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程到底找了一家信得過的旅遊公司，請到一位有口皆碑的導遊小姐全程陪同羽佳出遊。那高級導遊姓複姓皇甫，比羽佳大一兩歲，性格沉穩而不失活潑，對佛教文化相當熟悉，初次見面就和羽佳頗爲投緣。幾天後，她們出發去了普陀。
第二站是九華山，然後是五臺山與峨眉山。本來計劃裡還有入藏，但是那四大名山着實風景秀麗，文化蘊藉，皇甫小姐引着羽佳且行且住，說禪觀景，不知不覺就放慢了行程，幾乎把謁佛變成療養。這也正是錦程的意思，他在出發前和皇甫密談，重金預付，告知此行重點——治療失眠，調養抑鬱。皇甫留意羽佳日常服用藥物，果然都是些抗抑鬱的，於是一路上格外當心，見山說山，見水說水，時時因勢利導，不着痕跡地開解羽佳。羽佳的心病雖然不是朝夕之間能夠消除的，但是日日徜徉青山綠水間，遠離喧擾塵俗，又兼晨鐘暮鼓，燒香禮佛，心緒自然較前安寧不少，失眠頑症倒是逐漸緩解了。
行至峨眉，已經入了十二月，金頂之上，早就是一個銀妝素裹的世界。羽佳見那十方普賢菩薩端坐在一片白雪之上，慈眉善目的十張面孔表情各異，禮拜祈禱之餘，不由仰望發怔起來。
皇甫見她心事重重，也不多問，只是隨意介紹金頂各處景觀，以期引起興趣，相機點撥。二人來到那著名的捨身巖之前，看腳邊茫茫雲海波濤起伏，萬千山峰如雲上小舟若隱若現。羽佳嘆道：“好美的雲海，那些人從這個捨身巖上跳下去也是值得的，屍骨無存，不就是融於天地之大美了？”
皇甫笑道：“舍與不捨，只在一念之間。菩薩有十方心願，其中必有一願是爲世人的惜身安命，看見世人執念難消，菩薩也會面露悲苦。”
羽佳喃喃道：“有些事，菩薩也幫不了世人吧？不然，他怎麼會面容愁苦。”
“菩薩也有不能心想事成的時候，何況世人？人間不如意事八九，那如意的一二就要加倍珍惜。”
羽佳看一眼同伴：“皇甫，你覺得我是一個矯情的人吧？”
皇甫淡定微笑：“你是一個含着金匙的人。”
“但是沒有我喜愛的滋味，金匙和木匙有什麼分別？”
“你至少有匙可含，有滋味可選。要我說，人生在世，各種滋味都應該嘗一嘗的，不然怎麼知道其間的分別？要緊的是嚐到酸苦時切莫忘記甘甜。”
羽佳待要再與她討論，手機鈴響，是錦程。
“看到佛光了嗎？”他問。
“看到了雪，”羽佳深呼吸，“冬天終於來了。”
“峨眉山十月份就有雪，”錦程在那一頭笑，“不過你們是該回來了。‘星海灣’業主委員會搞不定物管的事，急着要請裴總出山呢。”
羽佳意外之餘冷哼一聲：“你怎麼知道我還有興趣和他們打交道？”
“不必和他們打交道，我們在意的是把‘星海灣’維護好。”
羽佳沉默。隔了一會兒，聽見錦程在那一頭慢慢說道：“羽佳，Ｈ城下雪了。”
隔着千山萬水，他沒有聽見羽佳的迴應，卻聽見了皇甫的銳叫聲遙遙傳來——“佛光！佛光！快看呀！”
羽佳擡眼望去，只見雲海之上，驟然幻化出一圈七彩光環，瑰麗祥和，斑斕交輝。她按照皇甫的示意伸出手臂揮舞，光隨影動，原來光暈圍繞着的就她自己的身影！羽佳興奮得大叫起來：“錦程！原來我就在佛光裡面！你能夠想象嗎？”
“應該說，佛就在你的心裡面。”皇甫挽起羽佳手臂，“我們此行功德圓滿，你就等着明年來還願吧。明天一早看完日出，我們就回程。”
翌日黎明時分，金頂一片寂靜，人們守候在觀景臺前，期盼旭日東昇。天開一線，紅霞縷縷，鑲着金邊的祥雲如花綻放。天幕間色彩斑斕，又幻化爲一片耀眼的赤紅，空曠天際之上，一輪圓圓的紅日噴薄而出，頃刻間散放萬道金光，籠罩天地，觀景的人們激動地鼓掌歡呼起來。
羽佳意猶未盡地漫步金頂，晨霧尚未完全消散，山頂寒氣襲人，她卻只覺得精神振奮。就要回家了，她有理由相信，這個冬天不會讓她失望！檢點行程，她已在佛前無數次地深深叩拜過，諸佛面容慈悲，似有許諾，令她安心。
她聽見皇甫在不遠處呼喚，漫應一聲，眼睛卻向着捨身巖遙望——再看一眼這絕美的禁地就下山吧，明年如果一個人來，要不要在日出的一瞬間從這裡跳下去？
就在捨身巖的護欄前，站着一個身披厚厚棉大衣的男人，正凝神眺望日出後的雲海。那種大衣爲當地人租給遊客禦寒所通用，誰穿上都有一個笨重臃腫的背影。那男子聽見身後人聲，不經意地轉頭回望。羽佳看見他朝陽暈染之下的面容，心頭一陣狂跳，再也不能挪動她的腳步！
這人有一頭鬢角長長的柔軟黑髮，眉目深深，鼻樑英挺，嘴邊帶笑，神情若有所思。看見羽佳，先是一怔，笑容逐漸加深，面頰上出現一道狹長笑紋。羽佳呆呆站立，五內如沸，張開嘴，卻發不出聲，只能任眼淚紛紛滾落面頰，山風凜冽，吹亂她如雲濃髮。
那男子走向羽佳，開口問道：“小姐，你沒事吧？我能幫你什麼忙嗎？”他的聲音沉着深厚，似有磁性，羽佳卻又呆了一呆。她仰望那張俊美的臉龐，眨一眨淚盈於睫的眼睛。不對，不對，雖然他也是眉頭整齊，眼眸漆黑，那裡卻沒有她熟悉的濃重迷茫。不是他，不是他，他的笑容過於矜持，他的眼神卻過於明亮，那只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披着她朝思暮想的一道幻影。
皇甫趕上前來，只見羽佳掩着臉蹲在地上，一個陌生男子關切地俯身詢問，她卻只是猛烈搖頭。
“怎麼了？”皇甫驚疑地摟過羽佳。
“這位小姐可能身體不舒服，”陌生男子從容地直起身，“要不要我幫忙？這是我的名片。”
皇甫接過名片掃了一眼，那上面寫的是“S市宏圖裝飾設計工程有限公司——沈斯遨”。