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君棋譜

【一、收屍人】

此時伏龍塔上陳參謀正說道:“那夜席間,我因爲交談中聽到紹德市長早年曾跟隨中山先生,在日本與黑龍會有過交往,便隨口問市長以往可曾聽說在日本本土有沒有什麼組織,習慣蒙面穿黑衣,胳膊上還有犬形文身的。市長說從沒有聽聞過,旁邊一名年高的幕僚正好酒多了,笑着插嘴道:‘犬形文身沒見過,穿黑衣蒙面的紹德倒是天天見,城裡那麼多收屍人不都這副打扮嗎?’”

“這句話讓我打了個激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瑤光死後第三天離開南京的日本特使團,難道和電文所指消失在紹德城裡的壽老人是同一夥人?那紹德城不就是特使團的最後落腳點?這場鼠疫的形成,難道是喪心病狂的日寇爲了掩護特使團進城而不暴露身份所製造的煙幕彈?老幕僚接下來的話更驗證了我的想法,他憤憤地絮叨道:‘說起這些收屍人,真是人心不古,貪婪敗德!早前收屍的人手原本夠用,不料用着用着人頭就少了,想是因爲趁火打劫從死人身上搜刮財物,眼看撈夠了就跑路了。’”

“這種喪盡天良的做法,跟掘墓挖墳又有何區別?記得幾十年前在紹德城就發生過多起發死人財的盜墓案,導致民憤鼎沸,一致要求將盜墓賊砍頭示衆,結果還是讓犯人逃了。所以這次我一發現這種情況,沒來得及彙報市長便讓衛兵在城門設下關卡,規定出城必須檢查搜身。”

“封城搜身一舉真是天助我也,那日本特使團因此被卡在城裡出不去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只聽老幕僚還在搖頭晃腦地表功:‘當年討伐盜墓妖人的罪檄正是我親筆所寫,曾在紹德城轟動一時,傳誦經年,檄文裡說,茲有妖人……’我慌忙打斷他的炫耀:‘老先生所說甚是有理,收屍人此舉實在可惡!’”

“既然染病的屍體燒得差不多了。若不怕被非議爲過河拆橋的話,還請市長先生立即下令逮捕所有收屍人,如搜查出趁機打撈死人財物的,必須嚴懲以儆效尤。否則只怕他們撈順手了,撈完死人就搶活人也難說得很。暗想事急從權,雖然我這麼說對紹德城裡的收屍人有失公允,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老幕僚一聽我讚揚他的主意,大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陳長官的建議實在刻不容緩。市長你想,搶劫活人還算好的,萬一今夜外面的收屍人眼見屍體燒得差不多後面沒財路走,想着最後撈一筆,拿悶棍打死活人搜口袋怎麼辦?你說這人一被打死往火堆裡一扔,回頭誰知道是得鼠疫死的,還是悶棍打死的?他們撈完錢就跑路,留下的罪名大家難免算在……’市長聽得張口結舌酒醒了一半,連忙安排憲兵配合我們突擊逮捕了所有的收屍人。細審之下還真揪出了幾個害羣之馬,不過更有價值的情報是,正如那位幕僚先生在席間所說,在撲滅鼠疫的過程中,確實有十幾個收屍人不見了。”

“據有的收屍人回憶,這次確實見過同行裡面有人在搬運屍體的時候不經意露出過胳膊上的犬形文身。然而我們搜身後發現,捕回來的收屍人胳膊上卻全部乾乾淨淨。再細審之下得知,很多在不同地方的收屍人都回憶起有同伴在很短的時間內走開一下,卻再也沒有出現在紹德城裡。起先衆人還抱怨那些人是不是偷懶想逃避重活,再仔細想想,所有收屍人都驚恐地回憶起,原來早先和自己一起搭屍體的蒙面同伴裡,總有個別是從頭到尾也沒說過話的。而走開後消失的正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收屍人。”

“一兩個收屍人這樣說還不足爲奇,但大量出現這種詭異的現象就完全證明了我的猜想。那些消失的收屍人正是在南京出現過的黑衣日本使團。畢竟日本人和中國人在舉止相貌上還是有差異的,而且聽南京的洗衣工說,那些日本人也不是能很嫺熟地掌握漢語,十幾個這樣的日本人陡然進入紹德城裡,必定難以掩飾。所以爲了掩蓋這些無法彌補的特點,纔有了這場鼠疫,幫助他們化妝爲理所當然必須蒙面遮住屍臭的黑衣收屍人,更讓紹德居民無法隨意行走盤問。”

“而這一切,從使團到達南京,除了統一合身的黑衣就沒換過別的衣服看,這根本就是一場在日本本土就策劃好了的陰謀,目標直接指向的就是紹德城。可是照席間那位老幕僚先生所言,那麼多日本特工是不可能就這樣絲毫不驚動關卡走出紹德城門的。那爲什麼現在他們都不見了,就像紹德城裡有什麼巨大的隱形怪物把他們都吞噬了一樣。”

【二、陰陽術】

俞萬程聽了陳參謀的話,笑道:“你這可說得太玄了,一口一個神魔怪物的,倒讓我想起在日本留學時聽到的那些關於陰陽師的傳聞。”陳參謀眼眸中精光閃動:“哦?師座也相信陰陽星相一類的學問?聽說日本最著名的陰陽師是平安時代中期的安倍晴明,被譽爲藏傳佛教密宗與道教拘神符咒之集大成者,一度被日本皇室持重,不知道可有此事?”

俞萬程沉默不語,半晌冷哼一聲:“日本自古到今最受尊敬的有安倍、道摩、東鄉三大陰陽世家,其中因爲安倍晴明曾到中國學習過密宗術法,和當時皇室貴族交往多些,所以相對名氣傳播廣些,實際水平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家族高到哪裡去。”陳參謀驚道:“啊?沒想到師座居然如此博學多識,這番評論便是卑職這樣專門研究日本情報的,今天也是第一次聽說。”

俞萬程看向東方,淡淡地說:“陳參謀你也不用套我的話了。實話說,我當年在日本和安倍家族曾有頗深交情,對其家族中一些因循守舊、莫名其妙的規矩很沒有好感。由此‘厭屋及烏’,對裝神弄鬼、愚民斂財的所謂陰陽法術,是絕不相信的。”

陳參謀正色道:“這個恕卑職無法苟同。古今東西大哲都說過,凡事物被創造出來,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說陰陽星相之學,如果不是能解決一些其他途徑解決不了的難題,又怎能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佔一席之地,始終不被湮沒?生疏的不說了,師座應該讀過《三國演義》吧,羅貫中在書裡所推崇的魏晉陰陽術宗師管輅,留下參透天人合一之奧妙的《周易通靈訣》《破躁經》《佔箕》等鉅著,爲卜相問卦之祖,古賢風采,千年之下依然凜凜生輝,讓卑職不勝嚮往之至。師座怎能用‘裝神弄鬼、愚民斂財’來簡蔽?未免以偏概全!”

