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與煜敏一家會合,一夥人衝到“巧媽媽”去吃火鍋。姐夫邁克是美國人,身材高大,生性開朗。粉團兒也似的兩個孩子,維維安八歲,小塞文五歲,都是黑眼睛,卷頭髮,翹鼻子,活潑漂亮,慧黠可喜。羽佳與兩個孩子見面投緣,玩得不亦樂乎,維維安當即要求和姐姐同住一個房間,被否決後又一直糾纏小舅,讓他主動和塞文住去。煜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兩個興奮過度的寶貝哄上牀。
羽佳和煜文頭碰頭看煜敏帶來的老照片,兒童時代的煜文雖然不是卷頭髮翹鼻子,相貌卻和小塞文很有幾分相似,五官漂亮而表情嚴肅地站在煜敏身邊。煜敏從小就是個美妞,知道自己生得美,永遠對着鏡頭甜甜微笑。他們的父母,姿態沉靜,氣質儒雅,曾經的年輕歲月與優美笑容凝固在黑白二色的畫面中。
“你其實長得像你媽,”羽佳審視煜文,“你姐像你爸。”
煜文凝視照片中的父母:“我對他們的印象是通過照片來強化的,真正的記憶已經很模糊。”
羽佳猶疑問道:“你父親……什麼時候……”
“我媽在我七歲的時候病逝了,當年我爸又遭遇車禍。”煜文不願多說,把相片簿翻過去一頁,是一張彩色全家福:“這是我姨媽一家在大表哥結婚時的合影。”
“咦,這人和你長得好像!”羽佳指着新郎倌——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就是那身西裝穿得直僵僵的。旁邊那個新娘子長得像洋娃娃,這婚紗從上到下都是花邊,倒也蠻配她的。”
“他們結婚也有好幾年了,”煜文想一想,“大表哥比我大了八九歲吧,明天我們就要去他們家拜訪。”
因第二日須早起,大家都早早睡了。羽佳在被窩裡自是不肯安分,而且她因今天第一次聽煜文說“我愛你”,從此就逼着他要把這句話在不同情境下不斷重複起來。煜文吃逼不過,不勝其煩,最後只得擒住羽佳光滑手腳,對她那一具愛慾燃燒的肉體肆意蹂躪,迫使她哀求討饒,答應不再像失憶症患者一樣不斷求證。
然後他們填充在彼此的身體裡,語言消融,意識模糊,依稀聽見窗外北風呼嘯,覺得此身已經不在人間,全然不想問今夕何夕,彼時天就是即刻塌了下來,也與他們是毫無關係的了。
第二日煜文起牀的時候,羽佳嘟噥頭暈思睡,不肯醒來。煜文見她軟綿綿趴在枕頭上,頸項間尚殘留紫紅吻痕,面頰紅撲撲無比嬌嫩。不由又撲下去親她一口。
“怎麼,這就起不了牀了?”他咬一咬她圓潤耳垂,“還號稱自己欲滿天下?”
羽佳閉着眼睛笑:“我又失憶了,需要充足睡眠。”
煜文便換好衣服,會同煜敏去看姨媽,邁克則帶着兩個孩子去海洋公園看海獅表演。維維安起先一定要去敲羽佳的門,被邁克一把抱起來扛在肩頭,一路尖叫塞進了電梯。
大姨媽家一直沒搬,因N市發展速度快,十年前的新房子也就成了老社區。姨媽一人在家,白髮蕭蕭,面容蒼老,見到他們姐弟,又是歡喜又是淒涼。沒說幾句話就落下淚來,原來她的兒子最近病勢不好,已經做過七次化療!
煜文煜敏都是一驚:“怎麼?大表哥他也……”
大姨媽哀哀訴說:“我以爲自己逃得過了!你們的媽,舅舅,老二家的兒子,老三家的女兒,都死在這個病上頭。我以爲自己命硬,誰知應在我兒子身上!我倒寧可自己替他得了這個病,可憐他們連個孩子還都沒有……”老人說到傷心處,淚如雨下,嗚咽不止。煜敏忙上前勸慰,煜文則坐在一旁發怔——大姨媽還不知道,得病的還有一個他!
說話間,門口有動靜,竟是大表哥回家來了。幾個親友簇擁着一個形銷骨立的病人,背的背,抱的抱,千辛萬苦把他弄到裡屋牀上躺下。
煜文被擠在屋子一角,直直瞠視着那一具穿戴厚實的病體。現在他除下了棉帽,可以看見頭髮已經沒剩下幾根了,稀疏綿軟搭在焦黃的腦袋上。那張臉完全脫了形,皮膚與骨骼之間已似一絲血肉也無,只是皺襉縱橫的焦皮包着一個嶙峋的頭顱。因爲面部奇瘦,所以眼睛大得嚇人,那雙眼睛本是光華蘊藉,深邃溫柔的,現在只是兩個暴突的眼核,聽他母親高聲報說表弟表妹來了,便也四下搜索着要和久別的親人打個招呼。
煜文與他視線交接,只覺渾身冰冷!羽佳說他們表兄弟相貌酷肖是不錯的,大表哥在結婚照片上的影像連煜文自己都覺得遭了分身術,可是他現在躺在這裡,奄奄一息,竟比他母親還蒼老十歲!煜文覺得向自己望過來的是另一個自己!即將走向死亡的自己!呵不!那就是死神本身!它盤踞在大表哥身上,吸盡了所有健康的血肉和求生的精神,現在那雙暴突的眼睛發着粼粼暗光正向煜文瞄準過來!
煜文覺得自己瀕臨崩潰了!他撞出臥室,跌坐在外間座椅上。在他對面,坐着一名中年婦人,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喘口氣。她頭髮蓬亂,面色暗黃,眉眼黯淡,一張素臉瘦得只有巴掌大。煜文不認得她,正在疑惑,聽見裡屋一疊聲叫起來。婦人眉心皺成深刻川字,恨恨起身,嘴裡喃喃道:“離了我一刻,就要死人呢!”她四處翻找一回,從坐墊下面找出一隻絨線帽子,忿忿地衝進裡屋去了。
煜文愕然想起,那便是他的大表嫂。羽佳說她長得像洋娃娃,她也確是大學校花,和大表哥青梅竹馬,人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因緣。算起來她時下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可是看起來早已年過四十!
煜敏走出來,見煜文臉色蒼白,額頭見汗,心中不忍,蹲身輕輕問他:“你沒事吧?我給姨媽留了點錢,已經告辭過了,我們走吧。”
煜文如在夢中,聽見一聲“走吧”,起身就走,彷彿有東西在身後急急追趕似的,跌跌撞撞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