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綠化帶裡的玉蘭開花了, 白中透着粉,白天看起來如塗了胭脂的女子的兩腮。可現在是晚上,被路燈光線一打, 又彷彿瑩瑩閃着光, 扎得人眼疼。趙琪偏着頭往窗外瞧了片刻便回過頭來直視着喬正諺, “善戰者, 不拘其法, 這是喬振華父子教會我的。他們太狠太狡猾,這樣步步緊逼,正諺, 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如果再籌不到錢, 我們先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費了。”
雖極力控制, 還是無法遮掩聲音裡略帶的顫抖。一看到王世昌那張滿臉橫肉的臉, 她就噁心地想吐,可是她沒有辦法, 喬振華父子人前對喬正諺照顧有加,大力支持他的度假村項目,暗地裡卻處處使絆,讓他舉步維艱。
喬正諺的父親喬振邦在世時,董事會那幫人個個以叔伯自稱, 誇獎他年少有爲, 是可塑之才, 承諾將來若有什麼事情, 定會鼎力相助。可如今人走茶涼, 誰還記得當初的寒暄之語,個個自掃門前雪都來不及, 稍有幾個對他父親忠心耿耿,肯幫助他的也大多被他那精明的大伯安排回家養老了。他們是人多勢衆,喬正諺卻是獨臂難撐,她實在沒有辦法看他陷入困境而無動於衷。她說,“正諺,我只是想幫幫你……”
“我不需要,”喬正諺打斷趙琪的話,車頂的燈光不算暗,趙琪卻有些看不清晰他臉上的表情,只覺他的聲音冷到了極處,“你以爲你這樣做,王世昌他就肯幫我們了,別說他不是個傻子,就算他是,我也不需要你用這樣的……方式來幫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告訴你,趙琪,就算我真的被喬氏掃地出門了,我也不需要你這樣來幫我。”
滾燙的水從花灑裡留下,皮膚被灼得一陣陣刺痛,趙琪拼命地揉搓着臉部的肌膚,直到它變得通紅通紅。當王世昌的脣觸到她的臉時,她緊握雙拳,指甲都嵌進手心裡,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心裡只想着忍一忍就過去了。喬正諺出現的時候,這樣的場合,她只覺得無比難堪,可卻又有一種如釋重負和意外之喜,沒有想過他會來救她,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可內心卻暗暗期盼他會出現,他終究還是來了,如夢境中一般。即便她明白他只是不想欠了自己,可他到底還是來了,帶她離開那種骯髒的境地。
喬正諺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裡如往常一樣留了一盞落地燈,很安靜,沒有那位香港諧星熟悉的笑聲,沙發上也沒有鄭玉初的身影,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他只覺得疲累極了,也沒有什麼心思再去向她解釋,打算要上樓去睡,卻突然聞見一股熟悉的味道,跨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轉身往餐廳裡走去,果然餐桌上還孤零零地擺着一碗藥,旁邊還有一顆糖。糖紙是藍白相間的,小的時候過新年,母親總是抓一把這樣的糖分給到家裡來玩的孩子,但每人只得一顆,因爲她說吃多了會蛀牙。
藥涼了,變得更加苦澀,他拿起那顆糖,剝開糖紙,放入了口中。以往那些糖都讓他隨手放在了書房的抽屜裡,這是他第一次吃鄭玉初給他的糖,很甜很膩,還是小時候的那種味道,幾乎頃刻便覆蓋了口中的澀味。
玉初又做惡夢了,從夢中驚醒,整個人都震顫了一下,她明明記得自己睡前是留了一盞牀頭燈的,可如今房間裡卻是漆黑一片。她伸出手想要去開燈,還沒觸到開關,就被後面伸過來的手下了一跳。
“又做惡夢了?”他的大掌覆在她的腹部,整個人都貼了過來,溫暖而熟悉的味道漸漸逼近,她素來都睡得不沉,今天卻不知爲何,連他回來的動靜也沒有聽見。
玉初常常這樣做惡夢,也時常從夢中驚醒,而喬正諺的睡眠又極淺,稍有動靜他就會醒來。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十分過意不去,怕吵得他睡不着,總是下意識離得他遠遠的,king-saiz的大牀,她卻總蜷縮在牀沿一邊上,還有一次差一點兒就摔到牀下去。
喬正諺卻以爲她是睡相不好,那晚之後他就注意了,怕她摔下去,總有意無意地環着她的腰。一旦她從夢中驚醒,他就會慢慢地輕撫她的背,如哄小孩子一般,久而久之,倒彷彿成了習慣,有時候半夢半醒之間,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可手卻在她的背部輕輕拍打。她的睡眠質量漸漸好起來,即便關着燈,做惡夢的頻率也減少了。