俞萬程愕然道:“早年我念私塾的時候就讀過《三國演義》,不過年代久遠,書裡出場人物又太繁多,詳細的倒真記不清了。即使後來閒暇又翻過幾頁,看重的也多是裡面的計謀策略,斬將奪關的描寫,最多能背的出前後《出師表》吧。管輅……有這個人嗎?他是哪國將領?”

陳參謀笑道:“原來師座讀書獨有所好,那倒真怪不得。只因管輅本非魏蜀吳晉任一國的將領,也沒有參加過三國紛爭中任何一場戰役,而是以占卜相卦之學出名,自然被師座忽略了。但羅貫中在整部《三國演義》裡,唯一用筆墨最多最集中來描述出場人物傳記的,還非管輅莫屬。書中講管輅在與新興太守諸葛原打賭中,猜出了諸葛原藏在盒中三樣東西:燕卵、蜘蛛與蜂窩,而被譽爲神算,也被日後算命打卦的術士尊爲祖師爺……”

俞萬程看看天色,不悅地打斷陳參謀道:“陳參謀真是博聞強識,不過演義傳奇裡虛言妄編本就不少,更多是以訛傳訛。我們中國人壞就壞在說話太多動手太少,纔會被日本在國力上趕超了去。比如現在陳參謀你,內憂外患之時,你卻因爲我無意提到一句陰陽術,就跟我把話題扯到古今中外,實在是在謀殺時間啊。”

陳參謀笑道:“實在是剛纔師座提到日本陰陽術提醒了我。中日陰陽術法既出同源,中國的法術應該也可以揪出隱藏在紹德城的日本邪神,大白真相。”俞萬程苦笑搖頭道:“此刻不要說是什麼不知所謂的神魔,空蕩蕩的紹德城裡就是去找一個人,也不異於大海撈針。陳參謀你還是不要再說笑了。”

陳參謀搖頭道:“唯非常時刻方能做非常之舉,解非常之情。不試怎麼知道不行?”俞萬程冷笑道:“行!那就請你趕緊大顯神通,捉鬼拘神吧。只是俞某一介凡夫,幫不上閣下的忙,只能深表遺憾。”

陳參謀笑而不答,轉換話頭:“剛纔師座關於中日國力的話真是發人深省。不錯,本來日本只是中華的附庸狹邦,但在明治維新後短短几十年裡軍力國力直升猛進,將我們泱泱大國逼得捉襟見肘,更在甲午海戰一戰將死中國,說到底還真是因爲比清朝皇室多了點兒奮勉務實的精神。”

“記得前幾年在僞滿洲國的一場皇室宴會上,一名自稱中國通的日本人物酒後當着那些王公大臣的面說,中國人喜歡吃豬肉,所以天性就像豬,總是追求如何讓生活過得安逸。而日本人喜歡吃魚肉,所以天性就像魚,永遠追求在逆水裡遊向更高的目標。以往溪水裡的小魚看見岸上的大豬,以爲龐然大物,自然會心存敬畏。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岸上的豬肥得路都走不動了,小魚卻已經遊入深海化爲巨鯊,回頭再看肥豬哪有不想吞咬之理。”

俞萬程憤懣一笑:“一派胡言!雖然現在從戰略戰備上我們是遜日本一籌,並且中國由於在本土被動作戰,資源犧牲也會更巨大一些。但所謂巨鯊,其實巨傻,不過是一隻海里全身長刺的大頭魚,最大的本事也不過就是將自己的身體吹得鼓鼓脹脹的,挺着刺到處扎人而已。”

“有人怕疼讓它幾分,它就愈加橫衝直撞當自己是海霸王了。不過時間一長只怕自己先把自己撐炸了。世界上將中國看成肥豬想咬一口的大有人在,不過最後都會發現,看着比豬慵懶的中國其實是一隻憨厚的猛象,一旦真正被激怒覺醒,亮出獠牙的時候,只怕打錯主意的傢伙們只剩下被踏成肉泥的下場。”

【三、象飛河】

陳參謀叫了一聲好:“說實話,當時在下也頗有心與他爭辯,不巧有任務在身,只好聊做兒戲,在宴會上日本人愛吃的各種生魚片里加了一些特別的佐料,想是天性如魚的日本人魚片下腹後暗傷同類相殘,不等宴會結束就上吐下瀉個不亦樂乎也是有的。”俞萬程忍不住莞爾:“這也算以毒攻毒了。只是皇室宴會戒備必定森嚴,你是怎麼輕易進出廚房的?”陳參謀笑道:“那次我本來扮的就是個廚子,舉手之勞而已。”俞萬程笑道:“是啊,舉手之勞。我正要請你陳參謀舉手之勞還孝先一個清白,把他放出來如何?”

陳參謀搖頭道:“急不得急不得。師座,剛纔我可說了,當年滿洲皇室宴會上卑職扮演過廚師,爲了不露馬腳,也臨陣磨槍研究過幾天菜譜。要知道天下山珍海味裡最難料理的就是熊掌,燉熊掌講究的就是個火候。火頭太急熊掌就會外熟內生,腥臊吃不得,總得文火慢慢煎熬夠了時間才能入味,才配端上宴席成爲八珍之首。”俞萬程嘆道:“就怕火頭太慢拖的時辰太長,最後席都散了熊掌還在鍋裡耗着。”陳參謀微微一笑:“不會不會,沒有金剛鑽怎敢攬得瓷器活兒。若是糟蹋了熊掌,卑職負責還師座一隻活熊就是。來來來,趁天未全黑,宴席未開,我和師座對弈一局如何?”

俞萬程忍無可忍拂袖而起:“請恕俞某此刻實在沒有心情奉陪。陳參謀,凡事不可做絕,總需留三分底線。城外日寇虎視眈眈,城內將士血流成河,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你身居軍統要職,卻不顧大局,一再給51師掣肘,居心何在?俞某一再忍讓,只是不忍禍起蕭牆之內而見笑於外敵,就說軍統局裡高層,俞某也有些許熟人。當年我留學東瀛時的同窗好友馬文斌,不知陳參謀可認識?”

