻袋套在俞萬程頭上,不顧俞萬程的死命掙扎,推出門去。

俞萬程被推倒在門外雪地上,聽着前面有日語在叫:“把人放開!把槍放下!”身後黃金崇等人在亂叫:“八嘎牙路,八嘎牙路!”也不知道是前面還是後面開的槍,隨即前後槍聲響成了一片。俞萬程趴在雪堆裡心如刀割。雖然他以前從來看不起這幫青幫流氓,但今夜他承認了,即使這些人不是好人,但他們也有一片愛國心。雖然他們行事極端,不擇手段,但也贏得了自己深深的尊敬。《東京時報》於1933年冬發文,日本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明仁天皇,出生的當夜,有團伙預謀衝擊日本皇宮,被東京警察廳提前破獲陰謀。交火中該團伙無一生還。因一些特殊原因無法鑑別死者身份,初步推測爲持異見之日本少壯派軍人云雲。

此刻黃金崇那張割去臉皮的血肉模糊的臉窟正定格在俞萬程的腦海中,像一塊寒冰鎮靜了他的神志,便是安倍秀寧的倩影也無法讓他的神經再次發熱膨脹。本來長嘆一聲正要認輸的陳參謀忽然聽到俞萬程一聲長吁,緩緩睜開眼睛,對壽老人說道:“別等了,你要的那個詞,這場賭局裡你等不到。”

熊孝先歡呼一聲:“贏了贏了,連贏兩局,第三局不用比了。”陳參謀大喜道:“師座……”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壽老人跌跌撞撞連連後退,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熊孝先罵道:“你這個老日本就別裝了,快把我們師長身上的針拔出來。”俞萬程搖頭道:“還是先拔出藏在各位師兄身上的金針吧。”壽老人面如死灰,但倒也遵守承諾,伸手先將俞萬程身上的金針拔下,又將作戰指揮室裡和尚們身上的金針一一處置乾淨,低聲道:“俞萬程,雖然我此刻任由你們處置,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死了,安倍秀寧的下落你可就再也不知道了。”

壽老人本自詡金針絕學天下無雙,便如神祇將自己高高尊上。但此刻引以爲豪的絕技一敗塗地,極度的自尊瞬間化爲極度的自卑,這句話看着是威脅,其實已接近苦苦哀求乞命。陳參謀冷笑道:“現在你不再囂張了?知道求饒了?只是饒了你,瑤光、玉衡、宏一、福圓的血仇,又到哪裡去討回公道。”壽老人茫然道:“瑤光就是你說過的那個女孩子嗎?可玉衡又是誰?”

陳參謀冷冷道:“便是當年逃出敵窟的唯一一名北斗特工,瑤光的親弟弟。難道他不是在幾日前發現了你的蹤跡,追蹤到你反被你所害嗎?”壽老人怒道:“這紹德城裡水深得很,除了宏一和福圓是我不得已下手,我根本就沒遇見過你說的什麼玉橫玉豎的!又談什麼殺了他!”陳參謀皺眉道:“這就怪了,最後他託人帶給我的信息就是終於發現了和當年事件有關的蹤跡,然後就不知所蹤了。不是你下的手,那又是怎麼回事?”

俞萬程心頭翻騰,沒注意陳參謀和壽老人的對答,他實在不明白安倍秀寧的名字怎麼會從初次見面的兇殘暴戾的怪物壽老人口中說出,掉頭看向塔窗外夜色下在寒風中搖曳的枯枝,心緒又回到了十一年前東京的那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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