可今天她顯然不想領他的情,連頭都沒有轉,不但將他的手從她的腹部拿開了,還往牀邊上挪了挪。她以前就向吳媽誇獎過喬正諺,進退得宜,這樣明顯的拒絕,若放在平時,他大約是不會勉強她的。可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他也跟着她往這邊挪了挪,一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腰,將她攬進了懷裡,下巴抵在她的一邊肩頭。
可她卻依舊不甘願地掙扎着,雙手齊用去掰他箍在她腰間的手,力量懸殊,只要他不肯,她又哪裡動得了分毫,到後來連雙腳都用上了,直往他身上亂踹。不曉得哪一腳踹得重了些,黑暗中只聽得他悶哼了一聲,她心裡這纔好受了點,彷彿報了一箭之仇。
“別鬧了。”喬正諺彷彿有些失了耐性,朝着她吼了一聲。可這樣一來,玉初只覺得更加不甘心了,明明是他做錯了事情,他憑什麼還理直氣壯的,她一把掀了被子想要坐起來。可剛剛掀開一個被角,立馬又被他蓋了回去,“別鬧了。”他又說了一遍,只是這一遍溫和多了,在她耳畔輕輕地低喃,氣息噴薄在耳畔間,是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他一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手背,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我很累。”
聲音又輕又虛,像是一聲嘆息,她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如地上鋪的羊絨地毯,踩一下就陷下去一大塊,又如小時候握在手裡的雪球,軟綿綿的,稍稍用手心一捂,便慢慢融化了,雪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她乖乖地躺在他的懷裡不動了,可是卻再也難以入眠,直到他的呼吸變得均勻平穩,她才慢慢地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卻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體溫,呼吸,甚至每一下心跳都是那麼清晰。
他好像做夢了,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箍在她腰間的手也緊了緊。她順勢往他懷裡挪了挪,將自己的手也環過他的身體放到了他的背後。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這樣與他緊緊相擁,哪怕是那日在餐廳裡,他從黑絲絨裡面取出那枚鑲得如璀璨星光的鑽戒套到她手指上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想過。
她心裡很清楚,認識不過兩個月,他便要娶她,一定是因爲陷入了什麼困境,而爺爺有能力幫他擺脫這樣的困境。她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這樣了,既然可以幫到他爲什麼不幫,畢竟他也曾經那樣幫過自己。
她明白自己和他不同於普通夫妻,因爲最初將他們牽連在一起的那條線不是感情,而是利益。只是這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自己只不過是從一個地方搬到了另一個地方,他每日早出晚歸,她依舊還是一個人。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融入了她的生活中。當他拿着報紙對着她用餐的時候,心裡會有一點點失落;當看到他爲工作煩惱的時候,會跟着他着急;當他說很累的時候,會爲他心疼;當他說要帶她出去吃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一整天都帶着滿滿當當的期盼。
有時候這種感覺讓她覺得恐慌,因爲始終不明白他心裡到底裝着些什麼,他彷彿總是防備着身邊的人,也包括她。可有時候,她又沒法忽視他對她的好,他會讓佟星到家裡來陪她,會讓佟星帶她去學校裡上課,還會坐在她旁邊安靜地聽她彈鋼琴,聽她講爸爸媽媽的事情。
沒有遇到他之前,她的心裡總是平靜得如一汪被圈住的死水,無波無瀾也無處流淌。可現在,會開心,會難過,會不安,會緊張,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忽上忽下,那樣刺激,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