陳參謀啊了一聲道:“師座何不早說,那說起來真不是外人了。文斌當年就在我隔壁辦公,兩個單身漢,週末沒事總喝杯小酒什麼的。不過兩年前文斌立下奇功,被上面看中已經調離高升了。”俞萬程一愕:“高升了?我這幾年南征北戰,還真和故友生疏了,怎麼一點兒都沒聽到消息?文斌他現在去哪裡了?”陳參謀用官場慣用的語調壓低聲音道:“好叫師座得知,文斌現在可是貴人了。自從兩年前從軍統局調入重慶臨時組政委員會,現在是深得委員長器重的黨國棟樑,算是委員長的貼身秘書,戴老闆也得三天兩頭請他吃飯,才能提前得知委員長的情緒喜怒啊。”

俞萬程沉默不語,半晌輕嘆道:“往昔崢嶸歲月,少年擊水輕舟(化自毛澤東《沁園春·長沙》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等句。其時毛澤東詩詞以瑰麗大氣、激昂壯闊見稱,在國民黨將官中也很有部分喜愛者),沒想到當年一腔熱血慷慨激昂,最後他還是踏入這渾濁不清的政壇了啊。”陳參謀笑道:“師座剛纔的兩句詩聽了有些耳熟啊,小心禍從口出哦。再說,師座也不用給我留面子。從政從軍,不都是爲國效力嗎,總比還留在軍統好吧?做我們這行,冒的險不比別人少,流的血不比別人少,可死活最後不都還留個特務小人的臭名聲?”

俞萬程有些感慨:“大有大難小有小難,戶戶都有本難唸的經。”陳參謀笑道:“卻是個人有個人的福分,可既然提到了文斌,說話就親近了。卑職向師座保證,最多輸一局棋的工夫,自會還孝先一個清白。”

俞萬程食指在桌上一敲:“君子一言!”陳參謀接口道:“駟馬難追。”俞萬程對黑白之術甚爲自負,料想如此和此人無休止閒扯下去,還不如三兩下贏了他利落,便要拿起茶几上的棋盤,陳參謀搖手笑道:“久聞師座阡陌縱橫,全軍翹首,卑職哪敢自取其辱?還是在楚河漢界上向師座討教一二吧。”

俞萬程看了一眼茶几上圍棋盤旁的象棋盒,搖頭道:“那可糟了。早前不知怎麼,這一直擱着的象棋,少了一隻紅相,已經很久沒人下過了。”陳參謀恭恭敬敬從衣袖中抖出一隻木刻紅相遞上:“不妨,師座未歸前,卑職在宏一大師的方丈室恰巧看見一盒象棋蒙塵已久,想也無人用了,順手便拿了一隻相湊滿,可巧就用上了。”

俞萬程眉毛一挑,眼見對手處心積慮有備而來,此刻必然局無好局。但對方卻有所不知,雖然自己對圍棋棋力甚是自負,但自從十一年前因一場棋局慘敗從而遺憾終生後,但凡怡情消遣還好,若以圍棋博彩頭,便有心理障礙無法發揮全力,象棋博弈倒還不至於心存芥蒂。眼見陳參謀已經在桌上布好楚漢,執黑棋就等自己剛纔接過的紅相入局,略定心神,執先手順勢捻紅相飛田字格護住老帥。

這路起手有個名堂,稱爲甘羅拜相。名雖好聽,卻無多大實際用途,乃在先下手爲強的象棋中,執紅棋先手者還黑棋尊讓紅棋先行的人情,以示大度。陳參謀微微一笑:“師座胸襟坦蕩,佩服。”跟着放下中炮對右單提馬之式,俞萬程輕吐一口氣,針鋒相對,順炮直車進三兵,就此廝殺開來。

俞萬程本料陳參謀必有借棋局拖延時間的想法,當是守多攻少,誰知道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對手,下手狠辣勇猛渾不在自己之下,也是一味地以快打快強攻猛打,轉瞬棋盤空了一半,雙方損失相當。但正因爲棋子少了,棋盤越發顯得寬敞,行棋遣子更覺利落,終棋時間反而眼見拉長。

俞萬程不禁暗暗心焦,心焦則意亂,兵行險着間卻露出了一個好大的破綻。眼見對方若是一個海底撈月,車炮對單車,車做炮架炮打單車,便成白臉將殺之死局。可陳參謀停頓片刻,沒有上炮反而回手將黑象又近河界一步,俞萬程不由暗呼僥倖。擡頭看見陳參謀微笑不語,忽然心頭一動:“飛象過河!承讓。”

【四、絕世譜】

衆所周知,圍棋有圍棋的軌跡,象棋有象棋的規矩。馬行日,象行田,過河卒子頂大車,這是鐵錘不變的棋理。而象不可過河,帥不可出田,更是千錘不破的界律。陳參謀此刻逆棋理提象近河界近乎廢棋,自然不是想推陳出新異想天開,實是還俞萬程開始那式甘羅拜相的人情。不過就勝負而言,實在已分高下。放在以往,俞萬程早已推枰認輸絕不糾纏下去,但此刻棋局勝負卻關係到關入禁室之忠心耿耿的部下清白,只好咳嗽一聲,低下頭當作沒看見陳參謀臉上的笑容,乘着對方調象遠離之際,回車移帥提馬配炮,落井下石暗暗慚愧。

這回輪到陳參謀皺起眉頭,掂着黑將遲疑不落,忽然“啊”的一聲輕呼站起。俞萬程大喜,以爲對方自認敗局已定,就此不願和自己糾纏下去,不料陳參謀卻是滿臉笑容,拍手道:“誰想天下竟有這種巧事,真是天意啊!”

俞萬程奇道:“什麼?”陳參謀笑道:“眼前這盤殘棋,無意中竟和一局絕世棋譜的記載不謀而合。可見世間萬物,一啄一飲皆有定數。”俞萬程心中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輸了,事便來了!臉上卻做關切狀道:“哦?那可真是巧事啊!是《竹香齋象戲譜》,還是《心武殘編》,或者《淵深海闊譜》?這都是俞某有聞而無緣一見的佳譜妙局,陳參謀你既然見過,就快快走幾步讓俞某長長見識吧。”

陳參謀笑道:“這幾部棋譜雖然著名,但到底還是世俗的棋譜,稱不上絕世。面前這局殘棋,卻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局面,說起來,恰巧開局前我還和師座提過相關的趣事。”

俞萬程愕然道:“提過?我們開局前有提過什麼棋譜嗎?”

陳參謀笑道:“我們不是提過《三國演義》裡的管輅嗎?這個棋譜恰巧就出在書中記載的管輅和趙姓少年的故事裡。”

“說有天管輅坐在田頭看人種田,忽然對着田裡一個插苗的少年喊道:‘小夥子你過來一下。’少年聽見有名的管神相喊自己,以爲有什麼好事,連忙跑過來。管輅仔仔細細地對少年的臉看了一遍,長嘆道:‘說起來小夥子你眉清目秀的,長得真不錯,可惜啊可惜,就是沒壽相。我看你還可以活三天,就別幹活兒種田了,回去料理後事吧。’”

“少年當時就蒙了,一把拉住管神相不放,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管神仙你得救我,不然我跟你沒完。’管輅被他纏得沒辦法,猶豫片刻緩緩說:‘我不是神仙,但我可以幫你和神仙拉上關係。你看到不遠處那座山沒有?你趕緊回去,準備一盤鹿脯一罈好酒,爬上那座山找到中間的石亭,亭子裡有一個穿白衣服和穿紅衣服的在下棋。你別說話,只管倒酒盛肉。等他們下完棋,問你話的時候你就像現在這樣使勁哭,求他倆救你一命。’”

“少年連忙回去按管輅說的買好酒肉爬上山。亭子裡真有一紅一白兩個人在下棋。於是少年乖巧地跪捧進肉倒酒,紅衣白衣兩人正下棋下得入迷,也沒看是誰這麼殷勤,捻起肉就吃,端過酒就喝,就這樣耗了一天一夜後終於棋局終了,擡頭一看……”

俞萬程忍不住打斷陳參謀的話頭道:“陳參謀,你不去做說書先生真的屈才了。不過今天我只能再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講故事,說完你就得給我落子。”陳參謀微笑點頭,繼續道:“好,就三分鐘。話說紅衣人和白衣人看見少年驚訝地說,這不是趙家的孩子嗎?你跑這兒來幹嗎?趙姓少年就哭喊着要兩人救命。因爲兩人吃了少年敬奉的酒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意思甩甩袖子走人,就掏出一本賬簿對少年說:我倆本是天上掌管萬物生死的南鬥星君和北斗星君。南鬥主生,北斗主死,今天偷空跑到凡間來下棋,沒想到無意中受了你的人情。少年你本來註定後天滿十九歲就要死,但我們現在還你的人情,在十字前面再添一九字,讓你活到九十九,夠意思了吧?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這手是管輅教你的,你替我們警告他,再隨便泄露天機,必有報應。說完兩人化作一紅一白兩道霓光沖天而去。”

俞萬程冷冷打斷道:“故事好大的破綻。要知道中國自古北斗就有七顆星,加上南鬥星,八星匯聚夠打兩桌麻將的了,哪裡有兩人下棋的道理?”陳參謀笑道:“這師座就有所不知了。何止北斗七星,按民間傳聞,南鬥也有六顆星。但中國自古有北斗分則爲七,合而爲一,南鬥分則爲六,合亦爲一的說法。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當時趙姓少年因爲在供侍南北星君的那一天一夜中,將星君所下的棋路都記了下來,你說巧不巧,裡面有一路北斗七步殺,正和此刻師座與我面前的殘局一樣啊!你看說完正好三分鐘。”

俞萬程慍怒道:“說了一圈你又繞回來了。可神仙的事你陳參謀又是從哪裡知道的?”陳參謀笑道:“好叫師座得知。話說那趙姓少年下山來,感激管輅的恩德無以爲報,便將這腦子裡記下的星君棋譜贈給了管輅。管輅因爲少年轉達的仙人警告,也不敢再多惹是非,於是將棋譜封存,作爲警誡後人不可挾技妄爲的信物,一代代秘傳了下來。”

【五、重開局】

俞萬程怒道:“既然是秘傳,你又怎麼看得到?”陳參謀笑道:“那是因爲十年前,上海灘青幫黃金榮黃老爺子送還蔣委員長門生帖的時候,棋譜秘本便是隨帖贈寶之一。正巧戴局長和老爺子另一門生杜月笙先生有結拜之誼,便做了轉送的中間人。戴先生生性好棋,忍不住做了棋譜臨摹,封存在軍統局的機密櫃裡。又恰巧卑職就是保管機密的人,所以……”

俞萬程苦笑。要說上海灘乃三教九流的匯聚地,裡面出了什麼稀罕寶貝都不奇怪。當年蔣委員長還叫蔣志清的時候,在上海當混混撈世界,欠了一屁股賭債走投無路,只好拜在黃金榮門下求庇護,這事自己也有耳聞。後來委員長髮跡,黃老頭子乖巧會做人,把當年的門生帖封還討得委員長歡心的事,更是官場溜鬚媚上必學之教案。可是從陳參謀嘴裡說出來,總是讓人覺得不靠譜,這不擺明了讓人沒法查嗎!四個證人:委員長、黃金榮、杜月笙、戴笠!又是揭傷疤的事,中國還有誰能、誰敢去找這四尊佛爺覈實真相?

陳參謀也看出了俞萬程的不忿,笑道:“既然師座對我所說的棋譜來歷不信,陳某也不願被當作信口雌黃之人。不如我和師座重新起個賭注吧?”俞萬程反問道:“還有什麼比老熊清白更重要的?”陳參謀放下棋子道:“既然天意註定讓師座和我的殘局暗合古賢佳譜,仙人遺局重現人間,自然不可輕忽,彩頭多少也得配得上棋譜的分量——不如我們就以此局勝負,定紹德城的存亡如何?”

俞萬程霍然站立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沉聲道:“陳參謀,剛纔你說的我沒聽清楚,請重複一遍!”陳參謀隨意笑道:“師座哪裡是不明白?不過是要落卑職個註腳。不錯,卑職的意思正是,孝先的清白分量尚不足壓得住仙人棋局的枰星。但只要師座贏了這盤殘棋,陳某管保城外日寇退避三舍,51師軍威長存……”

俞萬程一把按住桌上的手槍,死死盯住陳參謀:“陳參謀!你到底是什麼人?”陳參謀笑道:“中國人!”俞萬程沉聲道:“那你可知,若是中國人爲日本人當說客便是該殺!”陳參謀笑道:“師座多慮了。陳某雖然不才,還不至於忘本叛宗。”俞萬程盯了陳參謀眼睛半晌,見不到一絲畏懼退縮的痕跡,才緩緩坐下低聲道:“那你憑什麼做這樣的擔保?”

陳參謀笑道:“牌局未開籌碼先露,那賭得還有什麼意思?師座放心,陳某敢誇海口,自有一手王牌。就不知師座你敢不敢賭?”俞萬程再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面前棋局,覺得總是勝多敗少,但還是不放心地追問一句:“那如果我輸了又如何?”

陳參謀低聲道:“如果師座輸了,卑職只求師座答應陳某一個要求。”俞萬程追問道:“什麼要求?”陳參謀笑道:“什麼要求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只肯定無損民族大義。”俞萬程點頭斬釘截鐵道:“那好,只要不傷大節,即使俞某人的性命前途,我也可以交給你。”陳參謀沉聲道:“君子一言。”俞萬程回道:“駟馬難追!請落子。”

陳參謀鼓掌道:“師座爽快!請看北斗七步殺的第一步,誘虎奪穴。”眼見陳參謀拐馬退車反行臥槽馬殺之式(馬位於對方咽喉線三七路位置上將死對方的殺法),俞萬程功敗垂成,反而丟了一過河小兵,不禁變了臉色,但心道這一着果是極精妙的棋子,讚了一聲好,也調出了車橫衝,卻見陳參謀微笑看着自己並不落子,心裡實在有點兒怕了這位花樣百出的對手,小心翼翼問道:“又有什麼事?”

陳參謀道:“卑職就是想,哪怕贏了面前這局棋,只怕師座也不會打心裡相信世間有可通星宿之術,棋譜出自星君對弈。”俞萬程微微一笑不理會,陳參謀正色道,“看來只有卑職請下南北斗星君,捉拿異國邪神壽老人歸案,才能重得師座的信任了。”

俞萬程還不及說話,陳參謀已轉身將七神東來圖貼上作戰畫板,指着畫上瘦臉長鬚手持寶杖的壽老人義正詞嚴厲聲喝道:“便是此尊邪魔,先後在金陵、紹德興風作浪,喪心病狂,殘害中華,天怒人怨。今日卑職要當師座之面請南北星君審判此魔,掃蕩邪氣,還人間一個公道。”

俞萬程苦笑道:“你愛怎麼着怎麼着吧!只求你快快落子。”陳參謀笑道:“古有關雲長下棋時刮骨療傷,今有卑職陪師座落子間降魔拘邪,都是佳話。相傳人無三魂則亡,神無七魄則滅。這神魔七魄便藏於面上七竅中。待卑職先請出北斗第一星陽明貪狼天樞星,拘壽老人左眼竅侍犬魄到。”

【六、定魄針】

陳參謀迅速捻起桌上一根定紙的細針釘入圖畫上壽老人的左眼竅中,回身笑道:“拘魄不誤落子時。師座請看北斗第二殺,浪後洪波。”遂移馬進宮形成掛角馬殺之局(馬位於底線或宮頂線兩個肋道將死對方的殺法)。俞萬程不得不移帥以避其鋒,陳參謀乘機轉身再將一根細針釘入壽老人的右眼處,沉聲道:“有請北斗第二星陰精巨門天璇星,拘壽老人右眼伏豕魄到。”

一針既下,陳參謀轉身落子,卻是八角馬殺(馬與將位於九宮的對角,用其他子一舉將死對方的殺法),配合黑馬越過河界的卻是俞萬程以爲無用未及出手除去的過河黑卒,他看了一眼後悔不已的俞萬程,笑道:“這是第三殺,暗度陳倉。”

俞萬程沉思片刻,毅然舉車吃卒,隨即紅車也被跟在卒後的黑馬吃掉,雖然以車換卒損傷巨大,但車卒同歸後紅方棋局豁然開朗,倒不像剛纔容易顧前失後。俞萬程長舒一口氣擡頭見陳參謀正將第三針定入壽老人左耳竅,沉喝一聲:“有請北斗第三星真人祿存天璣星,拘壽老人左耳雀吟魄。”

第三針後陳參謀也棄車保另一黑馬過河,依然緊盯紅帥不放,沒幾步就形成雙馬飲泉之勢。眼見剛剛豁朗的紅方棋局變得比剛纔黑棋卒馬起舉時更加舉步維艱,俞萬程茫然擡頭道:“這招又叫什麼名堂?”陳參謀笑道:“星宿七步殺第四殺,疾雷貫耳!師座您慢慢想,待卑職請出北斗第四星玄冥文曲天權星,拘壽老人右耳噬鰂魄。”說話間第四根針已定入壽老人右耳竅。

俞萬程不理會陳參謀的神神道道,看棋沉思。他對陳參謀的這套類似神棍的把戲嗤之以鼻,但對面前所謂的星宿殘局卻不敢掉以輕心。從第一步誘虎奪穴到現在的第四步疾雷貫耳,確實稱得上精妙佳作,倒不像陳參謀臨時編出來騙人的。棋即是局,棋局即是佈局。但凡佈局的目的無外乎給對方設套。棋局越是精妙,只怕陳參謀給自己設下的圈套越複雜。可是自己既然已經應戰,一隻腳已經踏進泥潭裡去,想抽身哪裡找得到藉口?

陳參謀看俞萬程舉棋不定,微笑道:“師座有心事啊?關心則亂,乃對弈大礙。”俞萬程沒好氣地回道:“當然有心事。既然你已經將賭注改爲紹德存亡,那孝先的清白又何時得證?”陳參謀“啊”了一聲笑道:“我倒險些忘了這茬兒。看在師座答應卑職如此爽快,卑職也還師座一個人情,你只管放孝先出來好了,我自會讓真兇現形。”

俞萬程凜然道:“這不是你陳參謀隨口搪塞的事情。放孝先容易,可你若是不能隨之證明他的清白,伏龍寺僧人必然認爲我們51師草菅人命。現在51師死傷殆盡,前途迷茫,更不能最後留給紹德城一個蠻橫霸道的口碑,否則下去了,你讓我怎麼面對八千死去的兄弟?”

陳參謀笑道:“師座不必擔心,此刻真相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面,卻離水落石出不遠。只要孝先出現在這個屋子裡,真兇必會隨之現形的。”

【七、怒沖霄】

俞萬程深知面前這個人,不想說的話不到時候,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會吐出來。搖搖頭大喊一聲勤務兵,剛從城門處跑回來氣喘吁吁站在門外的大鬍子勤務兵連忙喊了一聲:“到!報告師座,我還沒來得及去燒晚飯。”俞萬程沒好氣地訓道:“就知道吃!誰問你晚飯的事了?你去樓下把熊孝先給我放了。要是福圓和尚他們攔阻,就說……”

俞萬程望向陳參謀,陳參謀笑道:“就說宏一是被日寇派入紹德的間諜殺的。我和師座已經在宏一的遺物中發現指證真兇的證據,放出孝先就是讓他親手抓人洗清冤屈。”大鬍子勤務兵吼了一聲:“知道!放出熊營長我就去燒飯!”噔噔噔下樓去了。俞萬程搖頭對陳參謀苦笑道:“這傢伙!全師最能吃的就屬他了。以往有事找不到他,去廚房一捉一個準兒。不過從兩天前劉廚子去找做菜的材料被日機炸死後,他這勤務兵連廚子的職都兼了。雖然難爲他,不過那飯菜做得那叫一個難吃……來來,承你情終於要還孝先清白,我再落一子。”

俞萬程推紅士上前,逼住黑馬腳。陳參謀點點頭,立馬抽車,幾步間逼得俞萬程紅士又縮回盤底,笑道:“第五殺,白馬現蹄。勤務兵做飯菜雖難吃但忠心可嘉。你聽,他這嗓門吼得整座塔都聽得見。”說話間第五根針已定入壽老人左鼻竅拘壽老人緋獨魄,請的乃是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貞玉衡星。

不用陳參謀提醒,俞萬程也聽得見樓下勤務兵的大呼小叫:“讓開讓開,師座讓我放熊營長出來抓殺死宏一大師的日本間諜。什麼?我們怎麼知道的?陳參謀在宏一大師遺物裡找到線索了唄!哎呀,熊營長你看仔細,不是福圓是我!別打別打!”

隨即另一條大嗓門加了進來:“福圓禿驢你給我站住別跑!你敢潑老子污水!老子……我的槍呢?大鬍子你槍借給我,我打得你福圓渾身是嘴讓你賴個夠!啊!別咬,小和尚你給我張嘴!啊!疼疼!”大聲的呼疼聲中夾着勤務兵驚慌的叫喊:“槍,熊營長你不能拿我的槍砸和尚的光頭啊!師座和陳參謀正等你上樓帶人抓間諜呢!哎哎,當心槍走火!”

忽然樓下砰的一聲槍響,一片驚叫後陡然寂靜。俞萬程和陳參謀一驚,顧不上下棋都站了起來。片刻後,只聽熊孝先大吼道:“陳參謀!老子被關起來全是因爲信了姓陳的鬼話!臭和尚都給我滾開!老子上樓跟姓陳的拼了!”俞萬程有些擔心:“老熊好像真毛了,不會打傷人了吧?要不你先避一避?”陳參謀搖頭笑道:“不會,要是槍走火打着人,現在就該有和尚哭了。師座你不用管我,我要的就是借熊營長現在這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沖霄怒氣幫我誅邪。”話沒說完,熊孝先已經目露兇光旋風一般舉槍衝進了作戰指揮室。

俞萬程連忙站起喝道:“熊孝先,把槍放下!”熊孝先怒火中燒,連連搖頭:“師座,這回老熊可不能聽你的,我真是被這姓陳的坑苦了。老子今天……”熊孝先越說越氣,猛地把槍對準了陳參謀。

俞萬程拍桌子怒喝:“反了你了,信不信我先一槍把你崩了?!”熊孝先喘着粗氣一隻手抖得持不住槍,看看俞萬程又看看陳參謀,憋屈得眼睛都噙着眼淚,忽然大吼一聲把另一隻手也放上槍柄緊緊握住,黑洞洞的槍口只對着陳參謀的眉心顫動:“福圓他們咬定我殺了宏一,說到底還不是姓陳的讓我幫他搶了宏一方丈室引起的?和宏一有仇的是他,他纔是真兇!”

【八、濟世針】

陳參謀長嘆一聲:“陳某死不足惜,只可惜51師戰死的兄弟們的清譽,和剩下弟兄們的性命,都這般輕輕葬送在熊營長手中。”熊孝先又氣又急:“姓陳的你死到臨頭還含血噴人,你說,我怎麼對不起兄弟們了?!老子殺了你這個騙子怎麼就對不起兄弟們了!”

陳參謀輕輕坐下,掂起棋子:“熊營長你想知道嗎?想知道就先把槍放下。陳某人沒有對着槍口說話的習慣。”熊孝先惡狠狠地對着陳參謀看了又看,忽然鬆開左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怒道:“操他孃的!明知又要被你套住了,但就是不能不聽聽你到底要放什麼屁!憋死我了!”用力地把槍砸在地上,吼道,“你說!我怎麼就對不起51師的兄弟們了!”

跟進來的勤務兵連忙把槍撿走。陳參謀不理暴跳如雷的熊孝先,掂起棋子對俞萬程笑道:“師座,現在熊營長放出來了,我們可以繼續專心下棋了吧?”熊孝先大吼道:“棋?下棋?我被冤枉被關押的時候難道你們就在這兒下棋玩兒?!不行,姓陳的你得給我說清楚,否則老子立刻掀翻了你們的棋盤。”俞萬程連拍桌子輕喝道:“孝先你不要吵!”隨即對陳參謀道:“不過孝先說得在理。如果陳參謀你還不把事情說清楚,我心裡也堵得慌亂,不能凝神下棋。”

陳參謀點頭道:“好吧,既然師座和熊營長都這麼堅持,那我就從宏一之死說起。確實,正如師座所料,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熊營長絕對不是兇手!”

熊孝先立刻跳了起來:“他孃的,敢情姓陳的你開始就存心冤枉我啊!”陳參謀點頭道:“不錯。不過熊營長你不要衝動,聽我把話說完。我所以先定你的罪,是爲了要讓真正的兇手放鬆警惕。也就是說,現在能揪出真兇,第一功正是你熊營長立下的!師座,這裡我建議給熊營長記上忍辱負重、引蛇出洞的頭功。”

俞萬程“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熊孝先摸摸頭上纏着的繃帶嘿嘿笑了:“是嗎?嘿嘿,不就被關了會兒嗎,就算我立功了?這樣不好吧,要不這頭功還是讓給你陳參謀……不對!我被關半天你這麼輕描淡寫地一說就算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俞萬程不耐煩地打斷熊孝先:“孝先你不要鬧!陳參謀,當時宏一身死,身邊只有孝先,但陳參謀你卻說從開始就知道孝先不是兇手,不知是何緣故?”

陳參謀朝熊孝先一笑,從軍衣袖中掏出一樣東西:“因爲昨夜我曾在方丈室牀下搜出此物,只想不明白是做什麼用的。今日聽到宏一大師兩句遺言,才明白此物就是問題的關鍵。”俞萬程低聲回憶道:“唯願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賜濟世金針,度人間悲厄,解人世憂慮。原來宏一死前這句遺言,是想告訴我們解開一切疑問的最終線索,就在你手裡的這根針上。只不知最後一句‘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又作何解?”

陳參謀手中捻着的,正是一根針。但遠比在作戰畫板上定紙的細鐵針來得細,有的部位還依稀帶有金色光澤。陳參謀見俞萬程目露好奇,索性將針放在手掌上攤開。這時俞萬程才發現,原來這根細針本是被陳參謀折在手中的,一攤開就恢復了原來的長度,比定紙針長出太多,且質地異常柔軟,不像鐵質。大部分針體已經日久暗淡,只隱約閃着金色的斑駁部分像是鎏過金,隨着陳參謀呼吸在掌心微微顫動。

陳參謀收針回袖,搖頭道:“大師每句話都有深意,我等俗人也不見得能句句揣摩出玄機。但熊營長佔據方丈室後,直到昨夜之前,我日日搜索也從來沒發現過這根針。而有方丈室鑰匙的只有我、熊營長、宏一三人。所以看來宏一大師今天要對我們說的話,早在昨夜就已經安排下了伏筆。”

俞萬程沉吟道:“這麼說,宏一早就看穿了你和孝先演的雙簧,在努力想把什麼信息透露給你。但他有很多和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爲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們呢?”陳參謀低聲道:“這正是我們要解開的謎啊。師座剛纔問我爲什麼能確定孝先不是兇手,是因爲我知道這根針有可能關係到宏一死亡真相的時候,立刻回憶從昨夜這根針出現在牀下,到今天晚上宏一身死之間,宏一可曾有異於往日的穿着、打扮、舉動。然後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宏一屍體右邊太陽穴貼的膏藥上。”

俞萬程愕然道:“怎麼?狗皮膏藥這種東西有什麼異常嗎?”陳參謀笑道:“師座可能沒注意到,宏一今天早上終於換新膏藥了,而換藥時間,也是昨天夜裡。”

【九、經外穴】

陳參謀道:“宏一太陽穴上的膏藥從我們來紹德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染滿油汗骯髒變色了,可見很久沒換過了。便到昨天下午,我印象裡他貼的還是那塊舊膏藥。偏偏今天早上見到他的時候,換成了乾淨的新膏藥。”

“這種去頭風的膏藥,要保持藥效,最多三五天就得換帖新藥,我早就覺得宏一始終貼着一塊舊膏藥不合情理,只是怕也有可能是宏一生性吝嗇的原因,詢問的話有傷體面。可師座您記得在樓下談話時,宏一不止一次摸過太陽穴上的膏藥嗎?於是當時熊營長和福圓爭執時,我趁亂偷偷揭開那塊新貼的膏藥看了一下。”

俞萬程追問:“你發現了什麼?”

陳參謀道:“血點。在膏藥上有非常非常小的一個血點,聯想到宏一留下的金針,我才能在血點對應的宏一太陽穴上找出一個細到極致的針孔。由此可見,宏一在昨夜就料到今天會被人用針刺入太陽穴而死,纔會去方丈室牀下放上這根針,並換了膏藥提醒我們。可奇怪的是,那塊新貼的膏藥上卻沒有針眼,說明兇手作案的時候是揭開半邊膏藥刺針入顱後再貼復原位,這種精細的近身操作絕對不是宏一看見就躲的熊營長所能爲,所以……”

俞萬程點頭道:“說得沒錯,就這奇怪的致命傷完全可以洗刷孝先的罪名。”陳參謀搖頭道:“還不行。我始終無法解釋,兇手是怎樣做到在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真身的情況下下手殺害宏一的。”俞萬程也搖頭道:“確實難解釋,我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形狀的針,看這麼軟的質地,當然是沒法扎進皮肉做兇器的。不知道宏一又是從哪裡弄來……”

忽然一直髮愣的熊孝先叫了起來:“怎麼沒辦法扎進皮肉?這根是鍼灸用的金針啊,在醫生手裡多糙的皮肉都扎得進去!”俞萬程慍怒道:“孝先你不懂不要亂說話,中醫用的金針最多也就二寸六七,這四五寸長的軟針如何受力能扎進皮膚?”熊孝先急得亂跳:“亂說話我就是和尚生的!師座你是沒遇過高手啊,那二寸六七的金針都是徒子徒孫用的!我跟你說,當年我……”

俞萬程眼見剛洗刷清白的熊孝先又要自己跳回泥潭,急怒道:“閉嘴!”陳參謀慌忙對熊孝先笑道:“陳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熊營長居然深通懸壺濟世之術!”熊孝先嘿嘿一笑:“你可別擡舉我。老熊大老粗一個,哪懂什麼看病治人啊?不過我老熊參軍前開武館的時候,隔壁就是有名的孫家醫館,館主老孫秀才一手好針術,每個月都得給我扎個兩三回。這針一紮下去人就不能動了,就留個嘴巴說話。我就跟孫秀才拉呱兒啊,然後就聽他說這金針吧,軟軟的……”

俞萬程忍不住喝道:“說重點!你在孫家見過這麼長的金針?”熊孝先不服氣地頂回道:“我這不是邊說邊想嗎?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好不好?師座你別打岔,一看你吹鬍子瞪眼我就會忘事。”陳參謀忙道:“不急不急,熊營長你慢慢說。”熊孝先撓撓頭皮道:“我記得孫秀才說,說什麼的?”

陳參謀微笑着接道:“他說金針是軟軟的。”熊孝先一拍大腿:“對啊!老孫秀才說這種鍼灸用的針都是銀子做的,銀子這東西時間長了會發黑生鏽。”俞萬程忍不住道:“什麼生鏽?銀子變色那叫氧化!”

熊孝先不滿地瞅了俞萬程一眼道:“哪有洋化,金針是中國的,洋人不會用金針!所以怕銀子生鏽外面還得再塗一層金。銀子本來就軟啊,再拉這麼長做成細針,你說得多難使喚?”

“那就得拼指頭上的功夫,全靠巧勁認穴下手。練金針扎穴都是從半軟不硬的竹籤子練起,從粗到細,最後練到竹絲扎毛孔,合格了才能用二寸金針。再從短到長,越長越是顯本事。他說人身上,除了穴道圖裡畫的三百六十五處明穴,還有七十二處隱穴,也叫經外奇穴。”

“扎明穴沒啥了不起,位置就在皮膚表面。但隱穴可了不得。隱穴是穴道圖上不標的,因爲它不在皮膚表面,躲在人身體裡十萬八千里,兩寸多的金針根本夠不着。孫秀才說只要能控制隱穴,就可以讓活人隨便什麼時候死,也能讓死人隨便什麼時候活。不過隱穴特別嬌貴,除了細如牛毛的金針,稍微硬點的東西碰了,會發生啥事就誰也不知道了。所以一般師父怕出事,都是不敢教徒弟的,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少——要不是你們這次遇見我……”

俞萬程陰沉着臉道:“遇見你特別能扯是嗎?”熊孝先又要急,陳參謀打圓場道:“隱穴之說應該不是熊營長亂說。卑職曾查閱過軍統記載奇聞逸事的檔案,說清朝時候有太醫因家中變故分神,失手扎重了道光皇帝的一處隱穴,害的皇帝年紀輕輕就開始咳血,連夜脫逃後流落民間,也許這位孫秀才就是當年太醫傳人也未可知。”

熊孝先一拍大腿:“哎呀,這你都知道?孫秀才說學金針扎穴是要天賦的,他自己用的金針長三寸兩毫,能夠着一兩處隱穴,在街市已經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他祖父昔年用到了三寸五毫,所以穩坐太醫院第一把交椅。傳聞只有他祖上在唐朝太宗年間人稱藥王的孫思邈能用五寸金針,《西遊記》裡說的唐太宗遊陰司後來又返陽活了十二年,其實就是皇帝病得假死都放到棺材裡了,又被趕來的孫思邈一根金針扎隱穴搶救過來的。不過後來這五寸金針的功夫只被唐朝開元年間一個日本人學了去,那個誰,那個名字很怪的誰誰……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就記得那名字太難唸了……”

【十、敗愁城】

陳參謀緩緩道:“憶昔開元盛世日,天下朋友皆膠漆。檔案裡記載當年傳承金針之術的人是阿倍仲麻呂。”熊孝先一拍桌子:“陳參謀你真神了!對,就是‘阿爸腫馬臉’!不對,你冤枉我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可不能誇你!哎,師座你說會不會這日本人出生時他爸長着一張馬臉還被人家打腫了,才取這怪名?”

俞萬程低聲道:“孝先不要亂說,阿倍仲麻呂是歷史上一位值得尊敬的日本友人。”隨手棋盤上炮借帥做炮架,一記海底撈月,直打對方單車。眼見對方不回馬自救便得雙車盡滅,才長吁一口氣輕聲吟道:“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但我覺得稱他的漢名晁衡更合適。”陳參謀點頭道:“是啊,卅年長安住,歸不到蓬壺。一片望鄉情,盡付水天處。史載晁衡活着未能迴歸東瀛,直到去世方由後人護送遺物歸國。想必五寸金針之絕學就是在那時傳入東瀛。沒想到昔日中日友誼的見證,竟成爲今日的殺人利器。”俞萬程亦點頭道:“如此看來,宏一之死,果然和日本人有關,只是何時動手的還是個謎啊。”

原來俞陳二人所說的阿倍仲麻呂和晁衡,名雖不同,實爲一人。阿倍仲麻呂是唐時大和國(古日本)著名遣唐留學生,中日交流傑出的使者,因慕中土文化漂洋過海,在唐期間改中華名字晁衡,和當時的名士李白、王維等皆有過命的交情,亦被譽爲天才詩人,聰慧敏捷之稱盛於一時。晁衡留唐五十四年,歷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爲促進中日文化交流鞠躬盡瘁,建立了不朽的功勳。俞萬程早年初留學東洋,常以此賢精神勉勵自己,自然不會陌生。

但近年來日本狼子野心畢露,貪婪地鯨吞蠶食中華大地,兩國關係交惡到無以復加,阿倍仲麻呂這一具有和平使者意義的名字雙方自然都不願提及,沒想到今日卻和此時紹德城中伏龍塔的兇殺案扯上關係。陳參謀望向塔外夜色道:“有謎必有解,聽了熊營長剛纔所言,我倒是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只怕我們早前關於宏一死因的推測,很大部分被自己的眼睛誤導了。會不會有可能……”忽然沉默不語,低頭看向棋局,啊了一聲道:“原來師座已經落子了。那就請看我的第六殺,劈開蒼穹。”單車不退反進,吃掉紅士,俞萬程毫不猶豫,下意識地將紅炮跳過帥頭,打去黑車,忽然一聲驚呼,持炮的右手微微發抖。

熊孝先不懂象棋,一時不知道發生何事,連問師座怎麼了,陳參謀掉過頭去,輕輕將第六針往畫上壽老人右鼻竅刺入道:“請北斗第六星北極武曲開陽星,拘異國邪神第六魄畜慧魄到。”俞萬程疲倦地擺擺手道:“陳參謀你不用拘神捉鬼了,你就說這七步棋從地獄所得,我也信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看來棋藝到底沒有心機重要。”

陳參謀似聽不出俞萬程言下的諷刺之意,依然一步拐上黑馬,逼緊紅帥。此時俞萬程紅帥前方已被自己的紅車堵住,下方被自己中落的紅士堵死,往左便是湊上請黑馬斬殺,往右正與黑將相對,已成困斃之局,茫然問道:“這第七殺可有名稱?”陳參謀低聲道:“有,喚作日落危城。”俞萬程聞言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想到51師眼前的困境已不可解,低聲道:“呵呵,日落危城,日落危城。真的是四面楚歌,日落危城啊!”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連忙撫額遮掩。

一時作戰指揮室裡寂靜無聲,便是粗獷的熊孝先也察覺了俞萬程情緒的低落,不滿地對陳參謀道:“我說陳參謀,師座都認輸了,你還要推石頭下井把人往死裡逼!這最後一步不走完能挖了你的心還是怎麼的?”俞萬程擺手阻止熊孝先說下去:“既然輸了,不知陳參謀你要求我所爲何事,便請直言。”

熊孝先搖頭叫道:“姓陳的也哄你打賭了嗎?師座你這可上了大當!這姓陳的居心不良啊,我幫他捉弄宏一也是跟他賭宏一私釀的老酒年份賭輸,沒辦法才答應的!”再要說下去,忽然塔樓下和尚們不知爲什麼叫嚷起來,吵鬧聲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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